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玲娟
正是盛夏,窗外映入眼簾的不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而是綠浪滾滾的稻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暴曬在炙熱的陽光下,蟬鳴不休。
“娟娟,丹櫻的孫子孫女來找你玩了。”奶奶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向屋里百無聊賴地躺著的我喊道?!皝砹藖砹?!”我忙跳起來,一路小跑,大步跨過門檻。
“奶奶,我去玩啦!”
“去吧,注意安全吶。”說著,她往小伙伴的方向努了努嘴,手里的活兒絲毫不耽誤。
夏天真熱啊,熱浪沿著額頭席卷下來,熱火從臉上的紅暈噴涌出來,熱情從嘴角揚起的弧度綻放開來。最好的降溫劑莫過于一捧冰涼的井水。光是聽抽水泵一上一下舀水的聲音都格外治愈,井水互相拍打著,水聲嘩嘩,水花四濺。更別提井水從泵口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一雙手在泵嘴邊久候多時,掬一捧水,冰涼的井水撲在火熱的臉上那一瞬間,才真正叫人感受到夏天。
落日在西邊的山上躑躅,我又出門去找丹櫻婆婆的孫女玩,地點就在她家門口廢棄的洗手池邊。年紀尚小的我們把從高處跳下叫做勇敢,把落地后的平穩(wěn)站立叫做能力。當我依靠自己的力量站在洗手池高高的臺面上時,好像沒有人能將我擠下那座“神壇”。落日就在眼前。我心滿意足地眺望著美景,卻漸漸感到一陣眩暈,整個身體好像快要飄起來。突然,落日的橙光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
我摔了下來。
起初是一陣茫然,緊接著疼痛和委屈后來居上,眼淚奪眶而出。木海爺爺聽到動靜,忙跑出來??吹轿宜ぴ诘厣?,一彎腰把我抱起?!芭?,沒事沒事,不哭了?!彼呎f邊用手輕拍我的后背,安撫我糟糕的情緒。不一會兒,丹櫻婆婆也出來了,她和木海爺爺把我?guī)нM了屋。
婆婆從柜里取出一支藥膏來,小心翼翼地涂在我腿上的破皮處??吹轿疑砩线€有很多“紅包”,她驚道:“怎么這么多蚊子咬你?”說著,又將花露水拿來。她將花露水倒在手心,一點一點蘸取,抹在我身上一個又一個蚊子包上,嘴里還念著“你哪里癢就跟我說”。一旁,木海爺爺抱著我坐在他膝頭,一只手揮著蒲葉扇,一只手給我擦流不盡的鼻涕和眼淚。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和溫暖涌上心頭,我看見兩雙手上厚厚的老繭和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裂痕,也看見自己嬌嫩的皮膚上密密的鼓包,醒目的傷口。
傷口很快就愈合了,蚊子包也消了下去,淡淡的藥膏味兒和花露水香卻持續(xù)了一整個夏天……
又是盛夏,窗外的稻田搖身變成一池荷塘。嬌艷的花藏在綠葉之間,貪吃的孩子們緊盯著新長的蓮蓬。
木海爺爺走了。
我記得那天我愛上了一道菜,席間只吃了它;我記得那天的太陽很毒,前來吊唁的人們多多少少被曬得有些煩悶;我記得木海爺爺走的時候,群山和飛鳥都在告別……
我記得的少,忘記的多。記憶的空當里邊,是死亡無盡的留白。
自那以后我再回到家鄉(xiāng),聽到的都是丹櫻婆婆不好的傳聞,有人說她瘋了,連夜不睡,通宵玩電子設(shè)備;有人說她瘋了,把上門的客人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來,自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人說她瘋了,一大把年紀學(xué)跳舞,說要跳給木海爺爺看。
可是,明明她和我說話的時候那么正常。
丹櫻婆婆老了,年近九十??擅看翁崞疬^去的事,她記得比誰都清楚。有一回,我在紙上寫下“木?!?,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筆畫,大字不識的她眼睛里瞬間有了光,說:“這個字我認得,是你爺爺?shù)拿??!蔽艺痼@地點點頭,忙問她怎么認得的,她卻不再講話。
時間老人真壞,他奪走了木海爺爺,留給丹櫻婆婆的只有越發(fā)不利索的腿腳和越來越模糊的雙眼。
而隔在我和他們之間的,是漫長的歲月。
終究,櫻花還是落進了大海里。
(責(zé)任編輯/秦思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