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倉街江南煙雨里的“舊時美人”

申功晶

江南在五代時發(fā)跡，于是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說法。倉街之于蘇州，便是人間客的另一個溫柔鄉(xiāng)。這條位于蘇州古城東北隅呈南北走向的千年古街，在時代的巨大洪流下，不斷被吞噬、重塑，最終呈現(xiàn)出古今交融的新面貌。

世人皆知蘇州有平江路，而不知蘇州有倉街。歷代文人不吝筆墨書畫平江路，而平江歷史街區(qū)有一處犄角旮旯——倉街，似乎早被遺忘到九霄云外。對于眾星捧月的平江路，早已筆墨用盡，倉街倘若再不留下點雪爪鴻泥，恐怕會漸漸隱于塵煙。

追憶前世今生

攤開南宋的《平江圖》就會知曉，宋軍“威果二十八營”駐扎的東營街就是如今蘇州倉街的前身。倉街和平江路同齡，從地圖上看，就像兩條平行線，與相門古運(yùn)河齊驅(qū)并駕。它南出干將東路，北穿白塔東路，全長總共1200多米。

元末明初，農(nóng)民起義軍首領(lǐng)張士誠攻占平江府，在江南這塊寶地上“扯虎皮、拉大旗”，自立為吳王。后朱元璋大軍壓境，將姑蘇城“包餃子”般團(tuán)團(tuán)困住。城內(nèi)斷了米糧，張士誠也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硬骨頭，他發(fā)動全城軍民在南園、北園一帶墾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并在城東的東營街修建了多個糧倉。于是，“倉街”這個稱呼便順理成章地被叫開了。

從明清至近代，漸有百姓在此筑屋安住，但倉街沿城靠河，地處城市偏僻荒涼的“邊角料”一隅，故以破房、茅屋居多，更有一長排竹子和蘆席搭出的“滾地龍”，多為貧困勞眾聚居之地。由于饑寒交迫，這些“等米下鍋”的赤貧戶只能不分晝夜，靠織稠編錦來維持一天最基本的生計開銷。因此，“梭子兩頭尖，歇工嘸銅錢”的民謠便在倉街傳唱開來。據(jù)《蘇州府志》記：“明萬歷元年蘇民無積聚，多以絲織為生，東北半城皆居織戶，因有東半城萬戶機(jī)聲?！痹?jīng)滿谷滿倉的“豐裕倉街”，后來竟成了饑民遍地的“餓煞倉街”。不能不說，歷史似乎跟倉街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古來倉街就鮮少豪門巨富、社會名流，因此似耦園這等舊式的深宅大院極為罕見，最多的是類似《水滸傳》中市井小民住的平房瓦屋，這反倒貼合原汁原味的“粉黛式”蘇州。這粉墻年代長的，白成了新鮮出鍋的豆?jié){色；那黛瓦也低得緊，個頭高的人只需踮起腳尖，一伸手就能夠到屋檐上的瓦片。臨街的淺屋人家，大門多是敞開的，好像誰都可以進(jìn)堂屋坐坐，討杯茶、歇歇腳。過去，倉街的街頭巷尾一年到頭不乏挑擔(dān)推車的攤販路商，更有肩扛長矮凳和工具的磨刀工一路走街串巷，一路拉開銅鑼般的嗓門吆喝：“削刀——磨剪刀——”，這般熟悉親切的聲音曾響徹大街小巷，貫穿許多倉街人的童年……

流動的小人書攤也是倉街一道靚麗的文藝風(fēng)景線。擺攤的有一位操著外地口音的老大爺，可能實際年齡并不大，只是刀刻樣的抬頭紋和魚尾紋給他平添了幾分滄桑。五彩斑斕的連環(huán)畫冊齊整排列在一張木板架上，板架前擺著幾個小木凳，可借可售，閱讀一本連環(huán)畫的價格是5分錢。每到放學(xué)，書攤旁擠滿了一個個小腦袋。就是在這樣的書攤上，無數(shù)在倉街生活長大的孩童初窺到了文學(xué)殿堂之精粹，從《史記》到《興唐》，從《紅樓夢》到《聊齋》……看書看乏了，臨街窗戶收音機(jī)里的蘇州評彈則如云絮一般，輕輕柔柔舒卷而來。

有滋有味的尋常人家

在倉街，每宅每戶幾乎都有一方天井。何為“天井”？即用四面院墻圍起一方的露天小院，在豪門深宅里被喚作庭院，小戶人家就叫天井。在夏季，天井可有大妙用。它不光是洗刷、晾曬衣物的好地方，還是個“天然月光餐廳”。每逢夏日傍晚六七點，蘇州倉街上的大人小孩就開始搬桌弄凳，在天井里搭起圓桌，一家老小圍著小木桌散散落座。一碟花生米、幾顆茴香豆、半個咸鴨蛋……都是最好的佐酒菜。

天井里都有一口水井，夏日的午后，取出網(wǎng)兜和繩子，把西瓜吊放到水井里“冰鎮(zhèn)”。吃過晚飯，再把西瓜從井里提出來，涼涼的井水將瓜浸了個“透心涼”，對半劃開，猛地啃上一口，清涼鮮甜的滋味便在心底彌漫開來。水井也是一口“天然冰箱”。天熱剩飯易餿，將剩菜冷飯盛在竹編飯籮里，吊入井中保鮮，次日一早再提上來，做菜泡飯都是極好的。

到了冬日，倉街便是另一番景象。各家各戶會將剛剛腌好的豬肉條一串串掛在天井廊檐的繩上風(fēng)干。等霜降過后，本地大青菜變得甜糯了，就拿來做咸肉菜飯吃。在蘇州，不吃上幾頓咸肉菜飯，便不算完整過了個冬。舊時的咸肉菜飯是在磚砌的土灶頭上燒出來的，以稻草為燃料，將剛摘下不久的大青菜和新下的粳米一起煮成“菜飯”，噴香軟糯，再拌上一坨豬油，那滋味讓人贊不絕口。連鍋底焦黃的鍋巴，亦是越嚼越香。蘇州文人包天笑還專門為咸肉菜飯作了一首打油詩：“咸肉菜飯香又醇，難得姑蘇美味真，年年盼得霜打菜，好與新米作奇珍?！毕雭碓诙兰o(jì)七八十年代，倉街人窮歸窮，卻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連簡簡單單一碗咸肉菜飯，做起來也絲毫不含糊。

倉街的早點、下午茶點是一大特色。新中國成立前，“餓煞倉街”上沒有一家吃食店，直到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才算有了點煙火氣。一家家吃食鋪子開出來，從早點吃到宵夜，各色花樣，絕不重復(fù)。干活的工人或單身漢的早點比較簡單，大餅夾油條，配上一碗咸溜溜的熱豆?jié){；拖家?guī)Э诘膭t拿一根竹筷去油條鋪，將剛出鍋的油條一根根穿在筷子上，并排掛著，然后三步并作兩步，一路小跑回到家，油條還是松脆松脆的。人們還會將一根油條切成好幾小段，蘸上蝦籽醬油，就著白粥吃。很多倉街老人的童年就是在油條配米粥的滋養(yǎng)下長大的。

點心鋪忙完早市，到了下午兩三點鐘，又開張出售下午茶點。從前倉街上住的多是窮人，平日里干粗活累活，吃得簡單，肚子里缺油水。因此，他們對油炸類食物有特別的嗜好。比如，油撒子、蟹殼黃、老虎腳爪、粢飯糕、蘿卜絲餅、油氽面衣餅……這些“油”字當(dāng)頭的點心中，“實力擔(dān)當(dāng)”當(dāng)屬油氽面衣餅。制作食物的老師傅用搟面杖將一團(tuán)面搟成薄薄的餅皮子，撒一撮鹽、一把蔥花，“跐溜”一聲下鍋，油鍋沸騰，面上鼓起一個個小泡泡，當(dāng)年“土豪級”的吃法是再打上一個生雞蛋。炸好的面衣餅，用手輕輕一掰，酥脆的面皮一下炸裂開來，里面的糖心蛋黃流淌而下，融化在舌尖。小小一張餅，層次卻非常豐富，一口下去，外脆、中酥、里嫩，且焦香撲鼻。

在倉街，駱駝?chuàng)系囊瓜彩遣蝗蒎e過的。早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駱駝?chuàng)本惋L(fēng)靡了整座姑蘇城。這種擔(dān)子一頭低，裝有小風(fēng)爐、湯鍋、水桶；另一頭高，安著多層抽屜的竹柜，碗盞家什、蔥姜油鹽，樣樣齊備，可不就是一個“迷你”廚房嗎？小販挑起中間的扁擔(dān)，行走起來乍一看，似極了一只駱駝。他們一邊行走一邊敲擊竹梆，孩子們聽到“篤篤篤”的聲響在幽靜的窄巷里回蕩，便哭鬧地纏著大人去買碗糖粥或赤豆小圓子來解解饞。小販見有客來，卸下?lián)?，從碗柜取出一個青邊碗，先移開前擔(dān)桶蓋，舀一勺熱氣騰騰的白粥倒在碗里，隨后拉開碗柜的另一只抽屜，舀一勺紅得發(fā)紫的赤豆糊，澆在粥面上。赤豆?jié)u沉下去，白粥卻如羊脂般泛到面上，呈現(xiàn)出“紅云蓋白雪”之美。接下來，用小匙盛滿綿白糖，捏一撮糖桂花，一齊撒到碗里。一碗紅白相映、黃金點綴的“桂花赤豆糊糖粥”便問世了。趁熱舀一匙送到嘴里，黏黏糯糯混合著糯米香、赤豆香、桂花香，沁人肺腑。

駱駝?chuàng)系男〕曰ㄉ簧伲译S季節(jié)交替變換。開春賣五香豆、奶油豆等，立夏兜售綠豆湯，金秋叫賣桂花糖芋艿，隆冬則出售酒釀園子、糖粥、小餛飩。夜色彌漫時，在倉街的拐角處總能看到駱駝?chuàng)暗踔牟Ａд譄?，跳動的燈火是一種溫馨的召喚。走近叫上一碗滾熱的糖粥或餛飩，下肚驅(qū)寒又解饑。

舊貌已露新顏

提起倉街，自然繞不過民國三大監(jiān)獄之一的獅子口監(jiān)獄。這所名氣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O(jiān)獄，關(guān)押的不是普通“勞改犯”，而是一些具有顯赫資本的政治犯——陳璧君就是其中之一。

陳璧君是汪精衛(wèi)的夫人。在他淪為國民第一漢奸后，陳璧君亦夫唱婦隨成了頭號女漢奸，被關(guān)押在獅子口監(jiān)獄。聽聞，這位汪夫人生性頑固豪橫，寧愿牢底坐穿，也絕不承認(rèn)自己是漢奸。于是就有了她在監(jiān)獄里大罵看守的故事流傳出來。陳璧君在獅子口監(jiān)獄一待就是三年，直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才抱著老邁病殘之軀離開此地，去了上海度過殘生。

如今的獅子口監(jiān)獄只剩下斷垣殘壁，幾乎成了一堆廢墟。穿過一道道鐵門，踏入這個神秘之地，站在高高的崗?fù)こ赂╊?，底下是清一色粉墻黛瓦的江南民居。風(fēng)一起，閑置的小院里雜草似麥浪般翻滾。許多倉街的老住戶每次從這里路過，總會下意識地放緩腳步，凝視片刻。畢竟廢墟下，埋葬的是一代人的過往記憶。

從干將東路到白塔東路，細(xì)細(xì)走完足足要一個小時。若是遇上冬日天寒下雨，整條倉街街面就顯示出一副冷清的景象，殘舊的弄巷、斑駁的墻體、低矮的老房，幾乎不見人影。在雨中踽踽獨(dú)行，還能聽見飄來的歌聲：“默然遙遠(yuǎn)難再近，煙雨凄迷伴我獨(dú)行，昏暗街頭你似夢幻般飄近……迷糊的世界已漸暗，而寒雨紛飛濕透身……”這聲音里透著淡淡的憂傷，旋律和歌詞很熟悉，也很應(yīng)景。

近年來，倉街也和蘇州一樣，有了翻天覆地的劇變。粉墻黛瓦變成了各式樓房，南腔北調(diào)取代了吳儂軟語。杜荀鶴筆下“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的舊日之景，早已脫胎換骨似的“變了人間”。時代洪流下，這條千年古街歷經(jīng)歲月潮汐的沖刷、挪移，展露了新的容顏。

有人說“蘇州沒有了小巷，就像人臉沒有了五官”，也有人說倉街已如平江路、山塘街、木瀆老街一般“舊貌換新顏”，各類評價不一?？v觀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倉街和蘇州的前世今生；在未來，具有千年歷史的白發(fā)倉街，想必還會在歷史的沙塵暴中剝落片片舊衣，繼續(xù)修補(bǔ)舊傷，并點綴上新的時代紋樣。但無論如何改變，煙雨濛濛的倉街，始終會是無數(shù)人心底最牽掛的一部分，他們的一身血肉里，總有來自它的印記，且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