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滿櫻桃的土地

在自然中生長的人，是靠著自然而生的。

貴州農(nóng)村，哺育祖祖輩輩的是自然的土地，那層層或金黃或翠綠或就是它本來面貌的土地散發(fā)著神圣而又神秘的氣息。土地怎么長出各種各樣的植物，對今時今日的我們而言，并非一個難題，但為何單單我們的星球上出現(xiàn)了生命，卻只有一個模糊的解釋——巧合。不過我始終認為，沒有巧合的事，有的只是命運，是既定的事實。

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可見水土對人的影響，如同父母對孩子的影響一樣，是深邃的。我們那兒的水土是這樣的。

一道山谷長久地安眠在群山環(huán)繞當(dāng)中，山腳下是一條貫穿南北的小河，大約只有十幾米寬，深度也不過幾米，甚至有的地方，挽起褲腳就能蹚著水走到對岸。事實上，在連接兩邊的吊橋和石橋建起來前，人們就是這樣過河的，就像我們今天沿著馬路去上學(xué)一樣，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河的兩岸是片片相對規(guī)整的農(nóng)田，有的種玉米，有的種油菜，但更多的是種水稻。順著農(nóng)田往上不遠便是一個小村莊，只有幾十戶人家，但相隔只有幾百米的地方就會有別的村莊，相互之間挨得極近，以便更好地管理農(nóng)田。人——果真是為土地而生長的。

在我們村，雞是每家每戶都要養(yǎng)的。作為早晨的信使，它自然有存在的意義和使命。通常在黎明剛剛顯露出來，天邊一層淡淡的白光從遠方的山頭上鋪過來時，第一只雞就開始叫了，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不一會兒，此起彼伏的雞鳴聲便響徹整個山谷，隨之而來的是山谷的回應(yīng)——一模一樣但更深長的雞鳴。在我很小的時候，回老家是一件夾雜著痛苦的事，尤其是在我睡意沉沉?xí)r響起的漫山遍野的雞鳴，真的太吵了，正常人是不可能在這此起彼伏的吵鬧中安睡的。事實證明，就連家中養(yǎng)的豬也不能。但當(dāng)我開始遵循自然的規(guī)律，同我叔叔他們一起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后，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樣生活的夜晚是深深安睡的夜晚，吐納呼吸似和大地同頻，包括門前的小狗阿黃和山野里的樹木草地，都深深地沉于一樣的頻率，憂愁疲累在安睡中悄然流入大地，又由大地蒸騰到空中，飄散在風(fēng)里雨里。

在一聲聲雞鳴中，農(nóng)人們開啟了忙碌的一天，沒有什么多余的準(zhǔn)備，簡單吃過早飯后便拎著鐮刀、扛著鋤頭上山了，至于小孩子，手里抱著裝滿各種吃食的百寶袋呢。嵌入大地的山谷兩邊是層層梯田，陽光從泛著乳白色的云暈中緩緩探出，從山腳漸漸鋪展到兩邊的山谷上，自下而上的黃金般的大地亮了起來。這片山谷好似陽光的容器，將盈盈的作物照顧得生機盎然，但也使耕作的農(nóng)人更加疲憊。橫亙在山野間的土路是山谷的血脈，走在路上的農(nóng)人是這血脈上的細胞，為的只有一個目的——使這山谷更加飽滿更加豐盛。偶然在夾道旁相遇，閑聊自是不可避免，農(nóng)家人關(guān)心的無非是今年的氣候、莊稼上的經(jīng)驗，至于家長里短的那些事是晚上村民們聚集時的話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從不在早晨提及。

山路自是難走，但卻十分干凈，拿鐮刀的人的天然義務(wù)便是“順手”清除路兩邊惹眼的雜草。我上山的話，通常會主動承擔(dān)起這項工作，既沒有扛鋤頭那么累，也有點事兒做，不至于太無聊。

早起的好處之一就是陽光溫柔，它平等地照耀在每一個上山的人身上，使每個人都發(fā)著光，影子在前面跑啊跑啊，人在后面追啊追啊，可這伸手便能夠到的距離卻怎么也追不上。盡管一個人上坡，料想也是不會孤獨的，草間嬉戲的甲蟲蟋蟀使路途變得有趣，落葉殘枝以詩人的情調(diào)訴說死亡的悲涼，或許農(nóng)人并不大能體會，但內(nèi)心充盈的某種期盼也使得這一征途變得有意義起來。

田野是農(nóng)民的舞臺，順著條條交錯的大地的血脈，每家人都能準(zhǔn)確找到自家土地的位置。置于土地間，抬頭是農(nóng)人的信仰，低頭是這信仰的垂憐。農(nóng)民對土地的照料有時甚至超過對孩子的照料，一會兒怕雜草多了，一會兒怕肥料少了，天氣太干或者雨水太多更使他們憂心。這樣說來，這片土地倒也嬌氣了，只是土地不知道罷了。

土地間的活兒沒一樣是好做的，我家的土地雖然長久地沒有直接哺育我們家，但父親也沒少花心思。由于在城里務(wù)工，父親一般只在逢年過節(jié)或者土地需要打理時才回老家，為了少打理，家中幾乎所有的土地都種上了果樹。這樣一來，每當(dāng)果樹需要施肥打藥、疏花疏果時，父親都會騰出幾天時間回到老家，回到土地上。我也常跟父親一道回去。

我是親眼看著家中土地如何一步一步變得成熟的。原先土地上是一片片雜草，由于長時間不過問，都已長到膝蓋這么高了。最令人無語也最令人佩服的是茅草堆，一個個能有我腰這么粗的草疙瘩深深吸附在土地上，說它們吸走了土地的精元都不為過，茅草所在之處，其他生物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頭疼的是，這草疙瘩的莖蔓向土地四周、下方吸得太深了，一鋤頭下去就已經(jīng)很難，然而有時候收回來比鋤下去還要難，一個草疙瘩就已經(jīng)這么費勁了，抬眼看看遍布土地間的疙瘩大軍，誰能不絕望呢？后來，父親開始用“生化武器”對付它們，猛烈的、殘忍的、致命的毒藥噴灑在它們身上，它們便再也不囂張了，偃旗息鼓地停止生長，一片片發(fā)黃，從對面山頭上看，像一幅綠色的油畫上浸染了無數(shù)黃色的斑點。

這樣的茅草疙瘩只是雜草中的一員罷了，土坎旁邊生長出來的青岡樹和正在生長的青岡苗同樣讓人頭疼。對付它們，也沒有什么其他的辦法，只有“生化武器”，但它們更頑強，葉子枯黃凋零但就是不會死，來年繼續(xù)蓬勃地散開。青岡的繁殖能力極強，現(xiàn)在仍然是讓農(nóng)民頭疼的一大禍害。

清除完雜草后，這地方才像了點樣子，但土地不該這么寂寥，在無數(shù)個農(nóng)民不在的日子里，應(yīng)當(dāng)有點其他的什么東西陪伴它。父親這樣想著，后來土地上便種滿櫻桃樹了，小小的，還沒有我高，比拇指略粗一點的枝干撐著兩三枝丫，大多數(shù)枝丫上面一片葉子也沒有，真不知道它們怎么活的。土地真神奇啊，在我還不知道光合作用是什么，枝上也沒有一片綠葉時，悄無聲息地就把營養(yǎng)送來了，就像母親哺育孩子，沒有什么多余的準(zhǔn)備，這是母親的本能，也是大地的本能。

看著稀稀落落的櫻桃樹，我不禁納悶，為啥它們之間相隔如此遙遠啊？遠得各自的呼吸聲都是混沌的狀態(tài)，至于相互間的招呼聲怕是也要搞混。

“為什么不種近點？”我向父親問道。

“它們終究會長大的啊，像你一樣。”

“它們一定會長大嗎？”

“是的，因為它們生在了土地上?！?/p>

“那萬一風(fēng)把它們吹斷了呢，它們的枝干這么細?！?/p>

“不會的，土地會保護它們?！备赣H深深地看著我，又深深地看著腳下的土地。

是啊，它們是土地的孩子，土地看著它們一寸一寸地生長，飽含著深沉的無奈和祝福。土地永遠不會阻止孩子生長，面對孩子的需要永遠不會說不，不會喊疼。可土地確實疼了，眼睜睜看著孩子一點點老去，果實一顆顆被摘走，最后的最后，又眼睜睜看著它們死亡、倒下，化作自己曾經(jīng)的乳液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但這些乳液變了，完完全全地變了，夾雜著櫻桃的芬芳和對母親的祝福。滄海桑田，土地看著自己養(yǎng)育的孩子一個個成長又一個個死亡，在生與死的輪回間洞悉了萬物的使命，它就是這樣教導(dǎo)孩子們的啊。

兩三年過后，果然如父親所說，櫻桃樹都慢慢長大了，原來的三兩枝丫早已今非昔比，變得足有手臂這么粗，櫻桃樹長出了新的枝丫，枝丫上再長出枝丫，就這樣，長到櫻桃花那兒。幸好父親有遠見，不然櫻桃樹們該打架了，為了防止這一點，父親決定做點什么，修剪枝丫和拉枝的工作便開始了，為了使少數(shù)幾枝更有前途的枝丫更好地生長，其他看著柔弱的、短的、生長得近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被修理掉，還有直立的那一桿最粗的樹枝主干，也要從中間鋸掉。這多殘忍吶，實際上是——這多累人吶。拉枝可以改變樹枝的生長方向，也使采果子更加方便，這項工作需要先將一端尖銳的木樁錘進土里，再用繩子將樹枝吊下來系在木樁的另一頭。父親將頭一天晚上用柴刀削好的木樁丟給我，吩咐我比著每一根枝丫的合適位置釘下。這活不輕松，可看到父親在哼哧哼哧地鋸樹時，我便只好老老實實地釘木樁了。

先是估量著樹枝的承受能力，小樹的樹枝很容易被拉折，所以我會先拉一拉試一試，拉到合適的地方覺得拉不動了，便比著繩子的長度在最近的一處地方，一手握著木樁，一手拿著錘子，反反復(fù)復(fù)上下比畫，然后猛地發(fā)力，堅定地一錘下去，然后——幾乎無事發(fā)生，木樁沒能錘進去多少，甚至一拔就出來了。這還是第一錘啊，這一刻我方才感覺到這土地的分量——尤其是它的硬度，沒辦法，我只能不停地錘啊錘啊。這天黑得真慢，我的手也抬得越來越慢，到最后，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在挨著路邊的高土坎上安然躺著。

鋸樹干的聲音還在哼哧哼哧地響著，不知在哪兒的蟋蟀恰有節(jié)奏地應(yīng)和著，遠在天上的云朝著大地慢慢逼近，但它的動作很輕，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仿佛是我在移動，是大地在奔跑，而片片潔白的云不過是大地奔跑時流下的汗水所化。不一會兒，父親便鋸?fù)炅怂械臋烟覙涓桑瑩炱鹞译S手丟在樹下的錘子開始我曾經(jīng)的事業(yè)。我側(cè)躺在柔軟的草垛上盯著，只見父親手起錘落，木樁便聽話地鉆進土里，再補錘幾下，它便扎根在這片土地上了。

修剪枝丫和拉枝也只算是簡單的工作，每當(dāng)要給樹木施肥時，才是真正的苦難來臨。從家里將肥料運到土地上，二十來斤的肥料躺在背簍里，再經(jīng)由背簍壓在我的肩膀上。它躺得是那樣的安穩(wěn)，而大顆大顆的汗珠卻順著我兩邊臉頰滴在衣服上、滴在褲腿上、滴在山路上，有時候運氣不好，汗水會從額頭滴進眼睛里。都知道汗水是咸的，可眼睛卻覺得它是酸的，它能瞬間使你的眼睛疲累，甚至是罷工。我只好用原本拉著背簍肩帶的手去擦，直到手心手背全是汗，再用衣服去蹭，最后衣服也濕透了。父親挑著兩袋肥料在前面走著，我跟在后面迷迷蒙蒙地一半憑著感覺一半憑著殘存的視力走到土里，施肥的活兒就算完成了一半。

沒太多工夫休息，又得在離樹根大概兩米的位置沿著樹干鋤出一個圓圈。這土地有多硬我已經(jīng)說過了，如果再碰上連續(xù)的雨天，土地更是瓷實得讓我覺得是在挖石頭，還是能粘在鋤頭上的石頭，慢慢地，鋤頭上的泥土越來越厚，每鋤幾下就要用腳清理，到最后，雙腳也變得沉重了。艱難得畫好無數(shù)個圓后這工作才算完成大半，但也不是值得高興的時刻，緊接著就是拖著裝肥料的塑料袋在土地上來回移動，邊移動邊丟肥。工作雖然相對輕巧，但得看是什么肥，若是有機肥，也就是動物糞便什么制成的，這反倒成了最令人頭疼和難受的工作。沾染了有機肥的雙手，味道是洗也洗不干凈的，只能等時間起作用，一想到用那樣的手端著飯，少時的我心里是說不出的難受?，F(xiàn)在想來我真矯情啊，明明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在他們眼中，有機肥也不過是生命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吧。

一般到了三四月的時候，天氣漸漸溫暖，萬物便開始競相生長，是那種無憂無慮、肆意妄為地生長。雪白的如浩瀚繁星般深邃密集的櫻桃花印滿山腰，麻雀、蜜蜂暢游在這一方天地間，或銜著枝條，或滿腹芬芳，精靈般地出沒著。過往的辛勤勞累終于有了點盼頭，雖然工作仍然沒有做完。一瓣瓣風(fēng)兒輕輕一吹便舞動在空中的櫻桃花是這樣柔弱，但我竟生不出想要保護的想法，任憑這風(fēng)兒吹著，尊重花兒作為舞者的命運。事實上，不僅用不著保護這些嬌嫩的花兒，花開太多農(nóng)人們還會主動去疏，一條枝丫上往往只留一些大的分叉，剩下的就會被折斷、堆好，在空曠的地方燒掉。往往是一邊疏花一邊燒，山谷間的這幅油畫上又出現(xiàn)了些以金黃色為源頭的黑灰的彎彎繞繞的河流。

疏花后還要再疏一遍果，這是最后對于櫻桃樹的“照料”了。這時花兒早已謝了，留下一顆顆青青的小圓果，如果一根枝上果兒太多的話，等它們生長起來，往往不會很甜。因為之前拉過枝的緣故，疏果倒也簡單了，一簇果子上只留三四顆飽滿的果子，中間的那顆往往也需要摘掉。這是我的強項，之前父親鋸過的樹干樁子便是我的舞臺，因為人長得小，站在上面正好合適，疏起果來也得心應(yīng)手，累了的時候，就伸直腰桿，張開雙手給這藍藍的天空一個大大的擁抱，站在樹上看天、看云、看太陽，明明沒比樹下高出多少，但世界確實更真切了。

到此，能對櫻桃樹做的所有工作都做完了，只能在家中靜靜等著每一顆果實慢慢生長，慢慢紅透。我向來喜歡紅透的甜甜的櫻桃，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它略微泛紅時便好奇地摘下幾顆嘗嘗，那酸味，簡直比泡了多年的酸菜還酸。

到了真正收獲的季節(jié)，我便提著籃子帶著剪刀回到土地間。這是我最喜歡的環(huán)節(jié)，相比我的父親，我確是一個喜歡直接收獲結(jié)果而懶得操心過程的人，就像大家都會在豐收時關(guān)注櫻桃而不是這片它生長的土地一樣?？粗活w顆碩大的、紅潤的櫻桃，誰能不喜愛呢？進入櫻桃園的第一件事不是摘櫻桃，而是放下籃子和剪刀，找一處櫻桃紅得最多、生得最好的地方，一手拉著枝，一手扯著果，然后非常不講究地直接塞進嘴里。吃完這一片的好果后，再去尋另一處，直到吃不下了才拾起籃子和剪刀，小心翼翼地將櫻桃順著把子剪進籃子里。我家櫻桃不是種來賣的，所以我曾帶著深深的疑惑問父親：“既然不賣，為何要費這么大力氣種呢？”

“農(nóng)民怎么能讓土里空無一物呢？”父親總是這樣說。

后來，在每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在家中親戚來來往往摘櫻桃的時候，也在我可愛的同學(xué)們來見識我勞動成果的時候，曾經(jīng)的付出才有了直接的現(xiàn)實意義，至于這片土地嘛，它沒想那么多。

被踏過千遍萬遍的堅實的土地是農(nóng)民最好的傳承，是歷史的傳承，也是生命的傳承。

責(zé)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陳洪峰，1998年生，貴州貴陽人，山東大學(xué)2023級法律碩士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