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冰
我父親是高中語文教師,國文功底相當好,教育方式也很傳統(tǒng),按今天貶義的說法,就是死記硬背。我常常想起小時候門口乘涼,少年的我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邊背下了“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和“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樣的詩句。
就算這么簡單的意境,當時只有七八歲的我也是很難真正理解的。至于那些更加復雜的文字——比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更是讓人一頭霧水,完全不明白它所傳達的含義,但我都囫圇吞棗地背了下來,一直沒有忘記。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感到持續(xù)不斷地受到它們的滋養(yǎng)。
從中學時寫作文到畢業(yè)后在報社工作,很多老師和領導都表揚過我文字自然流暢。如果這不完全是鼓勵的話,我想就是那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所蘊含的真義。
現代教育中有一個不斷受到強化的觀念,即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獨立思考能力”,而不是“向學生灌輸知識”。人們不知不覺地將“灌輸知識”同“應試教育”、將“培養(yǎng)獨立思考能力”同“素質教育(或能力教育)”分別等同起來。
在互聯網日益普及的數字化時代,許多人相信大腦中即便儲存了再多知識,也敵不過一個最小型的圖書館。因此,人腦只有掌握“死的知識庫”所不具備的“活的思考能力”,才能適應時代的變化。
但這里面的根本問題在于,一本書,當它放在書櫥里或存在電腦里時,它根本不是知識。只有當它被人的大腦吸收后,才稱得上是真正的“知識”。人的記憶并不是信息的機械堆放,而是對信息進行結構化的再創(chuàng)造過程。為什么同一本書,不同人的讀后感會截然不同?就是因為不同大腦的這一結構化過程也是不同的。
我當然不反對教育的最高理想是培養(yǎng)“獨立思考能力”,然而獨立思考能力并不是“獨立”地存在的東西,它需要依附于必要的“內容材料”之上。這就好比寫作是一種能力,但脫離了文字、詞匯和語句,這種能力焉能獨立存在?
換句話說,對知識的掌握程度,往往決定了獨立思考能力所能達到的高度。比如,如果一個學生連甲午戰(zhàn)爭究竟發(fā)生在哪個時代、哪兩個國家之間、原因和結果如何等都搞不清楚,如果他對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概況一無所知,我們能夠期待他對甲午戰(zhàn)爭發(fā)表真正有價值的“獨立思考”嗎?
因此,現在迫切需要重新修正“培養(yǎng)獨立思考能力”與“傳授知識”這兩方面的關系。在我看來,二者既不是對立的,也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
傳統(tǒng)教育的一大弊端是不鼓勵甚至經常壓制對權威的挑戰(zhàn),這在客觀上的確不利于獨立思想。但在另一方面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獨立思想”和“新知識”這兩個概念的中心詞是“思想”和“知識”,而不是“獨立”和“新”。
真正的新思想和新知識,只可能建立在已有思想和知識的堅實基礎之上。在這方面,傳統(tǒng)教育依然可以給予我們許多有益的教誨。傳統(tǒng)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人,往往擁有極為扎實的基本功,一旦他們能夠擺脫過于尊崇前人和權威的思維習慣,那么拓展知識新疆界的潛力將是巨大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擔心過度鼓吹“獨立思考能力”的重要性而貶低“知識積累”,這會讓許多普通人產生一種自己也有機會像天才那樣橫空出世、一蹴而就的錯覺或妄想,進而尋找逃避枯燥、刻苦的基本知識訓練的理由。這樣的人,終將因為自作聰明而一事無成。
丁一韋//摘自冰川思享庫微信公眾號,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