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
我與源盛的第一次見面,是在 2016年9月的課堂上。那個學期,我被教研室安排給1516045、1516046兩個班上專業(yè)課。依照慣例,初次上課,我們會自由討論一些問題,也會讓學生隨意發(fā)言,講講各自求學過程中印象深刻的事情。
莫源盛頭戴一頂淺色的棒球帽,大大的眼睛分外精神,坐在教室左側的后面,清瘦的身板套著一件素色襯衫,他淡定地站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語氣平緩地講起了他和姐姐打火把上學的情景。
我當場和源盛約定,一定要找個時間,去他走過的山路看看, 師生之間的承諾由此達成。
源盛所在的內翰村算得上緊挨廣昆高速,坐在源盛家的天臺上,可以從樹叢中隱隱感到車流的聲浪。只不過,受制于高速公路的封閉性,村莊并未受益于修路帶來的便捷。在源盛記憶中,村莊以前的路都是泥巴路,超過手扶拖拉機體量的機動車,都很難開進來。近十年隨著國內高速公路的快速發(fā)展, 加上政府對鄉(xiāng)村基建的重視和投入,路面的硬化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
當然,這種硬化目前尚停留在機耕路層面,因村莊依山而建,地勢高高低低,連接各家各戶的小路崎嶇不平,還沒有條件完全鋪設水泥,為了防滑,和幾十年前一樣,只能依靠泥巴路底子上鋪設的碎石。
也由于身處大山,交通不便,內翰村1998年才順利通電,直到今天,源盛依然記得七歲之前,村莊照明主要依賴煤油燈,剛剛通電的時候,因電壓不夠,過年打火鍋,想開個燈管照明,都不能擁有穩(wěn)定的光源,不少村民家里都保留了祖祖輩輩用慣了的煤油燈。電視機也是很遲才有,至于空調,哪怕到現(xiàn)在,對于村民都是稀罕物,除了山里涼快,也和供電不穩(wěn)有關。
對他的家人們,年幼時,源盛感受到的唯有愛,等到長大,負載在濃濃的親情中,他卻隱約覺察到了一種難言的尷尬:考上大學,為家族爭光固然讓他自豪,但親人對大學的隔膜,對他不切實際的期待,卻讓他壓抑、不自在。
爸爸一直堅信兒子的光明未來,“考上大學,工作穩(wěn)了,前途也穩(wěn)了”。大伯甚至以為源盛畢業(yè)后,國家能夠包分配,有些遠房親戚受到網絡信息的誤導,對本科生的真實收入并不了解,經常試探性地問源盛,是否可以拿到五六萬一個月?他們一直堅信源盛會輕易在廣州獲得工作,自然,他們無法想象年輕人立足城市所面臨的真實挑戰(zhàn)。
對這些善意的關心,源盛無所適從,他仿佛找不到一個契機,將大學的真實境況告訴他們。和室友一樣,每到春節(jié),源盛盡管渴望回家,但又害怕親人的詢問。
進到大學后,源盛對同齡人的狀態(tài),頗為震驚。他想象中的大學生活,是同窗聚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討論問題,而不是現(xiàn)實中的沉默和隔膜,“大家好像沒有太多熱情,沒有交流的欲望,都在忙著看手機”。
與高中生活相比,源盛明顯感到,高中階段因目標明確,班上很容易凝聚起一種昂揚的氛圍,進到大學,個體如脫線的風箏,不少人會陷入一種真實的迷茫。“大一時, 我們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大三時,想法慢慢清晰,很多人會去考會計證、教師資格證?!?/p>
作為網絡原住民一代,源盛貌似有很多選擇,諸如不同的手機、不同的圈層、不同的玩法,但諸多的自由選擇,并不能祛除內心的疑問,“不知道什么叫信仰”,“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么走”,“更不知道我們這一代人在想什么”。
初入大學的興奮期過后,他觀察和了解到的現(xiàn)實,開始讓他莫名失落,他隱約覺察到了同學之間的差距,“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有后臺、有背景、有財富的人”。大多數(shù)同學不會關注廣州房價的變化,源盛卻深感學校周邊房價飆升帶來的壓力,“畢業(yè)后,我就算打個一萬塊的工,也很難買得起房子,弄不好,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同齡的舍友,大多沒有源盛敏感,也很少留心現(xiàn)實,除了完成基本的學習任務,有些會沉湎追星,有些則明確表態(tài),在追女孩和打游戲之間,會選擇打游戲,“追女孩好累啊,還要花好多錢”。
這種種真實的困惑,促使源盛思考一些問題,“我會追問生和死,會追問人的一生到底能干什么,也會看一些哲學方面的書”。直面現(xiàn)實的困擾,源盛的應付方式是,“將它們寫下來,將想要表達的東西寫出來”。從初中開始,他堅持寫日記;高中時候,他立志二十二歲之前寫一本書;到大學,他開了一個公眾號,為鍛煉文筆天天更新。大二時,他曾交給我一份二十多萬字的文稿,算是提前實現(xiàn)了寫書的愿望。
也許,大學對源盛的意義,就是在專業(yè)的庇護下,能理直氣壯地堅持文學的夢想。他曾經想過“建立一個文學流派”,但現(xiàn)在,他最大的愿望,是從事的工作,能夠和文字有關。
2019年6月,畢業(yè)季如期來臨。臨近離校,源盛不像廣東F學院的往屆校友,提前在龍洞尋找住房。隨著地鐵的開通,龍洞的房租年年看漲,為節(jié)省開支,他和舍友羅益鵬在二號線的嘉禾望崗,找了一間月租五百元的老房子。“房租是真的便宜,但地方也是真的偏僻,看起來像在荒郊野嶺,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p>
對于工作,源盛的要求很明確:和文字有關,自己真心喜歡。以A 機構為界,他的求職,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在網絡海投,進入A機構。平心而論,盡管沒有受到疫情影響,源盛這一屆求職并不順利??佳惺『?,他沒有二戰(zhàn),選擇了就業(yè)。
他整體的感受是“小公司offer隨便拿,感覺還挺缺人,但說倒閉就倒閉,沒有任何確定性;大公司、正規(guī)一點的單位,要進去就很難;至于考編和考研,難度則更大”。源盛面試過一家小公司,說是面試,其實就是敷衍地聊幾句,沒有談到任何實質性的問題,就宣布將他錄用,“太簡單了,一點難度都沒有,這種公司,我就算畢業(yè)三四年,都能隨便進,要是這樣,那我讀大學有什么意義?”
他觀察過公司的員工,大都是一些中專甚至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人。源盛坦承:“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覺得既然念了大學,起碼和他們應該有點不同?!彼芙^了這家小公司,通過兩次面試,進到了A 機構?!霸緵]有機會,因為我是男生,A 機構權衡了好久,最后錄用了我?!?/p>
A 機構是一家教育培訓機構,算得上行業(yè)內的翹楚。源盛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他們對外宣稱的教育理念都是套路,“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斷制造焦慮,將老師變成機器后,招生時,再通過打擊孩子的自信,將他們說得一無是處,讓家長相信,只有報班,孩子才有希望”。
源盛負責語文教學,他沒有堅持多久,“頂不住了,良心上過不去,感覺太赤裸裸了,和我想象的教育完全兩回事,想想還是算了”?!袄郏业共慌?,但真不喜歡這樣的工作方式,讓我別扭、不舒服。”當然,源盛也承認,機構的好處是人際關系簡單,同事都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好相處;其次,待遇也還不錯,第一年受應屆生條款保護,年薪不低于八萬元;另外,以后如果謀求去公立學校發(fā)展,教育機構的工作經驗,也會提供一些競爭優(yōu)勢。
爸爸得知源盛找了一份教職工作, 非常開心,他不能理解教培機構與學校的關系,無論兒子怎么解釋,他都堅持,只有進到公立學校教書,才能稱為老師。
對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而言,父母對子女的薪水多少有一些期待,盡管源盛的爸爸媽媽對他的收入沒有要求,但家庭的真實處境,讓他不敢懈怠。在無法說服自己堅持 A 機構的工作后,源盛沒有告訴父母實情,果斷離職,投入了另一場求職之路。
離開 A 機構,源盛才真正意識到就業(yè)的難度,他由此進入求職的第二階段。付完兩千元違約金后,房租、伙食費、交通費瞬間變成刺眼的數(shù)字,變?yōu)檎媲械慕洕鷫毫?,讓源盛感受到了生存的艱難,“有時候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下頓沒有著落時,就突然明白了粒粒皆辛苦的含義”。從小到大,源盛從沒覺得吃個飽飯有多難,畢業(yè)后,他才發(fā)現(xiàn)“吃飽”并不理所當然,“如果不去努力,不去干活的話,真的會餓飯”。
在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以前,源盛拼命兼職,做過很多短期工:“先是到一家快遞公司,通宵分快遞,工資當日結算,每天一百到一百二十元。隨后又去了長隆天鵝餐廳當服務員,根據(jù)排班負責擦桌子,也是按天結算。最后還去了野生動物園園區(qū)當保安?!?/p>
其中,當保安讓源盛最為難忘,因個子瘦小,他穿的衣服很難合身,哪怕小碼,套在身上都松松垮垮,袖子更是長出一截。當保安同樣是日結工,每天一百二十元?!斑@份工作給我一種荒謬感,我發(fā)現(xiàn)保安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贝送?,源盛利用空隙,還曾去科學城當過研學的帶隊老師,“非常好玩,也很有意思,工資也超級高,但不穩(wěn)定,沒有任何確定性”。
不斷變換的短工只是權宜之計,源盛一直堅持網上求職,他曾親歷過一個編劇崗位,按要求投遞劇本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騙局,“他們的目的,就是騙點子,騙內容,騙到內容后,等你找過去,人家根本不接待,隨便應付你”。
幸運的是,網上的求職,終于有了結果。在畢業(yè)半年后的春季,源盛通過智聯(lián)招聘,找到了一份編輯工作,“我將簡歷掛在網上,公司和我聯(lián)系后,第二天就通知我上班,我頻頻去找找不到,沒有刻意找的時候,工作竟然來了”。
源盛不知道公司挑選他的原因,但良好的文學功底和文字處理能力,顯然助了他一臂之力。公司是一家國企,位于蘿崗的高新技術區(qū),源盛的職責是編輯一本科技類的雜志。他對新的崗位非常滿意,“工作氛圍好,同事大都為剛畢業(yè)的碩士和博士,非常好相處”。領導也開明,對他客客氣氣,很認可源盛的靠譜和踏實。待遇盡管沒有達到村莊親人想象的水平,但相比兼職的不穩(wěn)定,也還過得去。
工作確定后,源盛搬離了嘉禾望崗的民房,入住離公司更近的增城永和片區(qū)。對源盛而言,這是一份和文字有關、和學術有關的工作,完全達到了他的預期。
文學夢在廣州濃厚的商業(yè)氛圍中,大都不合時宜,但源盛的堅守,顯示了生活蘊含的豐富可能。
五年過去,我總是想起 2017 年暑假,與家人一起去源盛家,與他一起坐在天臺的情景,他興奮地向我們描述:“旁邊黑乎乎的,我將電燈接到天臺上,看看星星,看看月亮,聽聽風聲,一個人躲在這里寫東西,特別安靜,特別美好。我的夢想就是當一個作家?!?/p>
這是我所有學生中,對夢想最為具體、最為感性的描述。我無法斷定源盛的夢想什么時候實現(xiàn),但相比更多孩子大學期間的慌亂,他對興趣和愛好的強烈堅守,讓他內心始終有著確定的錨點。相比找到一份解決生存的工作,我更看好他依附在夢想之上,內心牽引而出的力量和韌性。
(宗奇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