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里的詩情畫意

摘? 要：圓明園，中國園林藝術(shù)的瑰寶，它承載著中國人精神世界中所獨具的“詩情畫意”，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園林景觀對詩歌、繪畫等其他藝術(shù)類型的借鑒，營造出了詩意盎然的景觀特色；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園林意境上，透過景觀營造，清帝們于山水之間體仁悟道，將儒家治世理想與士人知識分子情懷予以解讀、再現(xiàn)和升華?？傊?，圓明園里的詩情畫意是五千年中華民族內(nèi)在文化心理積淀的一種外顯與呈現(xiàn)，飽含著中國人對自我精神境界的自覺追求。

關(guān)鍵詞：圓明園；詩情畫意；文人雅趣；君子人格；圓明之德

提到圓明園，人們總是喜歡用腦海中最美好的詞匯的去形容它，感覺圓明園就是詩意與美好的代名詞。的確，作為中國古典園林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圓明園匯聚了中華民族所能想象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切園林技藝和建筑構(gòu)思，是中華民族五千年內(nèi)在文化心理積淀的一種外在呈現(xiàn)。如果我們用一個詞來概括圓明園的這種精神特質(zhì)與文化內(nèi)涵，筆者以為應(yīng)該叫“詩情畫意”。所謂詩情畫意，主要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層是字面意思，指圓明園在建造過程中對詩歌、繪畫等其他藝術(shù)門類的借鑒與運用，比較典型的要數(shù)圓明園的景觀命名，圓明百景，幾乎每一處都取意中國古典詩詞，讀起來讓人頓感詩意盎然，比如山高水長、鏤月開云、天然圖畫、水木明瑟、映水蘭香、西峰秀色、平湖秋月、魚躍鳶飛、曲院風(fēng)荷、月地云居、坐石臨流等。另層是指園林的意境，即園主人通過堆山理水、山水亭榭的營建以及建成后的園居活動，他們想要表達怎樣的思想感情、審美趣味和自我價值追求。舉個例子，宋代蘇舜欽曾建造庭園，取名“滄浪亭”，這一名字取意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他為什么會取這樣一個名字？原因在于建園前一年，蘇舜欽剛剛在汴京（今河南開封）遭到貶謫，郁郁寡歡的他于翌年流寓吳中地區(qū)，以四萬錢買地，修建園林庭院并取名滄浪亭，以此表達自己矢志不渝的忠貞報國志向，建園背后的這些情思、感想、志向和理想，就是滄浪亭的詩情畫意。這種詩意不惟滄浪亭所獨有，也不惟中國文人園所獨有，而是中國古典園林的突出特點和普遍規(guī)律，用著名園林藝術(shù)家陳從周先生的話說，就是“中國的園林是以無形之詩情畫意形構(gòu)有形之山水亭閣”[1]，這是以園林為代表的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深意，也是中國人自古以來孜孜以求的深情。

聽起來好像很抽象，其實這種詩情畫意就具具體體、實實在在地表現(xiàn)在園主人的建園活動中，以及園主人讀書、作畫等的詩意園居生活中，透過這些活動他們于山水之間修身養(yǎng)性、怡情樂志。所以，中國的園林不僅追求外在自然景觀的營造而悅耳悅目，它同時還在致力于追求悅心悅意和悅神悅志，借用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等西方人的說法，這是一種“詩意地棲居”，我們中國人稱作“可居可游”。北宋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這樣寫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shù)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盵2]古往今來，園林由此成為中國人尤其是文人知識分子澄懷味象、滌蕩心志的理想之所。

圓明園，一座兼有苑囿與宮廷雙重功能的離宮型皇家園林，它歷經(jīng)雍、乾、嘉、道、咸等五代帝王營造，形成了兼具園居與理政兩大功能的園林格局。從整體風(fēng)格看，圓明園不同于故宮那種館閣體式營建思路，它多摹寫自然風(fēng)光，因而表現(xiàn)出恬淡雅致的風(fēng)格特征，透過亭臺樓榭與山水自然的營造，圓明園的詩情畫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具體地，這種詩情畫意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再現(xiàn)詩文意境

圓明園多摹寫自然風(fēng)光，這種摹寫多從古代詩句、散文名篇甚至寓言故事中汲取靈感，予以創(chuàng)造性借鑒與運用，比如圓明園四十景之一的“澹泊寧靜”，其名稱取自諸葛亮《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諸葛亮臨終前，曾給自己8歲的兒子諸葛瞻留下一封家書，名為《誡子書》，這封家書講述了修身養(yǎng)性、治學(xué)做人的道理。乾隆帝在御制詩《澹泊寧靜》中說：“青山本來寧靜體，綠水如斯澹泊容，境有會心皆可樂，武侯妙語時相逢?！盵3]從青山綠水間感悟澹泊寧靜，每每此時乾隆帝都會想到武侯諸葛亮的那句“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夾鏡鳴琴，取自李白詩歌《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這處景觀位于福海南岸，是一座重檐的高臺橋亭。魚躍鳶飛，取自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深柳讀書堂，取自唐代詩人劉慎虛《闕題》，“閉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除了單處景觀的命名多取自古代詩文、詩畫外，景觀內(nèi)部的匾額、楹聯(lián)對古詩文的借鑒也比比皆是，比如在圓明園的西南部有一處景觀叫藻園，其中“懷新館”匾額取自陶淵明詩歌《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中的“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倍跋褧荨焙汀白赃h軒”匾額則取自陶淵明的另一首詩《飲酒·結(jié)廬在人境》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詩句。在圓明園的西北部有一處景觀堪稱圓明園的制高點，叫作紫碧山房，其東側(cè)有“豐樂軒”“學(xué)圃”“順木天”大亭，這幾處匾額均取自唐代詩人柳宗元的傳記散文《種樹郭橐駝傳》。郭橐駝的家鄉(xiāng)名為豐樂，雍正帝取此名希望百姓也可以年年豐收而安居樂業(yè)，“順木天”意謂順應(yīng)樹木的生長規(guī)律而種樹，乾隆帝希望治理百姓時能夠順意而為之。以上是圓明園匾額對古詩文的借鑒與運用，圓明園內(nèi)的楹聯(lián)同樣取意古詩文，可以說，園內(nèi)隨處一副楹聯(lián)都讓人感覺詩意撲面而來，我們略舉幾例，如“皓月清風(fēng)為摯友，高山流水是知音”“火樹銀花光燦爛，星橋雪洞影浮沉”“幾縷畫情遮過客，一行煙意入新題”“好是足山兼足水，自然宜畫也宜詩”“山明水凈開佳勝，花氣云光互卷舒”“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讀來感覺園主人的詩情總是信手拈來而妙筆生花。

除景觀名稱、匾額楹聯(lián)對古詩文的借鑒外，圓明園內(nèi)有些景觀的營造還對古詩文意境進行完整的再現(xiàn)和還原，真正實現(xiàn)了“一切景語皆情語”和“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比如“上下天光”，名稱取自范仲淹《岳陽樓記》：“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圓明園內(nèi)“上下天光”是一處臨水的園林景觀，主體建筑叫涵月樓，這是一座兩層的臨水敞閣，其前半部分伸入水中，左右兩側(cè)各有一處水亭和水榭，中間用九曲橋連接在一起，乾隆帝在御制詩《上下天光》中說：“靈空俯瞰，一碧萬頃，不啻胸吞云夢?！痹茐粼诠糯鷮儆诖鬂擅?，位于古荊州，范圍上比今天的洞庭湖要大，唐代詩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一詩中曾用“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樓”來描繪煙波浩渺的洞庭湖的壯觀景象。風(fēng)平浪靜之時，這里又是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上下水天一色、水天上下相連的靜謐場面（如圖1）。

圓明園內(nèi)再現(xiàn)古詩文意境的另一處景觀叫“武陵春色”，它再現(xiàn)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意境，這里四面環(huán)山，山外東側(cè)臨巨大水面，東南部疊石眾多，其中有一處由疊石堆成的小口，名桃花洞，桃花洞洞口較寬，可容船只通過，穿過桃花洞沿溪水一路向前，便來到了桃花源，這里山桃萬株，景色怡人。另一處再現(xiàn)古詩文意境的景觀叫“杏花春館”，它再現(xiàn)了杜牧《清明》詩中的“杏花村”意象。歷史上，杏花村真實存在，它位于今安徽省貴池市（古稱池州）。據(jù)《杏花村志》記載，這個地方以酒聞名，酒好是因為水好，這里有一口有名的井，名黃公井，由黃公井水釀的酒稱黃公酒，杜牧任池州刺史時曾喝過黃公酒而過目難忘，恰逢清明，再次來到杏花村，杜牧有感而發(fā)遂作《清明》。圓明園內(nèi)的杏花春館環(huán)植文杏，春深花發(fā)，燦然如霞，乾隆帝在御制詩中說：“最愛花光傳藝苑，每乘月令驗農(nóng)時，為梁謾說仙人館，載酒偏宜小隱亭?！盵4]乾隆帝化身隱士，載酒隱亭，將這里當作一個釋意揮灑個人興致的理想之所。

在圓明園北部有一處摹寫王維《輞川別業(yè)》田園詩畫意境的景觀，叫“北遠山村”，這里村落鱗次、竹籬茅舍，與王維私園輞川別業(yè)和《輞川圖》中的情境較為相似，乾隆帝在御制詩《北遠山村》中自信地說道：“輞川圖昔曾見，摩詰信不我遐?！闭J為北遠山村比輞川圖中所表現(xiàn)的意境更為悠遠、更具野趣。圓明園西風(fēng)秀色則再現(xiàn)了李白在《望廬山瀑布》中的詩歌意境，這處景觀河西岸有一處高山瀑布，乾隆帝題名“小匡廬”，每逢七夕節(jié)，清帝會在此處設(shè)宴乞巧。

二、體驗文人雅趣

在圓明園，有多處園林景觀的營造源于清帝對文人雅品與雅趣的思慕，如文源閣、淳化軒等，而比較典型的要數(shù)“坐石臨流”，該景觀再現(xiàn)了上巳節(jié)古代文人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文雅場面。

早在雍正時期，圓明園內(nèi)就有流觴活動，從《雍正十二月令行樂圖》可知，它定期于每年的四月份舉行，雍正帝曾這樣描述流觴場景，“詩情新媚更詩余，便傘褶裙總晏如。群卉亦知朝節(jié)氣，同人緩緩過長居”。除飲酒賦詩外，圓明園內(nèi)的流觴活動更像男女老少的春季郊游活動，這與漢民族每年三月三日舉行的上巳節(jié)十分相似，在這一天，人們結(jié)伴去水邊沐浴、宴飲，從這個意義上講，雍正時期圓明園內(nèi)的流觴活動更多地是一種民俗意義上的節(jié)慶活動。

乾隆帝的建造和園居，大大增加了“坐石臨流”景觀的文化內(nèi)涵與文雅意趣。“坐石臨流”的前身叫“流杯亭”，它始建于雍正年間，乾隆初年，乾隆帝更名坐石臨流，從乾隆九年繪制的《坐石臨流圖》可以看出，這里山澗陡峭、水流湍急、奇石峭列，水流彎曲處形成了水中的小塊陸地、彎曲的駁岸和各種幽深的小角落，在這里，可以漱齒、可以泛觴，“年年上巳尋歡處，便是當時晉永和”，此情此景總讓乾隆帝想到永和九年的蘭亭相會場景。對于這次雅會，乾隆帝尤為喜愛，湊巧的是，清廷內(nèi)府獲得了虞世南、褚遂良、馮承素、柳公權(quán)等6位書法名家臨摹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書法名帖6帖，乾隆帝命大學(xué)士于敏中臨摹一冊，其本人臨摹一冊，共計8冊，乾隆四十四年，乾隆帝下令改建流杯亭，將原來的西向三開間重檐亭改為重檐八方亭，同時添建了六方草亭一座、四方竹式亭一座。八方亭的底座由八根青白石石柱圍成，每根石柱刻蘭亭序一冊，在亭子的中央矗立巨型石屏，石屏的正面繪王羲之等人曲水流觴圖，圖上方刻乾隆帝題蘭亭八柱冊并序的全文，石屏背面刻乾隆御制坐石臨流詩多首（如圖2）。

為存放蘭亭八柱帖木刻摹本，乾隆帝曾命人制作了一件紫檀木插屏，插屏面板刻王羲之等人蘭亭雅集場景，兩側(cè)邊框刻乾隆御筆“敘詩薈美由今昔，臨寫存真在晉唐”，取下面板，里面便是存放蘭亭摹本的八個屜匣，合上面板即是一件用于家居陳設(shè)的家具（如圖3、圖4）。

乾隆帝不僅在圓明園內(nèi)再現(xiàn)蘭亭雅集場景，乾隆時期以蘭亭雅集為主題制作的器物尤為多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玉器，在乾隆朝曾興起過一股仿古之風(fēng)，涉及繪畫、書法、器物等多個領(lǐng)域，乾隆帝對于仿古玉器較為認可，認為“尚有雅趣可言”，這類玉如意、玉山子等就多以蘭亭雅集、西園雅集等文人雅事為主題。乾隆四十五年，清宮得到了明益王重刻大卷《蘭亭圖》的殘石十四段，乾隆帝諭令剖原石十四段為二十八段，遵照內(nèi)府拓本，悉行摹補逸去不全部分?？傊?，這些以蘭亭雅集為主題的書法名貼、珍貴家具和玉制器物等，都反映了乾隆帝對文人雅集與雅趣的向往。

在圓明園內(nèi)，乾隆帝經(jīng)常與詞臣賦詩唱和來感受文人雅趣，沈德潛、梁詩正、錢陳群、張照、汪由敦等便是經(jīng)常參與唱和的幾位詞臣，乾隆帝曾親切地稱呼錢陳群為“故人”，告老還鄉(xiāng)后，乾隆帝每年還會向錢陳群寄詩100余首命其唱和，對于汪由敦，乾隆帝更是愛屋及烏，汪去世后乾隆帝曾命其子來京補官，不幸于途中病逝后，乾隆帝又賜予其另外兩子官爵俸祿，如此的照顧與關(guān)心主要源于君臣間的唱和情誼。這種君臣之交在中國歷史上是不多見的，由此也可見出乾隆帝對于文人雅趣發(fā)自心底的喜愛。

三、體悟君子人格

圓明園詩情畫意的第三個體現(xiàn)在于帝王們借助園林營造與園居生活，于山水之間體仁悟道，不斷提升自我品格。深受漢文化濡染的清帝們深知“治天下者，以德不以力”，德勝者王、德衰者滅的思想早已成為滿族統(tǒng)治者們所深信不疑的治國之要。在圓明園，他們將這些內(nèi)在情思與治理感悟透過園林景觀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

在圓明園內(nèi)，體現(xiàn)君子德行與修德思想的景觀有多處，比如坦坦蕩蕩、廓然大公、澹泊寧靜、含虛朗鑒、澡身浴德等。我們以“廓然大公”為例，廓然大公，意謂“寬宏而大量，公正而無私”，乾隆帝在御制詩《廓然大公》中說：“有山不讓土，故得高曦曦，有河不擇流，故得寬渳渳，是之謂大公?！盵5]宋代理學(xué)家程顥曾說：“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這其中，放棄個人私欲，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只能叫作廓然半公，以一顆廓然半公之心去格物，經(jīng)過日積月累的格物終將豁然貫通而體悟“天理”，這才叫“廓然大公”。圓明園內(nèi)的“廓然大公”其地形屬于“平岡回合”，山禽、渚鳥在山邊、水旁同游共生、各適其性，面對此情此景，這讓乾隆帝想到了山河的寬容大度、公正無私，萬物由此得以適性生長，相傳這里曾飛來過對環(huán)境條件要求極高的仙鶴，乾隆帝還因此修建了“雙鶴齋”，由此也可以看到此處自然生態(tài)的和諧。

由廓然大公、坦坦蕩蕩、澹泊寧靜、含虛朗鑒等名稱不難看出，圓明園內(nèi)的這些景觀共同指向儒家所倡導(dǎo)的人格理想，其中君子人格是被提及與表現(xiàn)較多的，在御制詩《洞天深處》中乾隆帝就坦言：“愿為君子儒，不做逍遙游?！彼Ｍ谏剿g能夠進德修身，做一名具有兼濟天下情懷的君子儒，而非執(zhí)著于一己私利的小人儒。為了體味君子之德，清帝還在圓明園內(nèi)仿建了多處文人園，比較典型的要數(shù)獅子林和濂溪樂處。

圓明園獅子林的仿建源于乾隆帝對著名高士倪云林的傾慕。倪云林又叫倪瓚，是元末明初的著名畫家、詩人，人稱“倪高士”，這個人生性孤傲而品性高潔，這種高風(fēng)亮節(jié)吸引著四方名士，也造就了其孤寂、曠遠的藝術(shù)境界，乾隆帝十分鐘愛這種風(fēng)格，稱其“云林清閟”（如圖5），當清宮內(nèi)藏獲得倪瓚《獅子林圖》時，乾隆帝十分鐘愛，將其位列“上等收一”，并認定蘇州獅子林乃倪氏別業(yè)。第二次南巡時，乾隆帝還專門實地探訪蘇州獅子林并予以重修。乾隆三十六年，乾隆帝在圓明園內(nèi)仿建獅子林，與蘇州獅子林相比，圓明園獅子林增加了較多倪氏元素，比如添建了云林石室、清閟閣等，建成后，乾隆帝嘆曰：“今之亭臺峰沼，但能同吳中之獅子林，而不能盡同迂翁之獅子林圖?！盵6]所以，圓明園獅子林建成后三年，也即乾隆三十九年，乾隆帝在承德避暑山莊再次仿建獅子林。對圖觀景，乾隆帝仍覺“舊逾于新爾”。頗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直到乾隆四十九年最后一次南巡，乾隆帝才得知獅子林乃元代高僧維則所建，建成后托倪瓚繪制實景圖，獅子林并未倪氏別業(yè)，一句“初謂獅林始自倪，誰知維則早拈題”道出了乾隆帝內(nèi)心的惋惜之情。

乾隆帝不僅兩度寫仿蘇州獅子林，對于《獅子林圖》乾隆帝也是多次摹寫，并命臣工摹寫過多幅，這一次次的寫仿，乾隆帝旨在借助藝術(shù)活動體味文士內(nèi)心的生命理想與人格精神，正如乾隆帝在倪瓚《獅子林圖》前所書，“法其逸趣”，即通過園林、詩畫等藝術(shù)活動，乾隆帝希望藉由藝術(shù)而抵達其精神世界，去體味和感受君子之德。

在圓明園內(nèi)基于相同緣由修建的另一處景觀是“濂溪樂處”。宋代理學(xué)的開山鼻祖周敦頤，號濂溪先生，晚年曾居于廬山腳下并建立書堂，因書堂附近有一處蓮花洞，水從蓮花洞流出經(jīng)書堂而過，周敦頤所以命名這處水溪叫濂溪，命名書堂濂溪書堂，用代表清廉的“濂”字取代“蓮”字，以此來激勵自己，要清廉守正，保持內(nèi)心純凈。周敦頤為官期間確實十分清廉。據(jù)史料記載，他在南昌任職期間曾得過一場大病，昏迷了兩天兩夜，大家都以為他會命不久矣，其好友潘興嗣于是趕來為其料理后事，發(fā)現(xiàn)周敦頤的日用物品非常少，僅一只破籮筐便可裝下，家里就只有幾十文錢的積蓄，看到這一幕，其好友非常感動，在墓志銘中將這個故事記錄了下來，由此讓我們認識了這位清廉的士人。周敦頤心之所向吻合于儒家所倡導(dǎo)的理想人格，這種憂道不憂貧的志向，與顏回樂處如出一轍。乾隆帝取名“濂溪樂處”或許就是這個緣故吧。

作為宋代理學(xué)家程頤程顥的老師，周敦頤倡導(dǎo)“圣人”學(xué)說，他曾提出了初圣人、中圣人、政治圣人和至圣人學(xué)說，認為初圣人是具備了“誠”心的人，中圣人是既注重自修，又教育人們?nèi)捍嫔频娜?，政治圣人那些既有德行、又善于任用賢能的明君，而至圣人則是達到了“誠”的人。對于這些人格理想，身為帝王之身的乾隆帝也希望通過修德可以實現(xiàn)。總之，基于對周氏高貴品格的敬仰，乾隆帝將這處以蓮花為主的景觀取名濂溪樂處，將這處景觀的主殿取名“慎修思永”，并御書楹聯(lián)“與古人相對左圖右書，偕造物者游仰觀俯察”，乾隆帝希望通過古代典籍了解君子、圣人學(xué)說，同時在圓明園內(nèi)山水之間通過仰觀俯察能夠體悟圣人思想，立志成為彪炳千古的一代明君。

四、體認圓明之德

圓明園初建成后，康熙帝曾賜匾額“圓明”，清世宗雍正在《圓明園記》中這樣理解道：“夫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人之睿智也?！庇赫壅J為“圓”重在道德品行的圓滿無缺，形容一個人能夠秉持時中的原則，做事情能夠?qū)彆r度勢、做到不偏不倚，這貼合于儒家所倡導(dǎo)的中庸之道，他將“明”理解為道德上的光明磊落，做事情能夠英明、圣達。

清高宗乾隆帝在《圓明園后記》中重申圓明意指，他說：“圓明之義，蓋君子之時中也，皇祖以是名賜皇考，皇考敬受之。”乾隆帝將對圓明之德的體認訴諸家國情懷，他將個體自我內(nèi)在的德行修養(yǎng)更多聯(lián)系于治國平天下之偉業(yè)，立志“不求自安，而期萬方之寧謐，不圖自逸，翼百姓之恬熙”。換言之，希望通過自己的勵精圖治，達到祖國山河的河清海晏、萬方安和，而這正是圓明園主體景致所要傳達出的政治深意。在御制詩《九州清晏》中，乾隆帝說道：“園林游觀，以適幾馀，豈翳廊廟，泉石是娛，所志維何？煌煌御書，九州清晏，皇心乃舒?！边@段文字表明：一是清帝在圓明園內(nèi)的園居活動并不是翳然林水的逍遙愜意，而是重在養(yǎng)志修德；二是清帝的志向并不停留于修身層面，而是要治國平天下；三是家國天下情懷的陪塑源于煌煌御書，即圣訓(xùn)格言等皇家祖訓(xùn)以及古代文化典籍。作為當政者的乾隆帝深知自己的職責(zé)與使命，他說：“肯構(gòu)孰責(zé)，繼序在予，業(yè)業(yè)兢兢，奉此遺模?！币庵^要謹記皇家祖訓(xùn)、圣訓(xùn)格言，兢兢業(yè)業(yè)于家國治理，讓萬方安和永遠為繼。

總之，作為一種家訓(xùn)、圣訓(xùn)格言，康熙帝之所以賜額圓明，希望后世子孫能夠胸懷德行而敦睦天下，據(jù)雍正帝回憶，康熙帝在一次庭訓(xùn)中曾講到中庸之道，他說：“精一執(zhí)中者，堯、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極者，商湯、周武相傳之心法也。德也仁也，敬與誠也，言雖殊而理則一……帝王之家所必當講讀，故朕訓(xùn)教汝曹皆令誦習(xí)?！盵7]作為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清代帝王服膺于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漢民族文化，他希望子孫們重視修德、敬以自持，他說，“居中，即如主人在家，自能整飭家務(wù)”，意謂如果能夠時刻懷著敬誠之心而恪守執(zhí)中之道，那么處理起朝政來就會像女主人在家做家務(wù)一樣得心應(yīng)手。在給皇子們教習(xí)圣君故事時，康熙帝又指出如何才能保持“明”，他說：“舜惟好問、好察，故能明四目、達思聰?！币簿褪钦f舜之所以能夠明目達聰，源于他好問、好察，也許這就是康熙帝將“圓明”中的“明”字寫作目月明的深意吧（如圖6）。

五、結(jié)語

“圓明”二字意旨深遠，它一方面指向個體自我德行的修習(xí)，期望實現(xiàn)個人品德的圓滿無缺；另一方面又致力于主體與他者關(guān)系的建構(gòu)，對身為上位者的帝王提出言行規(guī)范，希望在位者能夠英明決斷而公正無私。對于皇祖皇考的這一祖先遺訓(xùn)，雍正、乾隆等清代帝王謹記于心，并自覺地將對圓明之德的體認灌注于圓明園園林景觀的營造與園居生活中，從而形成了圓明園這座園林背后的詩情畫意（如圖7）。

受主體內(nèi)在心境的影響，不同時期圓明園在建造風(fēng)格上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詩意特征。賜園時期的圓明園，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居士風(fēng)，從胤禛所作《園景十二詠》可知，此時的圓明園景觀營造以頗具野趣的田園風(fēng)為主，景觀包括竹子院、梧桐院、耕織軒、桃花塢、蓮花池等，以居士自居的皇四子胤禛過著一種“洗竹澆花坐釣臺”的閑適生活，在這里，他“種桑麻。植粳稻。閱六經(jīng)。禮三寶。任春秋。隨晚早。不拘束。無煩惱。奉天時，養(yǎng)吾老”[8]。圓明園儼然就是佛地仙島。其中，朗吟閣是他最喜居之處，在《秋日登朗吟閣寓目詩》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朗吟閣讀書生活，“縹緲遙峰帶夕曛，晴光歷歷望中分。橋移虹影當溪臥，風(fēng)度蟬聲隔岸聞。數(shù)片晚霞三徑菊，一潭秋水半床云。髙亭避暑才吟罷，又聽金飆送雁群”[9]。閑適、愜意之感躍然紙背。

雍正帝即位后，圓明園的設(shè)計與構(gòu)思更多體現(xiàn)了身為最高統(tǒng)治者的價值追求，以德行修養(yǎng)為進階的修齊治平理想成為圓明園建造的指導(dǎo)性思路，圓明園增加了正大光明、勤政親賢等朝署類景觀，同時，圍繞后湖區(qū)域形成了九座小島圍湖的格局，以此象征“九州一統(tǒng)”，九州清晏、萬方安和等景觀名稱更是直白地表達著帝王內(nèi)心的理想與追求。

乾隆帝即位后，圓明園在總體結(jié)構(gòu)上沒有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風(fēng)格上卻與雍正時期出現(xiàn)了新變化，乾隆帝調(diào)整了多處景觀名稱，改“金魚池”為“坦坦蕩蕩”、改“深柳讀書堂”為“廓然大公”、改“桃花塢”為“武陵春色”、改“田字房”為“澹泊寧靜”，同時添建了山高水長、含虛朗鑒等景觀，這極大地改變了圓明園的田園風(fēng)而突出了皇家御園的景觀特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治世理想得到鮮明體現(xiàn)。

不同時期圓明園風(fēng)格不盡相同，但作為皇家御園，傳遞治國理想、體現(xiàn)“王天下”智慧卻是帝王們透過園林建造想要傳達和體現(xiàn)的共同主題，這構(gòu)成了圓明園這座園林的詩情畫意。在皇家園林中，借助比德思維，融治世理想于景觀營造是園林建造的鮮明特色和共同主題，但與其他皇家園林相比，圓明園的獨特性在于，它一方面完整地呈現(xiàn)了帝王治世理想，最完美地解讀了皇家御園主題；另一方面又不斷融合文人園造園特色，借助景觀營造體味和感受士人知識分子的文人情思與家國情懷，有意識地將儒家所倡導(dǎo)的一整套的修齊治平思想透過園林這一藝術(shù)形式具象化地予以解讀、再現(xiàn)和升華，為理解傳統(tǒng)思想文化提供了一扇藝術(shù)的窗口，在這里，我們可以藉由藝術(shù)而直抵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最深處。也許這就是圓明園稱得上“萬園之園”美譽的精神底氣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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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郭熙.魯博林，編著.林泉高致[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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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乾隆.杏花春館[C]//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二十二）.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印行，1976：396.

[5]乾隆.廓然大公[C]//清高宗御制詩（初集卷二十二）.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印行，1976：572.

[6]乾隆.續(xù)題獅子林八景詩（詩注）[C]//清高宗御制詩（二集卷三十）.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印行，1976：598.

[7]康熙.陳生璽，賈乃謙，譯.庭訓(xùn)格言[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17.

[8]雍正.小園三字經(jīng)[M]//雍邸集.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185.

[9]雍正.秋日登朗吟閣寓目[M]//雍正御制文集.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278.

作者簡介：李營營，博士，北京市海淀區(qū)圓明園管理處研究院，研究方向為園林美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