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語言

高維生

紫斑風鈴草

這一天，我是最快樂的，在江域朝鮮族屯子，看到100多年的老房子。坐在“溫突兒邦”，即溫石火炕上，喝著壓出的井水。女主人講著半生的普通話，說起周圍地理環(huán)境，往西北方向，有一個滿語名字的山，叫兀良哈嶺，海拔1043米。山上多數(shù)為柞樹，鳥兒極多，值得登上去游覽。

我們從老房子出來，按照女主人說的方位，向西北奔去，來到兀良哈嶺。我看見山邊長滿野花草，發(fā)現(xiàn)金銀忍冬，遇見紫斑風鈴草?；貋淼穆飞?，在江域東北45.5公里處，還有一座廣德峰，海拔485米，因山頂寬廣得名。

我們停下車子在山邊轉(zhuǎn)悠，由于時間關系不可能登山。朋友向西邊走去，不知被什么風景迷住，我則往東奔去，兩人各自尋找目標，看誰遇上的花草多。車上的礦泉水喝光了，現(xiàn)在口渴，只能忍受下來。

山邊有毛毛道，估計走的人不多，幾乎被兩邊的野草掩蓋。在前面拐向山中，可以登山了。我望著西邊天際，已經(jīng)下午4點，不能有太多時間，天黑以后登山危險。站在溝口，注視廣德峰，山頂落著陽光，傳出鳥兒的叫聲。我有著強烈的愿望，想走進山里。面對大山，有很多自然條件反應，每個地方都有氣候特點，人在不同之處，反應不一樣。

登山帶來很多驚喜，看到溪水流淌，手伸進水中掬起可喝。穿過樹林，登上山最高點眺望，心情發(fā)生變化。高山和平地差別大，既充滿未知的恐懼，又有期盼的喜悅，山中充滿神秘的故事。研究山的土名是對過去的記憶和講述，不同地名有著不同的文化特點。在山邊轉(zhuǎn)悠，觀看草木和野花，它的土名充滿地域特點。

松鴉嘎嘎的叫聲，尾音拖得很長，粗獷而單調(diào)。它們遠離人群，大多數(shù)時間在山上，平原少見，在針闊葉混交林中是常見的鳥兒。只有到了秋天，才出現(xiàn)在人居住的地方。今年在長白山區(qū)，初次聽到松鴉叫，更加有了登山的念頭。

我在廣德峰山腳下，見到柞樹、青楊、榆樹、圓棗子、樺樹、針毛蕨、夏蠟梅、落新婦、珍珠梅、鼠尾草、黃花尖萼樓和剪秋蘿。紫斑風鈴草跳入眼中，清香繚繞，飄浮空氣中，一個多小時中，第二次相見。紫斑風鈴草全草可入藥，具有清熱解毒、止痛功效。夏天時，當?shù)厝擞米习唢L鈴草、蒲公英花、野菊花和水煎服，可以治暑熱。紫斑風鈴草的花配適量茶葉，加入蜂蜜浸泡，能做茶飲用。

紫斑風鈴草花冠白色，筒狀鐘形，內(nèi)有紫色斑點，樸素淡雅。我在取景器中觀察，圍繞著紫斑風鈴草，尋找最佳角度和滿意光線。調(diào)動焦距時，鏡頭拉近與推遠，找出喜歡的感覺，顯現(xiàn)花的魅力。

冕柳鶯生性活潑，在枝葉間跳躍，“fu-yi-ci，fu-yi-ci”的鳴聲，回蕩山中。我聽著歡快聲，察看紫斑風鈴草的花瓣，記住難忘的日子。

我在廣德峰下，瞧見紫斑風鈴草花，聽著冕柳鶯鳴唱。紫斑風鈴草的土名為山小菜，名字怪有意思。生長山野中，按正常思路應該叫小山菜，它卻相反。我喚著紫斑風鈴草的土名，想問是什么人起的，是否做文字游戲，還是有掌故。

貓 爪 子

它有很多的土名，狗爪子、貓爪子、牛波羅蓋、黑漢腿，學名文雅一些，為展枝唐松草。當?shù)厝说姆Q謂，更多的是表達地理環(huán)境，若干年后才懂這個道理。

小時候，我背著小柳條背筐，沿著后山小路走出幾里路，和姥姥采過貓爪子?；貋砗蠓兴蹋逅?，用來蘸醬吃，也能做涼拌和炒食，吃起來口感爽脆，味道清香。喜歡當?shù)厝说慕蟹ㄘ堊ψ?，它是長白山最好吃的十大野菜之一，特有的珍稀山野菜。口感好，野味濃重，富含多種維生素。展枝唐松草花粉是重要的粉源植物，保持椴樹蜜高產(chǎn)，還能為秋天繁殖蜂群奠定良好的群勢基礎。不起眼的野花，有著不一般的作用。

有一年，我生病休學，到山區(qū)姥姥家養(yǎng)病，我們進山采貓爪子。我望著可愛的貓爪子，一邊采摘，一邊追逐花蝴蝶。不大工夫，身上冒出汗了，不是來采摘貓爪子，而是盡情地玩耍。家巧的叫聲熟悉，有幾種鳥兒的鳴聲，聽著不知叫什么。我問姥姥是哪種鳥兒，她也不知道。由于貪玩，采得很慢，一個上午沒有采多少貓爪子，大多是姥姥的勞動成果。

姥姥教我如何識別貓爪子，它是小葉的形狀，蕨菜的柄則是褐棕色的。我接受姥姥的說法，從此知道它們是兩種野菜，只是相似而已。后來讀書時，明白貓爪子的學名為展枝唐松草，它和蕨菜類別不同，蕨菜屬于蕨類植物。

野菜大多數(shù)藥食同源，貓爪子不例外，它是好吃的野菜，也是中草藥。民間偏方，夏季頭痛和頭暈，適量的水煎服。貓爪子生吃治吐酸水，具有滋陰補虛的功效，適用于體虛乏力、胃虛和便秘。

6月的一天，朋友們陪我去看戴云峰，當?shù)厝朔Q為帽兒山。當?shù)匚氖穼＜覘蠲鞴冉?jīng)過多年考證，認為戴云峰就是布庫哩山。時間到了中午，車子停在路邊，大家拿出火腿腸和面包，喝著礦泉水，隨意吃點填飽肚子。

路邊里程碑標注，我們是在G334：240的位置，前面是柳林河石拱橋，位于大砬灣的源流。河兩岸生長著忍冬、龍芽草、益母草、牛蒡、繡線菊、和尚菜、草本威靈仙、千里光、落新婦、打碗花、牽牛花、和尚菜、茼麻。野花野草中，我被貓爪子迷住了，并不是花艷麗，而是少年的情結(jié)扎根記憶中。長白山區(qū)的貓爪子，6月開花，主枝先開花，側(cè)枝后開花。我走了100多米遠，無前行的路，只能在草叢中穿行，遇上各種野花。好不容易來到貓爪子前，不忍心摘一朵，怕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當?shù)嘏笥涯弥姘?、香腸，看到我對貓爪子感興趣，向我解說道：貓爪子是有意思的植物，枝葉較粗硬，粗纖維含量高，具有弱毒性。人不可以吃，家畜也不能吃。只有到了下秋霜，或在冬季干枯狀態(tài)下，毒性消失，才能與其他植物一起收割，作為家畜的冬春飼料。所以，人們采摘鮮嫩的貓爪子，開水焯過，涼水浸泡后涼拌或清炒，平常的吃法是蘸醬。許多山野菜能做餡料，包水餃、大包子，但沒有用貓爪子做餡料的，不知為什么。朋友的話，讓我對貓爪子有了認識，不能做餡料，過去未注意，這是個有趣的話題。

路邊往右走的山坡上，野花野草多?？諝庵袕浡葰?，在貓爪子不遠處，有片牽?；ǎ荒晟p繞草本，花酷似喇叭狀。牽?；ù抵霞t色的喇叭，歡迎我的到來。盡管這樣，我還是不忍心丟下貓爪子去和它親近。

黑頭蠟嘴雀在樹上高歌，家巧不甘落后，加入合唱中，一曲未平，一曲又起來。我在貓爪子面前，伸出手觸摸它。

煙 袋 鍋 花

林中行走，呼吸清新空氣，當我經(jīng)過腐殖質(zhì)陰濕地段，遇見幾株細辛。細辛是多年生草本，有細長芳香的根狀莖，先端生一兩個葉片，鐘形紫色花。當?shù)厝瞬粫袑W名，習慣稱為煙袋鍋花，葉子如煙袋鍋，中間有個漏斗?；ù蠼闩吭诩毿恋娜~子上，它知道這是中草藥，幫助祛風散寒、通竅止痛，給自己治病嗎？

我看到地上的黑螞蟻，爬來爬去地忙碌。小斑啄木鳥單音節(jié)的鳴聲，在樹林深處響起。北紅尾鴝不甘落后，聲音單調(diào)，尖細而清脆。

我打小認識細辛，那時不知道學名，姥姥說到過煙袋鍋花。有一年暑假，我上火牙疼痛，一整天不出家門找小朋友們玩了，只是坐炕上守住窗口，望著小朋友們在河套玩耍。姥姥二話不說，挎著土籃子走出家門，去后山采細辛，用根在大鐵鍋中熬水。姥姥熬好水放涼，水溫差不多時，讓我只漱口不要吞進肚子里。中草藥不是白糖水，味道不好。我注視著盛藥湯的碗，心中斗爭激烈，實在不愿意含著野花熬出的湯。萬一喝到肚子里會有什么結(jié)果，無法說清楚。煙袋鍋花真能治牙疼，還是心理作用？

山中野花看起來普通，卻起大作用。我當時不認識此花，姥姥告訴我說，這是煙袋鍋花。從此以后，我記住治牙疼的野花與眾不同，凹陷的漏斗形，給人印象深刻。

我在長白山區(qū)經(jīng)常和細辛碰面，它的學名不上口，不形象。我喜歡姥姥說的煙袋鍋花，說過就難以忘記。細辛，從名字中就能分析出個性，根細長，莖斷面平坦，根莖橫生，具有短分枝和環(huán)形節(jié)。細辛開花時，單生于葉腋的花貼近地面，隱藏于心形葉下面，花片分裂成三瓣，充滿神秘和奇特。它的味道不像別的花那樣，散發(fā)空氣中，而是只能品嘗，無法聞出來。

尖細的嘀嘀聲，聽著就是北紅尾鴝。林中光線支離破碎，不那么明亮。我第一次來，對這里的草木、野花都感覺新鮮，況且遇上細辛。多少年前，它治過我的牙疼，相逢要熱情，不能裝作不認識。我在北紅尾鴝的鳴唱聲中走近細辛，觸摸著嫩葉，算作見面的握手禮。向?qū)Ψ絺鬟f問候，體溫隨著變化。當人們高興時身體趨向發(fā)熱，就是情感的溫度。

我和細辛問候過后，互相打量，敘談別后的日子。北紅尾鴝叫得急，似乎盼著我們會面。我沒有被攪亂，心仍然在細辛上，未想移動腳步，不辭而別。圍繞細辛生活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大圈，察看周圍環(huán)境，看它是否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如果有的話就動手清除，使它以后過得舒服，不至于困難多。了解情況后覺得這里不錯，適合它居住，沒有發(fā)現(xiàn)大危險。我的心放下，不至于在回憶中受到良心譴責。

我對細辛進一步了解，它是野生藥用植物，夏秋兩季，人們采回家中清洗干凈，然后曬干。中醫(yī)用細辛治療風寒頭痛、痰飲咳喘以及齒痛鼻淵等癥。當年姥姥給我治牙痛，真是對癥下藥了。鮮細辛掛在屋內(nèi)幾棵，作為空氣清新劑，使屋內(nèi)有香味。也把它放入箱子里，可防止衣物遭蟲蛀，是天然的“衛(wèi)生球”。

時間過得真快，樹林漏下的光線偏移。我和細辛相遇，盡情地交流，但要告別了。有句老話說：“沒有不散的筵席?！蔽沂諗n雙腿，站直身子，用目光作擁抱禮，說聲再見，轉(zhuǎn)身走去，不再回頭望。

我的視野里滿是樹木。前面是幾棵橡樹和樺樹。在林中放開眼界，望不出多遠，林木是視野的阻礙物，切斷目光。樹林里雜音很少，聽不到汽車奔跑聲、機器轟鳴聲、鋼鐵撞擊聲。空氣不含污染物，水洗過一般，彌漫青草香氣，呼吸起來舒服，無憋悶感。人在林中行走，酷似魚兒在水中游。貫眾葉片秀美。根狀莖直立的貫眾，它的大葉片為了生存，侵占更多的空間。灌木叢里昆蟲發(fā)出聲音。以自己的知識難以聽出何種昆蟲，只有欣賞的份，無發(fā)言的權(quán)利。我停下腳步，聽北紅尾鴝歌唱，從聲音強弱度判斷出它在近處的樹上。

6月10日，我去登昆石列山。這是滿語山名，意為坡度大。它的主峰海拔1331米。走在半山腰，山上的花競相開放，大戟、金花忍冬、鈴蘭、鹿藥、銀線草、紫花地丁、山梅花、一葉萩、苦參、大苞萱草。我經(jīng)過蒙古櫟，又和細辛相見，我不會因為地點改變，情感發(fā)生變化。刺五加過了采摘季，猴腿菜過了盛期，已接近尾聲，野花先后出場，展示獨特的風采。

我在林中眼睛不夠用，眼神飄忽不定，草木都是新奇的。欣賞細辛的紫色鐘形花，再次相逢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它的土名煙袋鍋花使人拉近距離，更加親近。我忙著和細辛打招呼，忘記采取有效的措施保護自己，結(jié)果被蚊子偷襲成功，耳朵起兩個包。

野 菊 花

我來到了小母鹿溝，這里幽雅寧靜，山勢峻峭而突兀，林木枝繁葉茂，遍布植被，有小溪流淌。越往溝里走越有好看的景色，呼吸清新的空氣，追蹤鳥兒，欣賞山邊的花。

北長尾山雀鳴聲響起，穿越林中帶來驚奇，也有些許神秘。我看到野菊花。它是頭狀花序，生于枝端，密集成聚傘狀，舌狀花管為黃色。

野菊花的黃呈現(xiàn)出溫暖，可見性好的色彩，給人充滿活力的感覺。在山中，它身邊有針毛蕨、夏蠟梅、落新婦、珍珠梅、野百合、卷丹、唐松草。野菊花有奪目氣勢，我忍不住邁動步子向它奔去，不會被其他的花轉(zhuǎn)移注意力。

野菊花是多年生的花，外形與菊花相似，仔細看區(qū)別很大，它們的生長環(huán)境不同，菊花大多人工栽培?！耙熬栈ā钡摹耙啊弊终f明其特性。菊花呈圓錐形或扁球形，花色多樣，有黃色、棕色和白色。野菊花為球形，多棕黃色，只有少量為褐色。野菊花為菊科植物干燥頭狀花序，菊花是菊科植物菊的干燥頭狀花序，它們同科卻不同種。野菊花主要清熱解毒，而菊花則疏散風熱、平肝潛陽。

春天時節(jié)，野菊花忍受漫長的寒冷，頑強地從土中拱出。人們挎著土籃子、小背筐，挖走枝頭的嫩芽?；氐郊抑星逑锤蓛?，自己留著吃，有的賣給販子。秋天來臨，野菊花在風中搖曳，又被人們采摘，或蒸或曬，成為杯中的野菊花茶，其藥用價值大。

有一次，我住在五鳳屯大姐家，在兄弟峰下行走，遇到野菊花。我挖了幾棵帶回家，栽進花盆中，每天澆水，觀察野菊花發(fā)生什么變化。幾天后野菊花枯萎，漸漸失去生命?？粗菟赖囊熬栈?，我難以理解。它生于山野，長在山野，承受不了精心照顧，帶著對山野的眷戀，對自由的向往，決然地結(jié)束生命。

小時候，從羊圈到姥姥家的門口，有十幾級青石臺階，石縫間長出野菊花，惹人喜愛。我順手摘下拋向空中，姥姥笑呵呵地說，真是七歲八歲討狗嫌。姥姥家菜地邊，不遠處是河套，野菊花成片生長。它的外形與菊花相似，所以我分不清胡亂叫，姥姥多次糾正。

我加快腳步，看到林中清晨的樣子，還想看看北長尾山雀除了唱，還在做什么。我來到橡樹前，看見枝上棲著兩只北長尾山雀，頭純白色，背上黑色，肩紅色，有著長長的黑尾羽。北長尾山雀兄弟不是在合唱，而是此唱彼停，似乎在較量誰的嗓門好，高音上得去。

野菊花的出現(xiàn)打亂我的行動，它的花朵極具誘惑力。我被黃色刺激，心中發(fā)生變化，放棄追蹤北長尾山雀的念頭，奔野菊花來了，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撫摩嫩花瓣。

我來到野菊花面前，十分驚奇，沒有想到中華蜜蜂早已來到了，不知采蜜多長時間了，胖乎乎的樣子，不管不顧地忙碌，對周圍發(fā)生的事情漠不關心。野菊花是粉多蜜少的植物，花期為40天左右，流蜜期20多天。野菊花始花期開的大花，一般不泌蜜，只是小花有蜜。

有一天，我小母鹿溝在山路上行走，山坡上生長著樹和灌木叢，午后陽光照在葉子上。我甩動胳膊，邁著有力的步子。走了不過半小時，卻不時地停下腳步歇一口氣，跟不上向?qū)АＮ野l(fā)現(xiàn)野菊花，高興得不能自已。野菊花的黃色高貴，花盤向著陽光。凝視野菊花，這么一大片花，城市難以遇見。我不忍心摘一朵，破壞和諧的寧靜。鳥兒叫聲傳來，不是枝頭的家巧聲，一聽就是沼澤山雀。它長相極清秀，叫聲細柔，音色變化多端，越聽越覺得有味。

“小母鹿溝”是滿語地名，沒想到在這里能遇上野菊花。我見過太多的野菊花，開在不同地方。這片小黃花，不能簡單地說迷人，語言難以表述出來。我向野菊花走去，想了幾句問候的話，可是來到面前，望著鮮嫩的花，不知該如何說了。

責任編輯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