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戴高樂有從大西洋到烏拉爾的想法,再擴大一點,通過北京到東京。”
1963年11月2日下午,毛澤東在上海會見來訪的法國議員、前總理埃德加·富爾及夫人時笑著說。
富爾也笑著說:“這是個好意見?!?/p>
富爾的一個更重要身份,是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的私人代表。他是代表戴高樂,前來試探中國對兩國建交的態(tài)度的。
雙方都很清楚,時間已來到一個重大歷史節(jié)點,就看能否把握得住了。雙方都在互相試探和暗暗發(fā)力,火候多一點則過,少一點又不足。
云淡風輕之下,風雷之聲隱隱。一場“外交核爆”即將引燃。
“富爾‘送上門來了!”
1963年8月21日清晨,外交部法國科負責人張錫昌收到中國駐瑞士大使館發(fā)來的急電后,不禁脫口而出。
急電中說,正在休假的富爾8月20日來瑞士伯爾尼會見中國駐瑞士大使李清泉,提出了訪華請求。
張錫昌對富爾并不陌生。富爾曾兩度擔任法國總理,還擔任過國民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等職。1957年,卸任法國總理的富爾應邀第一次訪華,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領導人的接見,張錫昌參與了接待。
時隔六年,富爾再次提出訪華。
富爾為何此時突然主動提出訪華?這得從戴高樂1958年當選法國總統(tǒng)重返政壇說起。
戴高樂奉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有意開啟中法關系正?;M程,但當時阿爾及利亞獨立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法國希望中國停止對阿爾及利亞人的支持。陳毅代表中國政府回答:我們對中法建交可以等待,但我們對阿爾及利亞人民的支持將一直持續(xù)到他們的獨立斗爭取得最后勝利為止。
1962年3月18日,隨著《埃維昂協(xié)議》的簽署,阿爾及利亞獲得獨立。雙方關系的一個主要障礙掃清了。
戴高樂多次公開表示,不做美國的“衛(wèi)星國”,1963年,法美關系幾乎到了破裂的邊緣。
8月上旬起,戴高樂數(shù)次召見富爾,探討與中國發(fā)展關系問題。也因此,富爾在這時突然登了中國駐瑞士大使館的門。
經雙方商量,富爾訪華時間定在10月21日。
動身前,富爾再次來到中國駐瑞士大使館,特意說明,自己不久前去見了戴高樂將軍,攜有他致中國領導人的親筆信,“此行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戴高樂”。
這意外的信息,使富爾此行變得微妙起來。他究竟負有何種使命?一時間尚難以判定。
為了掩人耳目,富爾偕夫人先去了柬埔寨,又在香港地區(qū)停留了兩日。10月21日中午,富爾夫婦離開香港,前往深圳羅湖橋。
在羅湖橋迎接他們的是張錫昌和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副秘書長吳曉達。兩人還擔負著一個任務:盡快摸清富爾此行的真實意圖,以便中方有所安排和準備。
富爾明確告知,他這次對外是私人訪問,對內則是受戴高樂委托,前來與中國領導人商談法中關系正常化,希望盡早會見中國領導人。
10月23日中午,周恩來在對外文化聯(lián)絡委員會主任張奚若等陪同下,在中南海西花廳會見了富爾夫婦。富爾轉交了戴高樂的親筆信,并轉達了戴高樂改善法中關系的愿望。
10月30日晚,周恩來致電在上海的毛澤東,毛澤東決定讓周恩來等陪同富爾來上海。
11月1日晚上,周恩來、陳毅在上海和平飯店與富爾繼續(xù)談判。周恩來提出了中方的新方案。第一步,法國政府正式照會中國政府,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議法中立即建交,互換大使;第二步,中國政府復照表示,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歡迎法國來照,愿意立即建交,互換大使;第三步,雙方同時發(fā)表照會,立即建館,互換大使。
富爾聽后,表示這一方案是合情合理、可以接受的。
經毛澤東批示,11月2日,中方以《周恩來總理談話要點》形式向富爾提供了建交方案的書面定稿,周恩來和富爾分別簽字。
富爾訪問期間,關于法國打算承認中國的猜測開始流傳開來。敏感的記者寫道:“前總理并沒有被賦予任何正式使命,但是,他也不是去北京游山玩景的?!?/p>
法國官員們一概加以否認,但時任法國總理蓬皮杜又意味深長地對記者說:“我們認為,中國存在著,不必裝作它不存在?!?/p>
就在情況不明朗之時,一件舉世震驚的事突然發(fā)生。11月22日,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遇刺。
這時候,人們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了戴高樂。英國《泰晤士報》稱,戴高樂在西方舞臺上的地位和影響無可否認地加強了。《衛(wèi)報》則稱:“肯尼迪總統(tǒng)之死可能是戴高樂將軍的一個機會,這一點正在成為西方外交界人士最關心的事情。”
12月12日,經戴高樂同意,法國外長德姆維爾委派他的親信、外交部歐洲司司長雅克·德博馬歇前往瑞士伯爾尼,同中國大使李清泉就建交具體事宜正式談判。德博馬歇說,就連法國駐瑞士大使都不清楚他此行的真實目的。戴高樂給他的指示是:建交程序愈簡單愈好。
在談判中,德博馬歇提出,把確認兩國建交的方式由互換照會改為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或各自發(fā)表內容相同的公報。
當時,周恩來和陳毅正在非洲訪問,李清泉前往阿爾及爾向周恩來當面請示匯報,周恩來指示:在實質問題上堅持原則,毫不含糊;在程序和方式問題上,可以變通處理。
1964年1月初,德博馬歇前往伯爾尼繼續(xù)會談。中方表示,為了照顧法方的意愿,可以采取聯(lián)合公報的形式宣布建交,但公報中應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作為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的措辭。法方表示接受這一措辭有困難,強調方式愈簡單愈好。中方表示,如果法國政府實質上不支持制造“兩個中國”的立場,而只是認為接受這一措辭有困難,中方可刪去這一句,但將在聯(lián)合公報公布后發(fā)表單方面聲明加以說明,法方以默認方式加以確認。
最后,中法雙方對公報措辭達成了一致。
這期間,戴高樂一一征求了內閣部長的意見,大多數(shù)部長都表示贊同。1月8日,法國內閣會議正式通過了與中國建交的決議。
當晚,富爾接受了法新社和法國《費加羅報》記者的采訪。他說,自己主張法國同中國恢復外交關系,而且是立即恢復。他還說,美國對亞洲政策現(xiàn)在處于一條死胡同中,法國采取行動將會使這個問題“解凍”。
有媒體披露,富爾發(fā)表這篇談話前是給戴高樂看過的。人們猜測,這是試探國際反應的探空氣球,中法建交只是時間問題了。
美國《時代》周刊稱,戴高樂總統(tǒng)“爆炸”了一顆政治炸彈,它的威力從臺灣海峽散布到華盛頓朦朧的海底,“美國決策者暴跳得像在熱爐子上的玉米花”。著名記者李普曼則撰文說,應該把眼光看得遠一點,法國正在以一個大國的地位重新進入遠東。如果我們是聰明的,我們就應該歡迎它。美國的地位已使其對有不同意見和不是齊步走的任何國家抱著“神經質的強權態(tài)度”,但是戰(zhàn)后時期正在遠東結束,正如它已在歐洲結束一樣。
1964年1月27日北京時間19點(巴黎時間中午12點),中法同時在北京和巴黎發(fā)布建交聯(lián)合公報。公報稱:“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一致決定建立外交關系。兩國政府為此商定在三個月內任命大使?!边@是新中國外交史上內容最簡潔、措辭最獨特的建交公報。
第二天,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按既定步驟發(fā)表了聲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作為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同法蘭西共和國政府談判并且達成兩國建交協(xié)議的?!?/p>
時任外交部副部長黃鎮(zhèn)被任命為首任駐法大使,6月2日赴任。遞交國書時,戴高樂沒有按慣例讓禮賓官員起草答詞,而是親自撰寫。答詞說,法中建交具有重大意義和深遠影響,特別是有助于世界和平,為此,法中兩國必定能夠而且應當相互理解和相互協(xié)調。
戴高樂還對黃鎮(zhèn)預言,中國有7億人口,它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強國,但20年后將成為強國,50年后將成為異常強大的國家。這些預言,如今都一一實現(xiàn)了。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