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每年都會種一些麻。
麻無須翻耙耕地、澆水施肥,即便土地不夠肥沃,也能長得很好。春天撒下麻種,初夏就會長出一棵棵挺拔玉立的麻,初秋就可以收割了。短短幾個月的工夫,麻長得有一人多高,筆直濃密地擠在一起,麻葉從根部一直長到頭頂,連風都很難穿過它們。
農(nóng)人們把鐮刀磨得鋒利明亮,左手握住一棵麻稈,將鐮刀用力地掄向它的根部,一棵麻便倒下了。將割下的麻一捆捆地扎好裝上板車,拉回家,接下來就是漚麻了。
《詩經(jīng)》里說“東門之池,可以漚麻”,漚麻的制作傳統(tǒng)由來已久。在池塘里栽下四根木樁,把成捆成捆的麻碼放在木樁中間,用鐵鍬挖出黑污的塘泥,覆蓋在上面漚麻。一周后還得翻麻,將碼放在底部的麻翻上來,否則漚不透,麻不好剝,韌性也不足。翻麻得整個人立在池塘中,不僅又冷又臟,還需要大力氣,一般都是父親做。麻漚熟后,父親將麻從池塘里拖上岸,待母親空閑時把麻從麻稈上剝出來。剝麻同樣很臟,即便母親系著圍裙,依然會弄得滿身滿臉的污泥。麻剝出來,要在池塘里反復清洗,再經(jīng)陽光晾曬,才能成為一縷縷一人多高的麻絲,原本青綠色的麻皮變成了金黃色,所以家鄉(xiāng)人把麻叫作黃麻。
《黃帝·素問》稱“麻、麥、稷、黍、豆,為五谷”,由此可見麻的重要性。在唐代,天子的詔命要寫在黃麻紙、白麻紙上,唐宋兩代宣讀詔書的官員稱為麻官?!抖Y記》中說:“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聽從。執(zhí)麻枲,治絲繭……學女事,以共衣服。”古時,女孩子到了十歲就不能再外出瘋玩,得開始培養(yǎng)自己的淑女品德和性格,習練績麻,養(yǎng)蠶紡絲,織布制帛,學習女紅,做衣服。
在家鄉(xiāng),秋種完畢后,女人們便要開始績麻。早飯過后,或者陽光很好的傍晚,她們端著竹篩來到院子里,兩根麻絲往線錘上一系,用手旋轉(zhuǎn)線錘。隨著旋轉(zhuǎn),兩根麻絲便麻花一樣地扭結(jié)在一起,取下麻絲,兩端打個死結(jié),一條簡單的麻繩便做成了。這樣細細的麻繩大多用來納鞋底用。年前,女人們會將全家人的布鞋都做好,以待到新年大家都可以穿上新鞋子。小時候的我,喜歡隨著母親,看她們圍坐在一起納鞋底,聊家常。那是一段靜美而溫馨的慢時光。
都說“心亂如麻”,但和麻打了多年交道的母親有自己的看法。母親說,一縷一縷的麻絲從頭扎好掛在墻上或擺在籮筐里,是如何也不會亂的。即便糅雜在一起,只要稍微用心也能很快解開,人最怕的是自己的心先亂了。勤勞能干的母親和眾多農(nóng)村婦女一樣,哪怕再貧窮的日子,也總能把家里操持得滿是溫馨。
麻還是很好的制作混凝土的輔料。那時的鄉(xiāng)村,幾乎家家都住著土房,農(nóng)人們建房并沒有水泥。將熟石灰、麥殼、黏土、剁碎的麻,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加入水攪拌便成了混凝土。有了麻摻入的混凝土,砌起來的房子結(jié)實而耐用。這讓我對麻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意。
離開鄉(xiāng)村很多年了,可我一直記得家鄉(xiāng)的麻。它很普通,但渾身都是寶。它沒有彎曲的心事,即便在荒野,在貧瘠的土地上,依舊筆直地生長。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這更是我多年于大地上行走時,一直仰望的姿態(tài)。
盧永:寧夏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安徽文學》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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