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庇^念的歷史演變與“大一統(tǒng)”文化精神的生成

劉冬穎 李思遠

（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哈爾濱 150080）

在中國古代天下觀中，“四?！迸c“九州”是有文獻記載以來古人對天下與世界最早的認識，既反映了古人對地理空間的認識，也代表了他們對世界疆域的想象。 其中，“四?！币辉~最早見于《尚書》，《舜典》有“四海遏密八音”，《大禹謨》有“敷于四?！薄把儆兴暮樘煜戮?，等等［1］282，意為堯、舜、禹的恩德惠及天下四方。 《禹貢》更是勾勒出了天下九州、“四海會同”的格局，蘊含了早期中華文明的“大一統(tǒng)”精神。 在十三經(jīng)中，“四?！币辉~出現(xiàn)五十余次①“四?！币辉~在十三部經(jīng)典文獻中一共出現(xiàn)了51 次：《詩經(jīng)》2 次，《尚書》16 次，《禮記》12 次，《周禮》2 次，《春秋谷梁傳》2 次，《論語》2 次，《孟子》11 次，《孝經(jīng)》3 次，《爾雅》1 次。，既指東、南、西、北四方疆域，也指夷、狄、蠻、戎等華夏族周邊的各部族。 如《詩經(jīng)·商頌·玄鳥》載：“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保?］1344這是對商王武丁政績的歌頌，不但有中原諸夏部族，還有氐、羌等部族的朝覲與朝貢。 隨著秦漢大一統(tǒng)王朝的建立，以“四海”為天下的觀念也逐漸成為歷代君主一統(tǒng)天下的政治理念與文人的國家政治文化理想，確立了“四?！痹谥袊鴤鹘y(tǒng)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在二十四史中，“四海”出現(xiàn)千余次，不僅成為歷代史書帝王本紀中君王實現(xiàn)天下“大一統(tǒng)”的象征，也展現(xiàn)了中央王朝與其他民族地區(qū)互相交融的歷史。 作為中國古代天下觀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四?！庇^念所指疆域范圍與歷史內(nèi)涵的演變，不僅展現(xiàn)了中國古人對國家與世界邊際的地理認知，也體現(xiàn)了對國家統(tǒng)一的“大一統(tǒng)”文化精神的認同。

一、“四海之內(nèi)”：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精神的地理基礎(chǔ)

夏、商、周時期伴隨著中國各部族之間的交流與融合，產(chǎn)生了以“中國”“天下”“九州”“四?！钡热趨R了天下觀與疆域觀的地理詞匯。 “八荒之內(nèi)有四海，四海之內(nèi)有九州”［3］445，是先秦時期人們認為的中國疆域范圍。 作為中國早期地理觀之一的“四?！?，蘊含著“四方”疆域觀、“四夷”民族觀與“天下”世界觀，不僅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疆域，而且指中原地區(qū)周圍四方民族的居住地，更是指代“天下”的世界觀。

（一）“四?！敝八姆健苯蛴^

“四?！彼淼摹八姆健苯蛴^，以“天圓地方”宇宙觀為基礎(chǔ)，一般認為“四海”是“九州”的邊界。 “天圓地方”不僅是中國古代天下觀的雛形，更是奠定了“大地四方”的空間秩序基礎(chǔ)。 殷商甲骨卜辭中已存在“東西南北”的方位概念，如，“貞：燎東西南，卯黃牛”［4］2051，“庚戌卜，寧于四方，其五犬？”［4］4247可見，表示四周方位的“東西南北”及“四方”等地理疆域概念早已在商代出現(xiàn)。 先秦時期常用“四方”“四極”來指代“四?！敝?，即中原地區(qū)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區(qū)域，有東海、南海、西海和北海之稱，如《禮記·祭義》有言：“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保?］3469《周禮·校人》載：“凡將事于四海山川?！编嵭ⅲ骸八暮?，猶四方也?！保?］1859但“四海”具體的疆域有不同理解。

首先，“四海”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海域，古人認為中國四面都有海，以此作為世界的邊際。 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與地理觀念的影響下，東、南、西、北四海確指的海域范圍也不盡相同，多指相關(guān)方位的海域。 因中國東南臨海的地理位置，先秦時期的“海”一般多指“東?！迸c“南?！保哂挚苫ハ嘀复?。 如《詩經(jīng)·江漢》“于疆于理，至于南?！保?］1236，王元林認為此“南?！敝附駯|海海域［7］75。 又如《孟子·離婁上》“太公辟紂，居?xùn)|海之濱”［8］5919，一般認為是黃海海域。 秦漢之后，“南海”多指今南海及東南亞海域。 又因中國西北多高山沙漠的地理特征，“西?！迸c“北海”多指湖泊或較遠的海域，如《淮南子·人間訓(xùn)》言“子耕于東海，至于西?！保?］1293。 漢代設(shè)立“西?？ぁ?，青海湖又稱“西?！保?］77。 “北?！痹谙惹貢r期又指“渤?！?，如《左傳·僖公四年》有“君處北海，寡人處南?！保?0］3890，《孟子·梁惠王上》有“挾太山以超北?！保?］5808，一般是指今渤海海域。 漢以后“北?！狈褐副狈狡h的地區(qū)或湖泊，如《漢書·李廣蘇建傳》有“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 除此之外，還有鄒衍在“大九州”學(xué)說中提到的，“九州”是世界的一部分，“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11］2848，每一大州的四周都有大海環(huán)繞。 東漢王充也提到“每一州者四海環(huán)之，名曰裨海。 九州之外，更有瀛?！保?2］474。 “四?！痹凇按缶胖荨睂W(xué)說的背景下，建立了以世界為整體的天下觀。 總之，雖然“四?！钡摹八姆健苯蛟诓煌瑫r期所指不同，但其作為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代表，是當(dāng)時人們對中國四方疆域的泛指。

其次，“四?！狈褐钢袊苓厖^(qū)域。 《禹貢》有“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迄于四?！保?］323，顧頡剛、劉起釪認為這里“表述了《禹貢》作者較踏實的對神州大陸四至的認識，只有東邊是海，西邊是流沙，南北兩地籠統(tǒng)地指出其邊境遼遠未定，都不說有海”［13］868。 此處的“四?！本褪侵钢袊蛩林?。 又如《荀子·王制》篇中有提到明確的東海、西海、南海、北海，但卻不都指海域。 “北海則有走馬吠犬”，“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東海則有紫紶、魚、鹽”，“西海則有皮革、文旄”［14］161。 其中，北海、南海和西海生產(chǎn)的“走馬”“羽翮”“皮革”等都是陸地上的物產(chǎn)，說明“四?！辈⒉皇前凑諏嶋H情況劃分的四個海域。 正如顧頡剛、童書業(yè)指出的：“最古的人實在是把?？醋鍪澜绲倪呺H的，所以有‘四海’和‘海內(nèi)’的名稱?！保?5］120可以確定的是，“四?！弊鳛橐环N自然地理觀，其表達的“四方”疆域范圍多是泛指，表現(xiàn)的是人們對世界邊際不同時期的認知。

（二）“四海”之“四夷”民族觀

“四?！钡母拍钪?，還包含有中華民族早期的民族觀。 當(dāng)時，將中國周邊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地區(qū)，即夷、蠻、戎、狄等地，稱為“四方之夷”。 夏、商、周時期，逐步形成的以中原地區(qū)華夏族為核心，以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為四方的民族格局。

“四?！彼淼摹八姆街摹?，多是對周邊夷、狄、蠻、戎等少數(shù)民族的泛指。 《爾雅·釋地》云：“九夷、八蠻、六戎、五狄，謂之四?！薄?其中，夷、蠻、戎、狄是對四方民族的泛稱或統(tǒng)稱，實際又包括著很多不同的部族和族群。 “夷”是中國古代對東方各民族的泛稱，《春秋左傳·昭公十一年》記載“紂克東夷，而隕其身”［10］4473，商朝晚期與東夷之間的征伐使其國力大損。 西周時期東、南、西三個方向都有夷族；“蠻”指中原地區(qū)以南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但實際上“蠻”并不限于南方地區(qū)，《詩 經(jīng)· 宮》 中 的“至 于 海 邦， 淮 夷 蠻貊”［2］1332，指的便是東方部族，《史記·匈奴列傳》也明確記載“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于北蠻”［11］3483；“戎”泛指中國古代西方的少數(shù)民族，但在東、南、北方也有戎族，《春秋左傳》中有“北戎侵鄭”“北戎伐齊”，也有“楚大饑，戎伐其西南”的記載，可見戎族的方位并不固定。 “狄”是古代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泛稱，但并不限于北方，如《春秋左傳》記載白狄與秦同州，居于西方，隨后勢力范圍擴大到北方。 又有“以敗狄于長丘，獲長狄緣斯”，指的是東方的長狄。 清代崔述考證“蠻夷乃四方之總稱，而戎狄則蠻夷種類部落之號，非以四者分四方也”［16］319。 童書業(yè)也認為，四夷在夏商周三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沒有固定的方位，各部族之間的區(qū)分也不明顯［15］155。

最早可追溯至堯、舜、禹時期，就有中原地區(qū)與四方部族關(guān)系的記載。 《墨子·節(jié)葬》曰：“堯北教乎八狄……舜西教乎七戎……禹東教乎九夷。”［17］181提到堯去北方教化八狄，舜到西方教化七戎，大禹去東方教化九夷。 《孟子·梁惠王上》中又有“蒞中國而撫四夷”［8］5809，指出統(tǒng)治中原地區(qū)也要安撫四方的少數(shù)民族。 戰(zhàn)國時期開始將夷、戎、蠻、狄與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搭配起來，漢人則沿襲了這種看法。 《毛詩序》有“《蓼蕭》澤及四?！?，漢代鄭玄解釋為“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保?］898。 《禮記·王制》更是記載了關(guān)于中國、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五方之民及其習(xí)性、語言、衣服、器用等內(nèi)容。 “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 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 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 北 方 曰 狄， 衣 羽 毛 穴 居， 有 不 粒 食 者矣。”［5］2896無論是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都只是對一方民族的統(tǒng)稱。 歷史文獻所載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即“四夷”，反映的是當(dāng)時人們對四方民族區(qū)域地理的一種動態(tài)認知。

（三）“四?！敝疤煜隆笔澜缬^

“四?！边€常常被用來指代君王所統(tǒng)治的疆域 范 圍， 即“四 海 之 內(nèi)， 舟 車 所 至， 莫 不 賓服”［18］125。 因《尚書·禹貢》將天下劃分為“九州”和“五服”，人們認為在此行政區(qū)劃之外的邊緣地區(qū)就是“四?！?。 關(guān)于“四?！痹诘乩戆鎴D中的實際范圍，不同文獻中的記載也不盡相同?！抖Y記·王制》又有“凡四海之內(nèi)，斷長補短，方三千里”［5］2917。 《呂氏春秋·有始覽》提到“凡四海之內(nèi)：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19］281。《河圖括地象》中有“夏禹所治四海內(nèi)地，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20］352。 這些文獻記載的“四海之內(nèi)”的面積和邊界雖不盡相同，但都明確了“四海之內(nèi)”的地理版圖是上古君王的統(tǒng)治疆域范圍，就是“天下”。

葛劍雄指出，天下的四周即是“四?！?，“隨著統(tǒng)一范圍的擴大和地理知識的增加，天下的概念也延伸到所有已知的土地”［21］113。 秦朝作為中國第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不僅實現(xiàn)了對中原地區(qū)諸侯國的統(tǒng)一，而且平定四方少數(shù)民族，建立起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四海一家”。 賈誼《過秦論》中有“執(zhí)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22］217，即是對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政績的贊揚。 其后，歷代多以“四?！弊鳛榫踅y(tǒng)治的天下之意。 漢代有“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之語［23］1240，唐代有“訖于有隋，四海一統(tǒng)”之言［24］1091，宋代有“陛下神武，四海共知”［25］2834，明朝有“繼正統(tǒng)而有天下，四海九州罔不臣服”［26］402，清代有“一統(tǒng)車書四海寧”［27］2852，等等。 可見“四?！币呀?jīng)成為歷代君王政治文化上大一統(tǒng)理念的代表，體現(xiàn)了人們對“四?！碧煜掠^的歷史文化認同。

作為廣義的地理概念，“四海之內(nèi)”既包含東、南、西、北四方海域，又指東、南、西、北四方少數(shù)民族，更是上古帝王統(tǒng)治天下疆域的代表。 盡管“四?！彼覆灰?，但都是對中國早期地理疆域的認知，與“九州”共同構(gòu)成了完整的“中國”疆域，體現(xiàn)了古人早期的地理觀、民族觀與天下觀。

二、“四海一統(tǒng)”：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文化精神的生成

中華民族“四?！贝笠唤y(tǒng)的觀念，孕育于夏、商、周的國家建構(gòu)。 夏、商、周時期，中原地區(qū)與“四?！鄙贁?shù)民族地區(qū)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交流頻繁，西周禮樂制度構(gòu)建的穩(wěn)定社會秩序，促進了中原“雅樂”與四海“夷樂”的文化交融，形成了禮樂文化的“大一統(tǒng)”。 《公羊傳》正式提出“大一統(tǒng)”觀念，秦漢以后，隨著民族融合的不斷加深，中國成為具有包容性、開放性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

（一）周代禮樂制度與“四海”一統(tǒng)文化的生成

中國古代的禮樂文明源遠流長，起源于上古夏、商時期，至周代禮樂制度逐漸成熟與完備。“雅樂”作為禮樂的重要形態(tài)，出自宮廷廟堂，是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祖先及朝賀、宴享等典禮所用的正樂，浸潤著國家意志、社會秩序。 “夷樂”又被稱為“四夷之樂”，是四方部族的樂舞，有著鮮明的地方特色。 禮樂制度下雅樂對夷樂的規(guī)范和影響，夷樂對雅樂的豐富，充分體現(xiàn)了禮樂教化上的“四?！币唤y(tǒng)。

1.雅樂是周代禮樂制度的產(chǎn)物，作為禮樂范本彰顯國家一統(tǒng)的精神，也是天下與四方的禮樂范本

《毛詩序》有“雅者，正也。 言王政之所由廢興”［2］568。 西周時期，以王都地區(qū)為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周初雅樂以六代樂舞為主體，主要用于周王室的各種大型祭祀典禮。 其中用《云門》祭祀天神、《大咸》祭祀地神、《大韶》祭祀四方、《大夏》祭祀山川、《大濩》祭祀周的始祖姜嫄、《大武》祭祀周的祖先。 六代樂舞經(jīng)歷夏、商，流傳至周代，周公用以“制禮作樂”，成為禮樂制度中重要的一部分，也是穩(wěn)固周王朝“四海”一統(tǒng)的重要文化措施。 《禮記·明堂位》載：“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5］3226。 其采用的就是周代樂舞《象武》《大武》與夏代樂舞《夏籥》。 《詩經(jīng)》作為周代典禮活動中雅樂的文本，收錄了來自王畿與十五諸侯國的音樂。 《詩經(jīng)》中多次提到了持掌國政，必須維系四方部族的重要性，以及臣子們?yōu)閲略谒姆奖疾ń?jīng)營。 《詩經(jīng)·小雅》有“秉國之均，四方是維”（《節(jié)南山》），“旅力方剛，經(jīng)營四方”（《谷風(fēng)之什》），“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何草不黃》）；《詩經(jīng)·大雅》有“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大明》）、“勉勉我王，綱紀四方”（《棫樸》）、“受天之祜，四方來賀”（《下武》），天賜洪福于勤勉理政的君王，四方諸侯都來祝賀。 隨著周代政權(quán)的進一步鞏固與禮樂制度的不斷完善，雅樂的影響也逐漸由中原地區(qū)向“四?！辈孔鍌鞑ァ⑼茝V，為周王室的“四海”一統(tǒng)服務(wù)。

2.雅樂對于“夷樂”的吸收與改造，推進了“四?！币唤y(tǒng)觀念的形成

早在夏、商時期，中原地區(qū)與四方民族“夷樂”之間的交流就較為頻繁。 《竹書紀年》載“少康即位，方夷來賓，獻其樂舞”，“后發(fā)即位，元年，諸夷賓于王門， 再保庸會于上池， 諸夷入舞”［28］13。 分別記載了夏朝少康與姒發(fā)即位時，來自四方的民族部落都來祝賀與獻樂舞。 商朝時期，據(jù)甲骨文記載：“丁酉卜，其呼以多方小子小臣，其教戒”［29］243。 其即是指教授來自地方的貴族子弟習(xí)武與習(xí)樂，習(xí)武是為了征戰(zhàn)，習(xí)樂是為了祭祀。 據(jù)《周禮》記載，周王室的樂舞機構(gòu)中， 設(shè)置了專門教“夷樂”的官吏，有旄人“掌教舞散樂，舞夷樂，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屬焉”［6］1730。 又有鞮鞻氏“掌四夷之樂與其聲歌，祭祀則吹而歌之，燕亦如之”［6］1372。 鄭注：“四夷之樂， 東方曰《韎》，南方曰《任》， 西方曰《株離》， 北方曰《禁》。《詩》云‘以《雅》以《南》’是也。 王者必作四夷之樂， 一天下也。 言‘與其聲歌’， 則云樂者主於舞。”［6］1731一般認為，“四夷之樂”均為具有該部族民俗特征的原創(chuàng)樂舞，本來不納入禮樂的范疇。但周王室的樂舞機構(gòu)中有樂官專門教授國子“夷樂”，說明“夷樂”雖保留本民族的習(xí)俗風(fēng)尚， 但已經(jīng)部分得到周王朝禮樂加工改造，改造后的部分夷樂納入禮樂的一部分，用以教授國子，以養(yǎng)成國子對天下一家的認識，樹立弘揚禮樂文明的志向。 《白虎通德論》有言“樂所以作四夷之樂何？德廣及之也”。 其中引用《樂元語》曰：“受命而六樂。 樂先王之樂，明有法也；與其所自作，明有制；興四夷之樂，明德廣及之也?！保?0］18其明確提到四夷之樂的用途，即是為了“明德廣”，使得君王的德行遍及天下四方，為“四?！贝笠唤y(tǒng)做鋪墊。 通過“雅樂”的禮樂教化與對“夷樂”的吸收改造，對四方各部族民族進行了統(tǒng)一的文化熏陶，從而奠定了中華民族“四?！贝笠唤y(tǒng)觀念形成的基礎(chǔ)。

（二）歷代民族融合與“四?！贝笠唤y(tǒng)文化精神的確立鞏固

中華民族“四海”大一統(tǒng)觀念的形成，與歷代各民族之間的不斷融合也有密切關(guān)系。 有文獻記載以來，中華各民族之間在經(jīng)濟、文化、生活等方面的交流就很頻繁，少數(shù)民族的內(nèi)遷更是促進了與中原地區(qū)漢族的大融合。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有“杞，夏余也，而即東夷”［10］4355，說明杞為夏后姒姓之國，與戎夷雜居。 春秋時期，被認為是“夷狄”的楚、吳、越、秦等國，也在“尊王”“爭霸”的過程中逐漸與華夏相通相融。 梁啟超曾指出：“甲時代所謂夷狄者，乙時代已全部或一部編入諸夏之范圍。 而同時復(fù)有新接觸之夷狄發(fā)現(xiàn)，如是遞續(xù)編入，遞續(xù)接觸，而今日碩大無朋之中華民族，遂得以成立?！保?1］8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形成了七個比較強大的諸侯國，周天子已經(jīng)完全失去“一統(tǒng)”的號召力，而原有被認為是“夷狄”的諸侯國，已經(jīng)成為華夏的一部分。 西周時期形成的“天下”“四?！薄八姆健钡扔^念，也逐漸演變?yōu)榇呵飸?zhàn)國時期“大一統(tǒng)”觀念的認識基礎(chǔ)，各諸侯國都以統(tǒng)一天下為己任，并因此爭霸天下。

雖然經(jīng)歷了不同朝代之間的政權(quán)更迭，“四?！贝笠唤y(tǒng)的觀念一直是歷代君主所推崇的。 秦漢大一統(tǒng)王朝建立本身，就是彰顯了這一觀念?！妒酚洝で乇炯o》載“海內(nèi)為郡縣，法令由一統(tǒng)”，并“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11］307。 漢代沿襲秦代郡縣制，實行郡縣制國家治理，郡國并治。 魏晉南北朝時期，各自分立的政權(quán)為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合法性，都以“正統(tǒng)”自居。 “統(tǒng)一天下”與“四海賓服”成為各民族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所標舉的內(nèi)容。 《廿二史劄記》提到“《晉》載記諸僭偽之君，雖非中國人，亦多有文學(xué)。 劉淵少好學(xué)，習(xí)《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尤好《左氏春秋》、孫吳兵法，《史》《漢》諸子無不綜覽”［32］173。 可以看出，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受到“大一統(tǒng)”文化精神的影響，主動接納與吸收儒家思想。 尤其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及實施的一系列漢化政策，促進了鮮卑族以及其他北方民族與漢民族的融合。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民族融合，不僅進一步鞏固了中華民族的“四?！贝笠唤y(tǒng)觀念，而且為隋唐時期的大一統(tǒng)與經(jīng)濟文化的高度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隋唐時期，政治上的大統(tǒng)一為各民族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創(chuàng)造了和平穩(wěn)定的環(huán)境。 《舊唐書·吐蕃傳》載：“唐有天下……彰王者之丕業(yè)，被四海之聲教。與吐蕃贊普，代為婚姻，固結(jié)鄰好?！碧瞥瘜嵤皳峋抛逡匀省钡拿褡逭撸ㄟ^設(shè)立邊疆行政機構(gòu)、冊封各族首領(lǐng)、和親與會盟等措施，維護了國家團結(jié)和邊境的基本穩(wěn)定，促進了各民族的大融合。 五代十國和遼宋夏金時期，雖然各民族政權(quán)之間沖突不斷，但都是處于中國疆域內(nèi)的多民族政權(quán)，客觀上推動了各民族之間的融合，文化交流也更為頻繁。 如宋朝實行“以文治國”的方略，對各民族一視同仁。 遼朝和金朝都曾設(shè)立漢人科舉，選拔漢族官員，提高漢族官員的地位，以加強對漢族的統(tǒng)治。 金朝還積極吸收漢族文化，提倡漢文，并在科舉中設(shè)立漢學(xué)科目。各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同時也以“四?！币唤y(tǒng)作為本民族政權(quán)的象征。 如《遼史·蕭孝忠傳》記載“天子以四海為家”，《金史·熙宗本紀》載“四海之內(nèi)，皆朕臣子”。歷代政權(quán)更迭、戰(zhàn)爭流徙，也從一個側(cè)面推進了中華民族之間的融合。 而無論政局如何變遷，歷朝歷代均對“四?！彼淼拇笠唤y(tǒng)觀念高度認同，也進一步強化了中華民族“四?！贝笠唤y(tǒng)的格局。

三、“四海一家”：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精神的文化符號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四?！辈粌H是一種地理概念，更是一種天下意識的表達，以及君王權(quán)力話語與正統(tǒng)地位的體現(xiàn)。 “四海之內(nèi)”不僅指君王所統(tǒng)治的天下疆域，“四海一家”更成為大一統(tǒng)的政治文化理想代表。 縱觀歷代典籍，先秦元典以“四海”構(gòu)建起天下觀，歷代的史學(xué)傳統(tǒng)中也以“四海”作為君王權(quán)威與統(tǒng)治的象征。 后世文人也常在文學(xué)作品中以“四?！笔闱檠灾?，寄寓對天下統(tǒng)一、社會安定的向往。 可以說，“四?！笔侵袊幕飞现腥A民族共同體與“大一統(tǒng)”觀念的重要文化符號。

（一）先秦元典的“四?！蔽幕J同符號

“四?！痹谙惹卦渲械挠涊d，以《漢書·藝文志》中《六藝略》與《諸子略》提到的典籍為主，主要表現(xiàn)為君王統(tǒng)治的四方疆域，以及對君王的德行與治理天下等功績的贊揚，同時也寄托了古人對社會秩序穩(wěn)定、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期望。 因此，“四?！弊鳛橄惹卦涞拇硇晕幕?，其所代表的文化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以“四?！毖哉f君王統(tǒng)治的四方疆域，以此指代君王治理的天下。 如堯逝世時，《舜典》稱：“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保?］272天下百姓悲痛不已，三年之中四方之內(nèi)都斷絕了樂音。 又如商代武丁時期國家的疆域已至上千里，《詩經(jīng)·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保?］1344商王朝開拓的疆土已達天下四方，百姓安居樂業(yè)，四海邦國之民都來歸附?！睹献印けM心上》亦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8］6019，以“四?！敝复疤煜隆敝猓凑驹谔煜碌闹行?，安定四海的人民。 同時，“四?！币彩浅甲迂撠?zé)管轄的領(lǐng)域。 《尚書·周官》提到“冢宰掌邦治，統(tǒng)百官，均四海”［1］500。 冢宰代理天子之權(quán)，統(tǒng)領(lǐng)百官，包括四方部族的首領(lǐng)。 《春秋穀梁傳·僖公九年》亦有“天子之宰，通于四海”，即天子的宰官，通達天下。

其次，以“奄有四?！辟潛P君王的德行與政績?！洞笥碇儭酚涊d帝堯是“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大禹為“敷于四海，祗承于帝”［1］282，堯和禹都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顧，才能得以統(tǒng)御四海，成為天下的君主。 《論語·堯曰》又有“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如果君王治理不當(dāng)，使天下百姓陷于貧困，上天賜予的祿位就會永遠終止。 韓非子更是認為君主就是圣人，《韓非子·揚權(quán)》載：“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 虛而待之，彼自以之。 四海既藏，道陰見陽?！保?3］44事情要由四方的臣去做，國家的最高權(quán)力要在君主手里，君主已胸懷中包藏四海，就可從靜中觀察臣子的動態(tài)。 《禹貢》提到“朔南暨，聲教訖于四?！保?］323，即天子的德教傳播到四海之內(nèi)。

再次，以“四海”安定象征天下一統(tǒng)與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 《孟子·離婁上》有言“天子不仁，不保四?！保?］5912。 孟子認為君王可以通過“仁政”保障“四海”的安定。 《荀子·儒效》也提到“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14］121，在儒家的仁政德治之下，國家一統(tǒng)，社會和諧，實現(xiàn)真正的“四?！贝笠唤y(tǒng)局面。 韓非子則認為只有用法令嚴明賞罰，才能“獨制四海之內(nèi)，聰智不得用其詐，險躁不得關(guān)其佞，奸邪無所依”［33］36。 臣子即使在千里之外，也不敢隱瞞事實，權(quán)位處在郎中也不敢隱瞞是非。 《韓非子·奸劫弒臣》亦有“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nèi)”［33］101。 天下諸事皆在君主的耳目之內(nèi)，即使身處深宮也能管理天下，使得四海一統(tǒng)和社會安定。

最后，以“四海之外”寓意逍遙自在的人生境界。 以《莊子》為例，《逍遙游》與《齊物論》中提到“神人”和“至人”的逍遙境界都是“乘云氣”和“游乎四海之外”［34］31，即游歷于四海之外更廣闊的世界，表達了對自由、無拘無束生活的向往?！对阱丁?篇載“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34］381，莊子認為人心的活動十分迅捷，片刻之間就能遍及四海之外。 《荀子·堯問》有“忠誠盛于內(nèi)，賁于外，形于四海”［14］646，意為內(nèi)心忠誠守信，就會表現(xiàn)在外，遍布于四海之內(nèi)，天下人自會歸順。 總之，無論“四海”是作為君王統(tǒng)治的天下，還是社會穩(wěn)定與逍遙的人生境界，都帶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

（二）史學(xué)傳統(tǒng)“四?！钡奈幕y(tǒng)符號

隨著秦漢大一統(tǒng)王朝的建立，“四海一家”理念在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中國史學(xué)傳統(tǒng)中一脈相承，深化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在秦漢以前，“四海”是古人對世界邊際的想象與認知，或是四方海域，或是四方邦國民族，但都表現(xiàn)了中原地區(qū)位居中央的天下觀。 周代記載的五史中，有小史掌管王畿內(nèi)的各諸侯國史，內(nèi)史負責(zé)宣讀“四方之事書”，外史掌管四方諸侯國的史記，“掌達書名于四方”（《周禮·春官·大宗伯》）。 可見，中國史學(xué)之淵遠流長，早在西周就已經(jīng)開始對四方諸侯國展開管理。 直到秦漢統(tǒng)一全國以后，二十四史中對中國與周邊的“四海”地理疆域有了較為明確的記載。 司馬遷撰寫的《史記》有意識地記載了中國與周邊邦國的歷史，從此形成了“以中央王朝為中心，以周邊四裔為附庸”的世界觀念，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了兩千多年［35］5。 其后《漢書》《后漢書》等歷代史書，依然有著不少對于“四?！迸c周邊世界的詮釋，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人對天下的認知。“四?！痹诙氖分谐Ｗ鳛椤疤煜隆敝x，寄托人們對“四海一家”的期望。 《史記·夏本紀》與《漢書·地理志》收錄了《尚書·禹貢》全文，繼承了“四海會同”與“聲教訖于四?！彼枷氲耐瑫r，也進一步地闡發(fā)了“四?！钡膬?nèi)涵。

首先，“四海”多次出現(xiàn)在二十四史的帝王本紀部分，成為君王統(tǒng)治天下的“大一統(tǒng)”象征。 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記載了帝舜任用禹、皋陶、契等人以平“四海”的事跡：“南撫交阯、北發(fā)，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發(fā)、息慎，東長、鳥夷，四海之內(nèi)咸戴帝舜之功。”［11］50唐代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保?1］52。 《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常以“四海”來贊揚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的事跡，如“秦并四?！薄耙责B(yǎng)四?！薄八暮Ｖ畠?nèi)皆獻貢職”“囊括四海之意”“威振四?！钡?，用以肯定了秦統(tǒng)一天下的政績。 《漢書·高帝紀》也有“四海之內(nèi)莫不仰德”“大王德施四?！薄疤熳右运暮榧摇钡龋允且浴八暮！狈Q贊漢高帝劉邦的建國功績。 《宋書·武帝本紀》有“四海來王”，《南齊書·高帝本紀》有“永清四?！保端鍟じ咦婕o》有“四海歸向”，《舊唐書·太宗本紀》有“四海安靜”，等等，都將“四?！迸c帝王的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與權(quán)威結(jié)合一起。

其次，以“四?！睘橹苓叞顕故舅姆矫褡鍖Υ笠唤y(tǒng)王朝的歸附與融合。 《史記·三王世家》有“四海諸侯各以其職奉貢祭”，《史記·儒林列傳》有“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諸侯賓服，威振四夷，連四海之外以為席，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為一家”等，《史記·大宛列傳》有“威德遍于四海”，皆是以“四?！北磉_君王平定天下、四夷歸附之意。 又如《明史·外國列傳》中追溯了堯舜時期，“四海來賓”的歷史，又表達了君主“不可不使天下知朕平定四海之意”的志向。

最后，將“四海”延伸為國家祭祀的“四海神”，作為君王維持天下一統(tǒng)秩序的構(gòu)想。 天子祭祀四海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周禮》有“凡將事于四海山川”，提到君王巡守途中將會祭祀四方山川。 《史記·封禪書》中詳細介紹了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的活動，其中雍州有“日、月、參、辰、南北斗、熒惑、太白、歲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風(fēng)伯、雨師、四海、九臣、十四臣、 諸布、諸嚴、諸逑之屬”［11］1654，總共有一百多座神廟，《漢書·郊祀志》采納了《史記》的說法。 可見，到西漢時期，祭祀四海神已經(jīng)是國家祭祀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在國家祭祀中四海神屬于眾多山川神明之一，如《晉書·禮志》“地郊則五岳、四望、四海、四瀆、五湖、五帝之佐……凡四十四神也?！薄端鍟ざY儀志》“五官之神、先農(nóng)、五岳、沂山、岳山、白石山、霍山、無閭山、蔣山、四?！詮撵??！薄杜f唐書·禮儀志》“神州及五岳、四鎮(zhèn)、四瀆、四?！⒔詮撵搿薄?《明史·禮志》“星辰二壇；次東，太歲、五岳、四?！钡?，都是從四海天下觀出發(fā)的，是國家“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的象征。 魯西奇指出：“政治的統(tǒng)一乃是文化統(tǒng)一的前提與基礎(chǔ)，而統(tǒng)一的 制 度 則‘造 就’ 或‘形 塑’ 了 統(tǒng) 一 的 文化?！保?6］647由此可見，以“四?！睘榇淼膰液Ｉ窦漓牖顒樱诮?jīng)過歷代君主的實踐與規(guī)范化后，已經(jīng)逐漸成為文化“大一統(tǒng)”的一部分。

（三）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四?！蔽幕?/h3>

“四?！弊鳛橹腥A民族“大一統(tǒng)”觀念的文化符號，經(jīng)過歷史層累模式的建構(gòu)與強化，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學(xué)與藝術(shù)中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習(xí)見的經(jīng)典意象，寄托了古人對于“四海一家”大一統(tǒng)國家的向往、對天下太平與社會穩(wěn)定的贊頌。

1.以“四?！眮硎闱檠灾?，表達對國家大一統(tǒng)的禮贊

《楚辭》有“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云中君》）感嘆云中君的光芒遍及九州，蹤跡縱橫四海。 “名聲若日，照四海只?！保ā洞笳小罚┓Q頌楚國的政治清明與國勢強盛，名聲就像輝煌的太陽，照耀四海光焰騰騰。 三國魏曹植有“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贈白馬王彪·并序》），東晉陶淵明有“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皆是以“四?！北砻髟娙说倪M取之心。 唐代杜甫更是以“四?！北磉_了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如“闌風(fēng)長雨秋紛紛，四海八荒同一云”（《秋雨嘆三首》），詩人以“四海八荒”描述當(dāng)時雨勢，表現(xiàn)災(zāi)情的嚴重與民眾的困苦。 其他詩作諸如“四海猶多難，中原憶舊臣”（《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復(fù)臨咸京”（《釋悶》），“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逃難》），等等，皆是表現(xiàn)了全國四方各地的戰(zhàn)爭與民不聊生。 在不同的詩人筆下，“四海”也被賦予不同的內(nèi)涵。 宋代詩人蘇軾有“行盡九州四海，笑紛紛、落花飛絮”。 陳師道有“千年昌運此時逢，四海歡聲今日沸”。 明代詩人高啟有“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等等。 可見，“四海”意象之豐富，寄托了詩人關(guān)于天下的情感與情懷。

2.以“四?！弊鳛閷跻唤y(tǒng)天下、德行天下的贊揚

西漢桓寬《鹽鐵論》提到“言滿天下，德覆四海”（《能言》）、“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保ā妒绖?wù)》）。 這里的“四?！钡韧凇疤煜隆敝x，以此來闡釋君王的德行與統(tǒng)治覆蓋到四海之地。 明代文人李贄在文論中也多次提到“四?！?，他認為“豈真有東西南北之?！?，“所云四海，即四方也”（《焚書·四?！罚?《富國民臣總論》中也有“所以為國家大業(yè)，制四海安邊足用之本”。 李贄認為“四?！辈]有明確的實指，采納的仍是經(jīng)史體系中其所代表的“天下”之意。 《三國演義》中對呂布的刻畫，李肅稱贊呂布“賢弟有擎天駕海之才，四海孰不欽敬” （第三回），又有“溫侯呂布世無比，雄才四?？溆ァ保ǖ谖寤兀?以“四?！毙稳輩尾嫉挠挛?。 《水滸傳》中更是多次出現(xiàn)“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第一回）、“四海之內(nèi)，名不虛傳”（第十七回），等等，以“四海”形容天下一家、人人都為兄弟、應(yīng)當(dāng)互愛互助的思想。 元代王實甫創(chuàng)作的《西廂記》中有“平生正直無偏向，止留下四海一空囊”，“四海無家，一身客寄”，“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等，描述了張生對崔鶯鶯的癡情?！堕L生殿》中更是有“四海之富，要他則甚”，塑造了李隆基深情的人物形象。 到了清代有《四海升平》《四海安瀾》《四海清寧》等戲劇，皆以“四海”為題作清宮皇帝圣誕的承應(yīng)劇目。 可見，“四?！弊鳛槲幕?，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人們生活中留下的深刻印記。

3.輿地圖及多種藝術(shù)形式中的“四?！蔽幕枺七M了天下一統(tǒng)思想的普及

最早有所記載的是《漢書》中西漢江都王劉建曾“具天下之輿地及軍陳圖”，還有光武帝劉秀“披輿地圖”，以及西晉裴秀的《天下大圖》，使“王者可不下堂而知四方”。 唐代賈耽繪制的《海內(nèi)華夷圖》按照晉代裴秀六體方法編繪，其表文載“海以委輸環(huán)外，百蠻繡錯”（《舊唐書·賈耽傳》）。中原地區(qū)有五服九州，四海戎狄環(huán)繞，普天之下都是君王的土地。 另撰有《古今郡國縣道四夷述》以補充說明，提到《海內(nèi)華夷圖》是“中國以《禹貢》為首，外夷以《班史》發(fā)源”（《舊唐書·賈耽傳》），繼承了先秦與漢代的“四?！崩砟睿噩F(xiàn)中國與周邊地區(qū)疆域范圍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賈耽的大一統(tǒng)思想以及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重視。 現(xiàn)存于世的宋代石刻“天下圖”有西安碑林的《華夷圖》，是以《海內(nèi)華夷圖》為底本，注明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畫出了全國的山脈、河流及各州的地理位置，表現(xiàn)了宋人的天下大一統(tǒng)觀念。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歷史地圖集《歷代地理指掌圖》的目的更為明確，就是為了頌揚“王者大一統(tǒng)，四海皆徠臣”［37］162。 明代繪制的《四海華夷總圖》標注了“此釋典所載，四大海中南贍部洲之圖，姑存之以備考”。 該圖繪制了圍繞著中央大陸的四大海，大海之中散布著標明了名稱的國家。 龔纓晏將16 世紀末以前繪制的“天下圖”布局特點，總結(jié)為“東、南皆海，北緣曠野；四夷環(huán)繞，中國獨大”［37］144。 直到清代閻詠繪制《大清一統(tǒng)天下全圖》、黃千人繪制《大清萬年一統(tǒng)天下全圖》、汪日昂繪制《大清一統(tǒng)天下全圖》，等等，不僅反映了清人對于國家疆域“四海”的認識，更是反映了清朝對于國家大一統(tǒng)的重視，通過繪制天下圖的方式宣傳國家統(tǒng)一的意識。

除此之外，還有以“四海”為主題的瓷器與屏風(fēng)等藝術(shù)品。 以“四?！睘榇淼奶煜乱唤y(tǒng)象征，在清代特別受到了帝王的喜愛，如見于《清史稿·樂志》的“金甌一統(tǒng)萬年清”，乾隆時期養(yǎng)心殿造辦處記載：“十一日接得員外郎安泰、金輝押帖一件，內(nèi)開三月二十六日太監(jiān)胡世杰交洋漆自行車一件，內(nèi)裝一統(tǒng)萬年清陳設(shè)一件。 傳旨：著如意館另配做象牙萬年清葉，珊瑚子，琥珀苓芝一統(tǒng)萬年清陳設(shè)一件，先畫樣呈覽，準時再做。 欽此。 于四月初二日畫得一統(tǒng)萬年清紙樣一張，交太監(jiān)胡世杰呈覽。”［38］176在青瓷器方面，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青花四海來朝紋瓶”，外壁青花繪有波濤、魚、龜?shù)葓D紋，象征“四海來朝”的吉祥寓意。 現(xiàn)代國禮景泰藍賞瓶也被稱為“四海升平”，周圍以浮雕吉祥水紋環(huán)繞，象征“四?！?，寓意太平，“瓶”即“平”，整體即四海升平，被用來作為國家的贈禮。還有“四大國寶”之一的翡翠插屏《四海騰歡》，同樣表現(xiàn)了“龍騰盛世、四海騰歡”的主題。 可見，作為中華民族“四海一家”的大一統(tǒng)文化符號，在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經(jīng)久不衰。

結(jié) 論

在中華民族歷史演進的過程中，“四海”一詞的內(nèi)涵與外延不斷豐富與演化，逐步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天下觀，體現(xiàn)了歷代中國人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認同。 作為中國上古疆域概念的“四海”早期內(nèi)涵豐富，包含“四方”疆域觀、“四夷”民族觀和“天下”世界觀，在此基礎(chǔ)上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精神逐步形成。 后經(jīng)中原“雅樂”與四?！耙臉贰钡奈幕蝗冢艽Y樂文化制度實現(xiàn)了“四?！贝笠唤y(tǒng)的秩序構(gòu)建與文化認同，在歷代民族的大融合中，逐漸確立了“四?！贝笠唤y(tǒng)的歷史地位，形成了“四?！币唤y(tǒng)的文化符號。 習(xí)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統(tǒng)一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中華民族各民族文化融為一體、即使遭遇重大挫折也牢固凝聚，決定了國土不可分、國家不可亂、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斷的共同信念，決定了國家統(tǒng)一永遠是中國核心利益的核心，決定了一個堅強統(tǒng)一的國家是各族人民的命運所系?！保?9］“四?！弊鳛橹袊糯煜掠^的代表，凝聚了中華民族各民族共同的歷史記憶，展現(xiàn)了中華文明“大一統(tǒng)”觀念的悠久歷史與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