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棵樹

謝克強

讀一棵樹

窗外，一棵樹站著，似有些孤獨。

盡管這站在窗前的樹有些孤獨，但孤獨的樹也是一道風(fēng)景。這不，每每讀著窗外這棵孤獨的樹，寧靜的心就泛起一層層綠意，心跳也如樹上鳥兒歡快的啼鳴。

說實話，這棵站在窗前的樹，從前并沒有引起過我的注目，只不過工作疲憊之后，回到書房泡上一杯茶、翻讀一本書時，偶爾抬眼瞥上一眼。它的存在似乎與我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直到有一天，我放下手中的詩集無意朝窗外望去，只見守在窗前的樹悄然衍生出樹葉，以翠生生的新綠在枝頭搖曳著，仿佛每一片葉子都要流下過于豐富的生命汁液。微風(fēng)拂過，翠生生的樹葉就簌簌地笑了，那笑聲就好像是一粒粒抖落下來的。一時間，綠樹用翠生生的笑不僅洗亮了我的眼睛，更喚醒了我冬日久貯的詩情……

呵，這時，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這守在窗前的樹，不就是一首詩么，讓我默默來讀。

街樹

我們是一棵棵樹，本應(yīng)站在樹林里?？墒?，命運卻將我們站在都市的馬路邊，像一列又一列忠誠的士兵，守著寬闊的馬路，守著喧囂的車笛，守著奔馳的車輪……

本應(yīng)成材卻不能成材，無疑是終生的遺憾；不開花不結(jié)果的樹也不會有人青睞，但聊以自慰的是，雖然不能成材也不能開花結(jié)果，可我們站在都市馬路邊，依然以瀟灑而浪漫的情調(diào)和自由活潑的郁蔥，站成都市的一道風(fēng)景。

是的，既然命運安排我們站在都市馬路邊，我們也就遵從命運的安排，快快樂樂地活著，伴著日月，守住自己。這不，春日來時就生出綠葉，夏日酷熱就獻出濃陰，至于那南來的雨呵北來的風(fēng)、秋天的霜呵冬日的雪，我們就不僅可以自由自在不被干擾地與風(fēng)說話、跟雨談心，更能沐浴風(fēng)霜雨雪來錘煉我們堅實的鎧甲，冶鑄我們純粹的靈魂，只因我們誓用深扎泥土的根須表達我們對都市深沉的愛！

你若不信，那就請日月為我們作證。

站立都市馬路邊，我們是一排排快樂的樹，也是一列列忠誠而堅貞的士兵。

樹與倒影

站在湖岸，我在不遠處讀一棵樹，讀一棵高大、繁盛而偉岸的楓樹。

我不想問是誰栽下了這棵楓樹，我也不想問為什么只栽了一棵楓樹，讓它孤零零地守在湖邊。

但我想問，是沐浴云天的風(fēng)霜雨露，還是吮吸地底的深情厚義，你才挺拔在這湖岸，以枝繁葉茂的胸襟，擁抱山魂水魄。曾經(jīng)，你也像別的樹一樣蔥翠碧綠，可當(dāng)你執(zhí)拗地將心靈的美意噴發(fā)出的激情飽滿到無法再飽滿時，經(jīng)霜的陽光不經(jīng)意輕輕點燃了一枚楓葉，一樹楓葉剎那間竟騰起燃燒的火焰、升騰燦爛的火光，這火焰與火光，不僅烘暖日漸冷卻的秋風(fēng)，也輝映秋日的湖天！

真要感謝秋日季節(jié)的裝點，不然，這一樹楓葉怎么能燃成一樹火焰，像一柄火炬燃燒在湖的岸邊。更讓我看到楓樹的倒影——一柄火炬在湖水里騰騰燃燒，烘暖湖水清澈的夢……

一棵移植的樹

原諒一下吧，原諒一下它的憂郁與苦惱。

它從山里移植到這座街頭公園，故而枝丫的伸展，已是另一片天空；根須的蔓延，也不是昨日的土壤。進而默默接受都市的另一種陽光和雨露，以進行一次改天換地的洗禮。

不是么，昨日，它以沉靜的姿態(tài)立于山頭，自然從容，滿懷渴望，一任婆娑的樹葉像綠色的火焰，燃一句青春的誓言。而身軀挺拔的高度，不僅掛滿鳥的啼鳴，也讓它的思維接近峭拔……

如今，這棵移植而來的樹，依然以沉靜的姿態(tài)立于街頭公園。

換了一片天地，在新的時空也能自由地呼吸與伸展，或許也是一種美的感覺，也許是一種美的疼痛。不是么，這對于早已習(xí)慣在深山風(fēng)雨里呼吸、在森林陽光下思索的它，現(xiàn)在不得不任街頭陌生的車笛和熙來攘往的喧嚷人聲拂去昨日的回憶、抖落滿身的迷茫。

更令它隱隱不安的是擔(dān)心，能否與時間配合，經(jīng)受更為復(fù)雜而嚴峻的考驗，減少一路成長的煩惱。

在這座街頭公園，周圍都是樹。但這棵移植而來的樹，盡管也知道移植來此的原因，也知道自己作為一棵樹的責(zé)任，但它還是拒絕與周圍的樹打成一片！

行走的樹

山在云之外，云在路之外，路在樹之外，樹在雨之外。

我走在路上，看見一棵棵雨中行走的樹。

這些樹，這些行走的樹，似乎比我這個獨行者還急，不僅匆匆地行走，還不停地吮吸雨中的生命……

莫是想讓生命有另一種詮釋？

走在路上，我時常感嘆命運多舛。

但此刻，我不再抱怨什么。作為樹的同行人，我發(fā)現(xiàn)樹強勁的骨骼、樹葉般茂密的思想，正以遠超過樹的高度，迎接撲面而來的風(fēng)雨……

呵，這些雨中行走的樹，正在風(fēng)雨中完成草木經(jīng)的修行。

雨停了下來，樹也停下了腳步。

雨可以停，但時間與生命不能停，該走的還得繼續(xù)往前走。

樹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她知道我的心思。她們像我一樣在等待，等待又一場風(fēng)雨的到來，好在風(fēng)雨中行走……

栽樹

昨夜下過的雨停了，這從天而降的雨實在是營造意境的高手。這不，它似知道我們要在這片空曠的山坡栽樹，便早早將這片空曠的山坡淋濕，好讓我們栽樹時不僅省了力氣，還讓樹苗一落土就得到雨水的滋潤，使生命多了一重意義。

對春天的愛慕整整折磨了我一個冬天，如今，我凍結(jié)的徘徊與猶豫早已冰消雪融，驟想以一種方式與春天相識。于是，佇立的希望便催促我將自己種植成一棵樹，裝點一下春天，成一道風(fēng)景。

好在這來自苗圃的樹苗，似知道我的心意，每片綠葉不僅閃亮綠色的期冀，更像我一樣對春天充滿憧憬。于是，我特意選擇這荒坡空曠的一隅，選擇愛和期冀之所在，欲將一棵一棵新生的樹苗，連同它們的抱負與我的信念一起栽上。

鐵鎬鐵鍬，沉重而匆忙地交錯揮動，交錯揮動的力旋起一個笑渦，這笑渦笑在空曠的荒坡上，也笑在我這個栽樹人的心房。

不是么？這笑渦，是我精心為樹苗準(zhǔn)備的一個溫馨舒適而深邃的產(chǎn)床。

在漫長的時間里，我做了不少錯事，也用錯了不少力氣，但今天，我要讓我大滴的汗以及經(jīng)過一冬醞釀、發(fā)酵的渴望，和充滿活力的情感，像根須一樣滲進土里，讓我的汗與勤奮嫁接，好叫心中萌發(fā)的嫩芽與新栽的樹苗一起，每一片綠葉捧著陽光，閃爍綠色的渴望。

讓新栽的樹苗一天天茁壯成長，頂天立地，支撐一片天空！

老人與樹

那年，他脫下穿了五年的軍裝，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兒時的往事催促他的滿腹心思，他要將脫下的綠色軍裝披在兒時放牛的荒山上。

說干就干，他一年接一年，忙著在荒山上播撒一片一片新綠。如今，流水的歲月，讓他一年一年播下的新綠長成一片蔥郁的樹林。每每有風(fēng)從樹林穿過，濃綠的樹葉在風(fēng)中舞動，似在訴說歲月的風(fēng)霜雨雪，訴說他在風(fēng)霜雨雪中熱情播撒與精心守護著的一片一片新綠……

一天，他順著兒子的手，指著滿山的樹說道：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那是老話。我栽樹，你就替我守護著它們吧！

像有點不放心兒子似的，每每不能安睡的夜，他總喜歡一個人去山上的樹林里走走。這里的每一棵樹，甚至每一片葉子都熟悉他的腳步。樹熟悉他，他更熟悉樹。當(dāng)他望著那滿山郁郁蔥蔥的樹，一棵比一棵粗壯，一棵比一棵結(jié)實，一棵比一棵精神，微微笑過之后，不禁嘆了一口氣：滿山的樹生機勃勃，而他走路都有點氣喘吁吁。

是的，他已經(jīng)老了。彌留之際，他對兒子說，他死后，就把骨灰埋在他親手栽的樹下。

埋他骨灰的那一天，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那一滴一滴雨是一滴一滴淚呵，為這栽了滿山的樹的栽樹老人而哭，似在告訴世人——與樹同在的栽樹老人，青春永駐！

選自《散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