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瑤
光線漸漸昏暗。窗邊的樹葉打著卷兒三兩落下,老家的紅爐灶中,我添了些柴木,讓火焰燃得更旺。老墻上映照出斑駁的影子。時間像冬夜湖底漾蕩的水紋,在暗影下緩慢流動,逐步模糊。
都說冬天過于蕭瑟冷酷??晌业挠洃浿袇s并非如此。在暗沉的冬夜來臨之前,外公生起爐火,圈出一片暖地。他臉龐的年輪清晰可見,但眼里有波光流轉。他一會看看爐上的壺,一會看看爐旁的我。
那壺是外公用錫打制成的。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外公拿出爐子,燃起木炭,把拾來的舊錫器放入鍋中熔化。再制模,灌入錫液,等待冷卻。冷卻完成后,外公把錫模分割成酒壺所需的形狀,一片片焊接起來,打磨平整。
在我的嘖嘖稱奇中,一個耐用的錫制酒壺就此產生了。
壺里盛著外公釀的藥酒。酒里的藥引也是自己抓的。三月底,當蛇開始出洞覓食的時候,外公便會挑選一個吉利日子上山捕蛇。他倒也不貪心。一年只捕一條蛇。到家后,外公起好一鍋清水,將處理干凈的蛇放進蒸籠里,用大火將其煮熟,再把白酒和蛇按比例放入缸里浸泡。之后便開始長久的等待。
一直等到冬天。也許是等待的時間越長,擁有的時候就越喜悅,外公抿了抿酒,高興得臉更紅了。他把杯子遞到我的嘴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
我渾身拒絕,連連退后。一想起玻璃罐中那條仿佛隨時會蘇醒的藥蛇,我的好奇心就消失殆盡。
“冬天是蘿卜爛了的季節(jié)。”外公又抿了兩口酒,心滿意足地說道,“舒服得很?!?/p>
這是剛上英語課的我教給外公的詞語。意為浪漫。我耐心地糾正,“羅曼蒂克?!?/p>
“蘿卜帝國?!彼謱W一遍,還是蹩腳地說錯。
我剛要矯正,鼻子卻捕捉到柴火房里傳來的骨湯香味。是筒骨燉自家種的大白蘿卜,已經燉得香濃軟爛了。
我突然覺得外公的話很有智慧。
我大口喝湯吃肉,湯足飯飽后安心睡去。我知道睜開眼,他依舊會在我身邊。如同一個萬能公式涵蓋我生命的各個角落。我就這樣汲取他的能量,仰仗他的便利,僥幸地過著,愚鈍而天真。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到外公去世那天。盛夏的日子,我卻看到凌冽的風不斷地從廳堂襲來,貫穿我的胸口,撕裂出冗長的黑洞。我聽見了悲傷經久的回鳴。
廚房的柴爐的火焰不斷變小,但無人顧得上添柴。散發(fā)完最后一份光熱之后,爐里火星熄滅,木塊化為灰燼。
又過了很多年,家里條件好了不少,老房子里也添置了許多電器。但我仍然偏愛柴火取暖。柴木不緊不慢地在爐里噼啪作響,如同春天來臨前的呢喃。如同外公厚實的溫柔。如同他一如既往還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