黃國榮
《千里江山圖》是宋代王希孟創(chuàng)作的千古傳世名畫,而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圖書《千里江山圖》則是一部風格獨具的諜戰(zhàn)小說。
諜戰(zhàn)小說往往以盤根錯節(jié)的人物關(guān)系,離奇曲折的故事,跌宕驚心的情節(jié)取勝。而作者孫甘露把注意力全傾注于人物上,以人生事,以事寫人。冷靜舒緩的敘事風格,在人格沖突中刻畫人物個性,用智慧和心理戰(zhàn)占據(jù)先機,以殊死搏殺彰顯英雄本色等手法,構(gòu)成作品文學性與可讀性兼具的優(yōu)秀品質(zhì)。
書中,特派員陳千里以一種大英雄的智慧與膽略,在波瀾不驚的舒緩敘述中,不露聲色地與敵人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搏斗,讓讀者享受一次又一次化險為夷的歡暢愉悅。千里江山圖不只是瑞金中央少山同志親自為特派員與上海地下黨組織接頭設計的暗號,還是上級賦予上海地下黨組織重建上海至瑞金絕密交通線任務的代號。
冷靜舒緩的敘事風格與寫作心態(tài)
“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禁露出微笑?!边@是蘇聯(lián)詩人涅克拉索夫的詩句。作者與編者選這一詩句上腰封,我相信它是作家賦予作品中人物從事隱蔽戰(zhàn)線斗爭的心態(tài),或許也是作家寫這部作品時所追求的寫作心態(tài)。
隱蔽戰(zhàn)線的斗爭是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敵我對手若隱若現(xiàn),較量手段若明若暗,戰(zhàn)線范圍似有似無。這部小說有內(nèi)奸特務泄露情報,秘密會議尚未開始,偵緝隊突然闖進會場大加殺伐的驚心場面;也有主人公陳千里與特務頭子葉啟年仇敵相遇,血腥與慘烈一觸即發(fā)的兇險時刻;更有行動小組被大批特務警察包圍,全體人員身落陷阱的危險境地。但是,無論故事情節(jié)怎樣始料不及,怎樣驚心動魄,怎樣慘烈殘酷,怎樣撲朔迷離,故事的敘事演進始終如一潭靜靜的湖水緩緩流淌,徐徐展開,這層層鋪設懸念,步步加劇沖突激化,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跟隨主人公陳千里一起面對強敵,力挽狂瀾,赴湯蹈火,克敵制勝,笑到最后。
以人格沖突刻畫人物的心靈個性
人物是小說的核心,孫甘露筆下的人物不過多著墨于描摹表面行為,也不滿足人物的驚人壯舉,不是面具式、紙面式的符號,他心無旁騖把筆觸伸進人物的心靈,讓人物在矛盾沖突中顯現(xiàn)人格,從而讓人物有血有肉,鮮活而令讀者動情。
作者為小說設置了少見的人際關(guān)系,主人公“我”——地下工作者陳千里,與特務盧忠德(化名易君年),軍法處偵緝隊隊長、特工總部駐上海站站長游天嘯三人,竟都是國民黨特工總部副主任葉啟年的學生弟子,陳千里和他們在信仰、立場與人格上的相悖必然產(chǎn)生激烈的對立沖突,這給小說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特務頭子葉啟年是最強也是威脅最大的敵手。他手中不僅有國家機器和專政工具,還有一呼百應的眾多安插在國民黨政府各個機構(gòu)中掌握實權(quán)的學生弟子,要天時有天時,要地利有地利,而誰要侵害到他,他對誰都不擇手段。小說中作者用兩件事展現(xiàn)他內(nèi)心的丑惡無恥:他利用屈節(jié)叛變的歐陽民毀滅性地破壞了廣州地下黨組織,從而在國民黨內(nèi)聲名鵲起,事后他又將歐陽民槍殺;虎毒尚不食子,而他在發(fā)現(xiàn)女兒背叛他成了共產(chǎn)黨的情報人員后,立即派特務跟蹤槍殺了女兒。
狐貍越狡猾,越能顯示出獵手的高超。卑鄙的人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總會千方百計掩蓋真相,把自己偽裝成正人君子,只有當面用真相戳穿他,才能給他帶來致命的打擊。小說所寫的陳千里與葉啟年在他女兒葉桃墓前的人格較量,可說是絕妙手筆。
用智慧和心理戰(zhàn)搶占先機
在我黨處于“星星之火”時期,與國民黨的斗爭只能在地下秘密進行。陳千里的千里江山圖計劃行動小組只有十來個同志,組織內(nèi)還潛伏著內(nèi)奸特務,陳千里無法跟葉啟年明槍交戰(zhàn),只能用智慧和心理戰(zhàn)跟他斗智斗勇,到中匯銀行保管箱取黃金是陳千里用智慧擊敗葉啟年最完美的行動。
當林石和凌汶提著小皮箱走出中匯銀行的大門,把小皮箱放進崔文泰開的車里,讓他按計劃送老閘橋接頭地點,孰料,崔文泰見錢眼開,想自己發(fā)財!突然加大油門,從游天嘯面前沖過,帶著金條逃了。第二個想不到,葉啟年讓游天嘯立即去追捕崔文泰,人抓到了,小皮箱也拿到了,但里面沒有金條,只有幾個鐵秤砣。
孫甘露沒具體描寫調(diào)包的細節(jié),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小說只寫陳千里到估衣鋪租了一套富商穿的行頭,坐黃包車到銀行,提下小皮箱還在路邊點著煙,如此悠閑像在閑逛。也沒寫陳千里怎么進的銀行,只寫他給了保管庫看門人小施一份他這輩子沒見過的小費,先林石進入保管庫;再到小施為陳千里開門出庫時,站在門后的他已是空手,小皮箱去了該去的地方。大功告成,還特意寫陳千里以上廁所為由支開小施,直接上了銀行頂層的天臺,他要盡情觀賞葉啟年在下面的丑態(tài)。
陳千里的這種從容,跟葉啟年的氣急敗壞,形成鮮明的對比,不言而喻,這都是勝利者與失敗者應有的反應。
殊死搏殺彰顯英雄本色
這部小說只寫了一個月零三天內(nèi)發(fā)生的事。
故事從正月十五開始,作者下筆就給讀者呈現(xiàn)一個大懸念,上海地下黨組織秘密開會聽取上級派來的特派員布置新任務,人還沒到齊,偵緝隊卻沖進會場,十二個成員除一人未到外,五個死里逃生,六個被捕,他們連特派員是誰都不清楚,行動小組卻差點被一鍋端。
懸念呈在那兒,作者不急不躁,讓讀者跟著臨危受命中途改道輾轉(zhuǎn)來上海協(xié)助林石繼續(xù)千里江山圖計劃的陳千里一起思考,面對強敵,如何力挽狂瀾繼續(xù)這個計劃?誰都明白,必須先抓出內(nèi)奸。誰是內(nèi)奸?葉桃已經(jīng)犧牲,內(nèi)線沒有情報。12人相互并不熟悉,一切都在考驗陳千里的智慧與能力,作者寫了陳千里出手的兩招,顯示出他的大智大勇。
一招是讓崔文泰獨自一人開車往接頭地點送金條,這招可謂一箭雙雕,一是可以檢驗出崔文泰是不是內(nèi)奸,二是擊潰葉啟年,為林石和凌汶轉(zhuǎn)移爭取時間。既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轉(zhuǎn)移了金條,又讓內(nèi)奸自我暴露,還給葉啟年沉重打擊。
另一招是讓易君年跟凌汶去廣州新建交通線。陳千里安排易君年與凌汶去廣州,顯然是刻意,且讓凌汶負責,易君年隨同,更是刻意。不出所料,易君年果然是特務盧忠德,代號“西施”。按說該立即處置,可盧忠德已掌控了浩瀚同志,情況十分危急。為迷惑敵人,陳千里出新招主動出擊,讓衛(wèi)達夫“叛變”。為使“叛變”真實可信,衛(wèi)達夫咬牙經(jīng)受敵人一輪又一輪的酷刑,最后才供出“實情”:有人包下了林泰航運公司一艘貨輪的全部客艙,正月十八晚上夜里十一點之后開船;這人還去公茂運輸行租了一艘小火輪,也是那天晚上用。
在塘橋集合地點,葉啟年布下大批軍警,只待盧忠德放出釣餌,陳千里上鉤,立即一網(wǎng)打盡。載著浩瀚和盧忠德的小渡船離開碼頭,陳千里在黃浦江里快速潛游,追上渡船后躍身上船,將盧忠德踢進黃浦江,他同時跳下江,拽住盧忠德的兩條腿死死往江底拖,直到盧忠德不再掙扎。陳千里再次翻身上船,遙望塘橋集合地,他無法去救那些將要被捕的同志。他讓船工把渡船掉轉(zhuǎn)方向,朝蘇州河搖去,他要絕對安全地把浩瀚同志送達瑞金。
作者系軍旅作家,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原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