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短篇小說）

凝土

透過霧氣籠罩的窗玻璃，于婷俯身低頭看著窗外，外面靜悄悄的，似乎只有抽油機的嘎吱聲。一盞昏暗的路燈照見紛紛揚揚的雪，從一個明亮的圓弧落下，與周圍的黑暗形成鮮明的對比。夜幕下的雪，真像夜色中的精靈，輕盈、靈動，像詩句從半空中一行行寫過。

拉上窗簾，她繼續(xù)坐在床沿。桌子上擺放著資料員劉曉娜端來的一碗餃子，她吃了幾口便擱到了一邊。一路上因為暈車吐了好多次，她感覺胃里的酸液都要吐出來了，實在吃不下。

魏子剛還沒有回來，從到井區(qū)的這兩個小時，她只接到他的一條短信：“在忙，你先休息！”冷冰冰的就像這寒冷冬夜的雪，沒有一絲溫情。

她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宿舍，雖然簡陋但也干凈，沒有想象中的油污凌亂，這畢竟是一間石油工人的宿舍。是的，魏子剛是一名石油工人，是她的丈夫。

結婚3年，聚少離多?；橐鲈跁r間的打磨下，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在漫長的等待中，她過得很疲憊。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們耳鬢廝磨、花前月下的情景，但在一次次的渴望回歸于失望之后，她覺得魏子剛這個丈夫只是電話中的丈夫。她曾動搖過，但現(xiàn)在決定了，她要離婚。

離婚的決心下得很突然但也很決然。那還是3個月前，她懷了5個月的孩子胎死腹中。當那冰冷的器械攪得她快要死時，她還想象著魏子剛的寬慰。但除了電話，沒有，一切都沒有。她從手術臺到家里休養(yǎng)，除了閨蜜外，他一直沒有回來。有一刻，她躺在床上，望著白白的天花板全身似乎沒了知覺，但大腦一直在跳著兩個字：離婚！

原本想著等魏子剛回來再說，但是這一等就是3個月。剛開始說是年底了太忙走不開，后面又說原油產(chǎn)量在下降不能走?！澳呛冒桑阕卟婚_，我就上來說吧。”其實于婷還是可以再等等的，也許他就快回來了。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等了，她怕這種婚姻毀了她的一生。她只想快快結束，與魏子剛作個最后的告別。與她一起上來的，還有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他們結婚時間不長，又沒有孩子，基本沒有什么糾紛。

夜深了，外面還是靜悄悄的，就像井區(qū)部也淹沒在了這無邊的雪夜中。睡意漸漸襲來，于婷慢慢閉上眼睛，但一時又睡不著，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出魏子剛的臉龐。這張臉，她看了近10年。

他們相識于芳草萋萋的高中校園。沒有想象過早戀、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孩子的于婷，只想通過高中這3年的努力，考上一所醫(yī)學院，滿足已逝父親生前的遺愿。而魏子剛，長相普通，性格沉穩(wěn)，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喜歡攝影，校園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拍攝的對象。聽說，他的作品還獲過省上的大獎。有一次，于婷坐在湖畔的柳樹下背書，在幾米外的草坪上，發(fā)現(xiàn)魏子剛正貓腰拍攝一只落在月季上的黃蝴蝶，那專注的神情真像一座雕像。于婷忍不住笑了，黃蝴蝶立即扇動著翅膀飛遠了。魏子剛回過頭來，看著于婷正捂著嘴眉眼含笑的樣子，迅速按下了快門，讓她猝不及防。魏子剛的相機里則定格下一張嬌羞含笑的青春臉龐，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雖然后來魏子剛把照片打印出來送給了于婷，但于婷總懷疑他還有底片。

在于婷考上X省的醫(yī)科大學后，有一個周末，她換好衣服正準備去實驗室，舍友徐麗推門而進，揚著手上的信封夸張地喘著氣：“于婷，是你的，可真沉呀！”現(xiàn)在還有誰會寫信？舍友們有些不屑但又忍不住好奇地問?！翱赡苁抢舷嗪冒?。”徐麗試探性地說。

“沒有，可能是什么印刷品。”于婷不想再陷于他們的糾纏中，趕緊說。

走到花園的小木椅上，于婷拆開了信，一摞照片掉了出來，竟然都是她的：有她的背影、側(cè)影，有穿著碎花裙子的，也有穿著白襯衣的……不用說，這肯定是魏子剛寄來的。

他是什么時候偷偷拍下的？于婷怎么一點也沒察覺。面對這些珍貴的照片，她的臉漸漸映上了一層淡淡的紅霞。他在偷拍時，她讀書的樣子一定很傻氣吧，她發(fā)呆的樣子也一定很可笑吧？從信里知道，魏子剛考上了一所石油院校，她的地址也是從以前的高中同學那里要來的。在信里，他還要求她給他回信，并且要了她的微信號。

于婷對于他的要求都乖乖地做到了。她原來是個高傲的姑娘，大學里好幾個男同學追求她，她都沒有答應，竟這樣爽快地答應了魏子剛。對于魏子剛，她可能早預見了類似于這一天的到來。她常常想起他拍黃蝴蝶的情景，心里總是偷偷發(fā)笑。4年下來，他們竟真成了戀人。

有時候?qū)W校放假，魏子剛也來學?？赐阪?，還給她宿舍的姐妹們拍照。對于他的技術，舍友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多年以后，他們最喜歡的照片竟大多是魏子剛拍下的。有一次倆人一起相約去看電影，出發(fā)前，于婷精心打扮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雪紡百褶裙，配著一件純棉的橙色七分袖針織衫，顯得格外高挑靚麗。魏子剛笑瞇瞇地看著她下樓，滿眼都是愛意。

看完那部趙薇導演的《致青春》后，倆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回想著電影里的情節(jié)，暢想著他們的人生。到了一處小河邊，于婷將頭靠在魏子剛的肩膀上。魏子剛摟著她略顯瘦弱的肩頭，沉默良久才說：“婷婷，你喜歡我什么？”于婷又將頭往過靠了靠說：“我喜歡你認真的樣子，我喜歡你默默喜歡我的樣子?！蔽鹤觿傒p輕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傻瓜。”

對于為什么喜歡魏子剛，于婷真的對誰也沒有說過。這是埋藏在她心里最深的一個秘密。從見他拍黃蝴蝶的那一次起，她就覺得他很像她死去的父親。

父親是一名醫(yī)生，卻在她4歲那年死了，死于非典，是在給非典患者治療時被感染上死的。母親總說父親太認真了，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非要去加班也不會被感染上。于婷一直留著父親的聽診器，雖然她知道母親不支持，但她卻想當一名醫(yī)生。在她很小的時候，拿著父親的聽診器假裝給父親看病時，父親笑著摸著她的頭說，婷婷很像一名小醫(yī)生呢，這句話她一直記得。魏子剛做事專注的樣子，讓她想起了父親。她想，認真的人總不會差的。

大學還剩一個月畢業(yè)時，于婷竟然聯(lián)系不上魏子剛了。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發(fā)微信也不理，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于婷像瘋了一樣，要不是徐麗和其他幾個舍友攔著，她真的要去找魏子剛了。后來魏子剛的一個朋友主動打來電話，回復是：“魏子剛想安靜一段時間，讓她暫時不要打擾?！彪m然他的話語很簡短也很殘忍，但總算是有了他的消息，這讓她安了心。

臨畢業(yè)那天，魏子剛來了，黑黑瘦瘦的，就像剛剛生完一場大病。他那雙一向沉穩(wěn)的眼睛看見于婷竟有些慌亂。她扭著脖子故意不理他，眼淚卻不爭氣地吧嗒吧嗒往下掉。如果不是臨畢業(yè)事多，她非要挖地三尺找見他。這些夜里，她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淚，白天也輕飄飄的，感覺身子被掏空了。

魏子剛小心地扳過她的肩膀，望著她通紅的眼睛，輕聲說，我們?nèi)バ『舆叞?。于婷平復了一下心情，擦了擦淚水，和他走到了小河邊。

坐在石堤上，魏子剛良久都沒有吭聲，雙眼長久地盯著河水，似乎在尋找著魚的蹤跡。于婷幾次抬眼望著他，又不安地絞著雙手。

“你怎么了？”她終于說道。

“咱們分手吧?！蔽鹤觿偼蝗徽f道，但是顯然已經(jīng)醞釀很久了。

于婷驚訝地望著他，雙眼憋著淚水，雙唇不停地顫抖著，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婷婷，對不起……”魏子剛說不下去了，他也有些哽咽。

“到底怎么了？你說！”于婷逼問道。

“我沒有想到采油工會這么苦，你跟著我，會受罪的?！蔽鹤觿偼纯嗟卣f。

聽到是這個解釋后，于婷的內(nèi)心突然輕松了。她沒有想到這竟是魏子剛提出分手的理由。

“我不怕，跟著你，我什么苦都能吃！”于婷堅定地說。

你看這些，魏子剛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張照片，有位于荒山頂上的井場，有滿身油污的采油工，還有那孤獨的小站……

聽著魏子剛對采油工孤獨與寂寞、忙碌與無奈、無私與奉獻的講述，于婷說：“我都不怕，你回不來，我可以上去看你。”

倆人相視一笑，放下了彼此的擔憂。

畢業(yè)后，于婷成了一家醫(yī)院的兒科實習醫(yī)生。魏子剛已經(jīng)從實習技術員轉(zhuǎn)正了。結婚后，于婷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錯了，醫(yī)生并不比采油工閑，尤其是流感暴發(fā)的時節(jié)，加班加點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對于最初的許諾，她真的失言了，一次也沒有去看過魏子剛。魏子剛當然也很少回來。

一覺醒來，于婷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收拾妥當后，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在晃動。玻璃窗的霧氣很重，只看見一片紅色，卻不知道是誰。

“嫂子，你起來了嗎？”是劉曉娜的聲音。劉曉娜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姑娘，留著齊耳短發(fā)，一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兩個酒窩看著讓人很舒服。她是石油人的后代，所以對油田充滿了感情。昨天還是劉曉娜來接的她，把她安頓好。所以于婷看著劉曉娜就像一個小妹妹一樣。

“起來了，你進來吧?！庇阪酶糁T喊道。

劉曉娜應聲推門進來，她仍舊穿著一身紅色的棉工服，顯得身子臃腫而笨拙。她臉凍得紅通通的，不住地搓著手，像是在門外等了很久的樣子?！吧┳?，魏子剛他們昨天半夜回來了，怕打擾你，在隔壁宿舍休息了，你先跟我去吃飯吧?！?/p>

走進井區(qū)部的食堂，擺了四五張圓桌，還有幾個員工正在吃飯，看見于婷進來了，都喊著“嫂子好！”引得食堂廚師都探出了頭。于婷羞紅了臉，她沒有想到魏子剛的同事都這么友好。

早餐很豐盛，有雞蛋糕、油餅、小菜、牛奶還有水果，她感覺有些是特意為她準備的。抬起頭時，她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好幾幅攝影作品，有采油工們抬著電機走在山路上的，還有在泥坑里搶險的……

“嫂子，這些都是魏子剛拍攝的，他的好多攝影作品還在油田公司獲了獎呢。”劉曉娜夸贊道。

“嫂子，你多吃點，井區(qū)也沒啥好招待的?！辈恢裁磿r候，一個留著寸頭的男采油工移到了這個桌子上。

“好，不用客氣的。”于婷說道。

“嫂子，魏子剛真是好樣的。他前幾天擋了一個偷油的罐車，還差點受傷了?！边@個男采油工快人快語道。

“就你多嘴，饅頭都堵不住你的嘴。”劉曉娜瞪了他一眼，埋怨道。

“不說就是了……”那個男采油工自覺失言，端著碗，移回了原來的桌上。

“說說，是怎么回事呀？”于婷嚴肅地問。

劉曉娜簡單說了一下情況。魏子剛在查夜時，發(fā)現(xiàn)了一輛可疑的油罐車，要求下車檢查時，油罐車司機不配合，準備強行沖過去。魏子剛擋在車身前面，不讓過去。就在這膠著之時，保安大隊的人來了，才把魏子剛救下。

“他真傻！”于婷嘴上說著，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我們也都怕呢，萬一油罐車司機真的加油沖過去，魏子剛可就……”劉曉娜說。

回到宿舍，魏子剛已經(jīng)起來了。

“你也不多睡會兒？”劉曉娜問。

“沒事，我睡好了?！?/p>

“才睡兩個小時就好了？不過也對，嫂子更重要??！”劉曉娜嘻嘻笑著道，剛走兩步，又回過頭來說，“哦，對了，井區(qū)長專門給你放一天假，讓你好好陪陪嫂子?！?/p>

“好的，謝謝你??！”魏子剛轉(zhuǎn)頭對于婷說，“我?guī)闳マD(zhuǎn)轉(zhuǎn)吧，讓你認識下油田，順便給你拍些雪景?！?/p>

于婷點點頭。

雪后的油區(qū)顯得格外空曠而美麗。站在山巒上向下俯望，橘紅的抽油機在藍色的蒼穹下、雪白的大地上跳動著機械的舞蹈，給了這片沉寂的土地無限生機。偶有一只山雀飛過，打破了眼前的平靜，似乎告訴于婷還有山外的故事。

于婷望著魏子剛，幾次努力，就是說不出“離婚”兩個字，原本想得如此熟稔，現(xiàn)在卻連張嘴都困難。

她眺望著遠處農(nóng)家窯洞的煙火氣息，心里盤算著，到了晚上再說吧。

不知不覺，倆人來到了一個井組，這是井區(qū)的高產(chǎn)井組。駐守的是一名50歲出頭的老工人。魏子剛問道：“邵師傅，嫂子都好吧？”

“好，精神頭好著呢，這會兒正在做飯呢?！彪S著魏子剛的推門，于婷也跟著走進了這間彩鋼房結構的溫暖小屋，一個也穿著紅工衣的中年婦女正在簡易灶臺前做飯。

看到他們進來了，立刻笑吟吟地說：“小魏來了呀，這是你媳婦吧，長得可真俊呢?！闭f著就抓住于婷的手，左右端詳著，看不夠的樣子。

“還不快讓人家坐下，大老遠來的?！蹦莻€被稱為邵師傅的男人說。

“你瞧，這山里還真見不上這么俊的媳婦?！鄙蹘煾档膼廴诉呅χ呎泻羲麄冏?。屋子空間很小，他們都坐下后，顯得更逼仄了。但是房間收拾得非常干凈利落，桌子上擺放著不少藥瓶。

“誰在吃藥??？”于婷出于職業(yè)習慣，隨口問道。

“沒什么，老毛病了?！鄙蹘煾档膼廴苏f。

“她是肝癌，都3年了，姑娘上了大學后，也沒人照顧，單位知道情況后，就讓我接上來了，都不耽誤?！鄙蹘煾递p描淡寫地說道。

“我就怕拖他后腿，影響他工作，他對待油井可真跟親人似的?！鄙蹘煾档膼廴诵χf。

“還多虧了小魏他們，惦記著給我們買菜、送生活用水，不然她這個身體，我也不敢走開呀。”邵師傅說。

“還是你有眼光，找了小魏這么個好小伙子。”邵師傅的愛人看著于婷笑呤呤地說。

于婷臉色通紅。

那一夜風聲很大，風把鐵門吹得啪啪作響。聽著魏子剛伴著風聲扯起的呼嚕聲，于婷一夜無眠，她想起了他們倆的很多往事。

第二天一大早，井區(qū)長張永強就上來了，手里提著兩大袋水果，說是專門給于婷買的。然后又讓劉曉娜召集井區(qū)的人，緊急開會。

“馬上要過春節(jié)了，作業(yè)區(qū)要求我們井區(qū)做好春節(jié)值守工作，在歡樂祥和過節(jié)的同時，要確保春節(jié)期間的原油生產(chǎn)平穩(wěn)運行。下來，劉曉娜把春節(jié)期間要值班和倒休的人員統(tǒng)計出來。”張永強傳達著作業(yè)區(qū)調(diào)度會議的精神。

“另外，說是武漢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要倒休的人員就不要計劃去武漢了?！睆堄缽姾芎喍痰鼐桶殉繒_完了。

開完會，他夾著本子準備往出走時，看見了身后的魏子剛，專門停住說：“魏子剛，今年春節(jié)你就回去吧。趁著這幾天天氣好，趕緊和于婷回去，好好過個年?！?/p>

魏子剛已經(jīng)有兩年沒有回家過年了，他答應了下來。

魏子剛跟于婷聊起新冠肺炎的事，于婷說她也聽說了，她的一個同學家就是武漢的，那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例了。

誰知第二天又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地將井區(qū)部院子、通往井場的道路全都遮住了。山下的人上不來，山上的人下不去。井區(qū)部的人紛紛拿著鐵鍬、掃把開始清理積雪。于婷也要跟著去，魏子剛拗不過她，也帶著她去了。有了她的加入，往日沉寂的隊伍似乎注入了新鮮血液，大伙掃雪的勁頭更足了。

靜寂的山坳里，一隊身著紅工服的采油人緩慢行進在一條小道上。他們就像一個個紅色的音符跳躍著，為荒原增添了色彩、生機和活力。其中有一個穿著深藍色羽絨服的女人，正是于婷。她奮力跟在隊伍里面，一邊掃雪，一邊唱著輕快的歌謠，有時候為躲過一個雪球而哈哈大笑，有時候又為一個趔趄而驚慌失措。與緊張而嚴肅的醫(yī)生工作相比，這里的輕松快樂，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魏子剛始終在她的左右，生怕她摔倒了，眼睛里充滿愛意和幸福，也忘了她這兩天雖客客氣氣但又始終保持距離的樣子。

兩天后，天終于放晴了。雪后的油區(qū)美不勝收，天空藍得似乎能倒下一壺清泉，空氣清新得似乎可以洗肺。太陽出來了，屋頂上的積雪慢慢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感覺萬物都要復蘇的樣子。是的，春節(jié)要到了，春天就快來了。

魏子剛聯(lián)系好了便車，把他們送到車站，就能一起回到都市的小家，一起過個年了。于婷暫時打算什么都不說了，等過了年再說。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車來了。于婷跟井區(qū)的人一一告別，兩天的相處讓她依依不舍。井上的邵師傅也專門趕了下來，帶來了幾個花卷和雞蛋，讓他們在路上吃。

“小于，這是你嫂子專門給你做的，別嫌棄。”邵師傅說。

“沒有，嫂子做的花卷真好看。”于婷笑了。邵師傅兩口子的故事一直感動著她，這才是患難見真情的好夫妻。

“你要常來呀，別嫌棄我們這里偏僻。”邵師傅又笑著補充。

“沒有，這里挺好的?！庇阪眯χf道。

“小魏、小于你們先別走！”張永強突然追了上來，他剛接完一個電話。他看著他倆，面露難色地說，剛才接到區(qū)上的緊急通知，現(xiàn)在油區(qū)道路全封了，要全面開始疫情防控工作。魏子剛吃了一驚，手機上的新聞也看了，總想著城里會加強防疫，沒想到這么快會輻射到油區(qū)。

看著于婷有些不悅的樣子，張永強不好意思地說：“對不住啊，小于，我倒想讓你們走，是疫情攔著你們不讓走啊。”

他們只好放下行李，又回到了宿舍。于婷也只好給醫(yī)院領導打電話請假，說明情況。

短短幾天時間，疫情就像從湖北武漢為中心刮起的一場風暴，讓各個省份都談之色變，一場阻擊戰(zhàn)也全面打響了。

這個位于黃土塬深處的井區(qū)部，在地方政府的嚴格管控下，每個人都被推上了戰(zhàn)“疫”的陣地?？箵粢咔?，人人有責。與之前的緊張忙碌氣氛相比，井區(qū)部暗自涌動著一股恐慌的情緒波流。

“聽說鎮(zhèn)子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例確診病例，疫情真的擴散到了我們油區(qū)的周邊?！贝蠹倚⌒恼務撝?，面對這個看不見的敵人，他們沒有辦法像擒油龍一樣擒住它，內(nèi)心充滿了無奈與不安。個別女工還因為不能過年回家而嚶嚶哭泣。

沒有口罩，就像沒有防疫之本。每個人都在急切地盼望著有一個口罩。張永強跑了幾個衛(wèi)生所，都失望而歸，只買到了兩瓶酒精和4瓶84消毒液。

望著失望而歸的張永強，于婷突然想到了老同學徐麗。她就在省城的大醫(yī)院工作，也許她還能買到。她立即打電話給徐麗。徐麗正好下夜班，也顧不上休息，連著跑了十幾家藥店，終于買到了100多個口罩，還有兩個額溫槍及20個普通溫度計，趕上了年前最后一天的順豐快遞，發(fā)了過來。

第三天，于婷終于接到了快遞電話，東西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上。張永強帶著魏子剛走了3個多小時路拿上后，又立即返回，連夜分給了井區(qū)部員工。大家拿著口罩，真像拿著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對于婷甚是感激。

“邵師傅還沒拿到口罩呢?！庇阪靡煌砩隙荚谟洅熘?/p>

“沒事，我們明天去井上錄取資料時，順便給他們帶去?！?/p>

“那好，明天我去幫劉曉娜做飯?！痹瓉磉@里的廚師也聽說了疫情的事，再加上要過年了，忽然不干了。無奈之下，劉曉娜和另一個經(jīng)核員只好湊合著做飯。井區(qū)部十幾個人，工作量非常大，于婷也想著去幫幫忙。

“婷婷，快出來一下?！痹缟掀饋恚趶N房幫忙擇菜的于婷，突然聽到了魏子剛的聲音。

“快，嫂子不舒服?！蔽鹤觿偧钡靡话牙嫌阪玫母觳簿屯蹘煾档木馅s。

兩個人急急忙忙地跑著，誰也顧不上多說話。靜謐的井區(qū)道路上只看見兩個身影彎著身子快速往上爬。等到了井上，于婷發(fā)現(xiàn)自己后背都濕了，魏子剛也是一腦門子汗。

推門而進，邵師傅的愛人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嘴唇泛著白皮，眼睛像抽干了水分，干涸而沒有神采。邵師傅靠在旁邊的柜子上，頭發(fā)凌亂，幾根稍長的白發(fā)突兀而且耀眼。

“疼，她疼得受不了?！闭f完這句話后，他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求救地望著于婷。

“沒事，別把孩子嚇著了，老毛病了?！鄙蹘煾档膼廴藦姶蚓裾f。

“藥還吃著嗎？”于婷問道。

“有一種藥沒有了，本想著該回家了，這都怪我?！鄙蹘煾底载煹卣f。

“縣醫(yī)院能買到嗎？”于婷問。

“買是能買到，只不過我走了，你嫂子她……”邵師傅遲疑著說。

“我照顧著就行了，讓子剛趕緊去辦通行證吧?！庇阪谜f。

通行證很快就辦下來了。邵師傅去買藥，魏子剛頂替邵師傅看護油井，于婷留下來照顧邵師傅的愛人。

一晚上，屋外的寒風呼嘯不已，邵師傅的愛人不住地呻吟，又怕吵著于婷，實在熬不住了，就拿起放在枕邊的干毛巾塞進嘴里，感覺牙齒都在打顫，額頭上的汗珠一滴滴滾落下來。于婷聽見動靜，趕緊打開燈，一看這情景，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這該多疼呀，不知道邵師傅的愛人這兩天是怎么熬過來的。

魏子剛臨時住在隔壁，一晚上也出出進進的，查看油井的生產(chǎn)情況。寒風拍打著鐵門，發(fā)出咣當聲。這一晚無眠。

到了后半夜，邵師傅的愛人疼痛稍好了些，喝了于婷端來的水，臉上有了一絲血色。她用母親般的溫柔目光看著于婷。于婷聽著大風拍打著門的咣當聲，毫無睡意。屋外寒風刺骨，漆黑一片，只有抽油機的嘎吱聲。她想，又有多少個采油工，此刻正跟魏子剛一樣，在寒風中堅守呢？

正在她出神的時候，“小于，你睡會兒去?！鄙蹘煾档膼廴溯p聲說道。

“沒事，我不累?！庇阪么稹?/p>

邵師傅的愛人扭過頭看了一會兒于婷，像是思索了半天，終于說道：“小于，你是不是跟小魏有啥事呀？”

“沒有，都好著呢?！庇阪眯睦锍粤艘惑@，但仍否認著。

“你們瞞不過我，雖然你們嘴上不說，但我心里明白，我也是過來人了?！鄙蹘煾档膼廴寺朴频卣f。

于婷臉紅了，許久都沒有吭聲。屋子愈發(fā)顯得安靜，似乎兩個人都熟睡了。但是在黑夜中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各自想著心事。

“我年輕時候，也是跟你一樣俊，心也高著呢。對于媒人撮合的跟老邵的這門婚事，真是一百個不樂意，但是有啥辦法呢，家里窮呀，能找個有鐵飯碗的男人，也算是一輩子吃喝無憂了?！?/p>

“老邵有啥好呀，個矮，長得也不行，話也少，是個實心疙瘩。過門好多年，我都看不上他。他在油田工作，回來又少。每次回來，我們都客客氣氣的，家不像個家，丈夫不像個丈夫，妻子不像個妻子，你說這過得啥日子呀?！?/p>

“姑娘考上大學后，我提出了離婚，雖然我也沒正式工作，但我有蒸饃的手藝，想過個痛快日子。老邵最后也同意了，他說他不攔著我，知道這些年讓我憋屈了?！?/p>

“離婚不到一年，好日子沒奔成，自己倒有病了，查出了肝癌。老邵知道后，又二話不說把我接回了家，說讓他來照顧我。我現(xiàn)在后悔呀，這真是老天爺在報應我，我當時真是被鬼纏住了身呀……”

說到這，邵師傅的愛人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哽咽得無法自已，又怕隔壁的魏子剛聽見，壓抑得嗚嗚哭著，身上的棉花被子也跟著一顫一顫的。

于婷不知道怎么安慰，遞著紙巾，眼圈也跟著紅了起來。

“小魏是個好小伙子，你可不能辜負他。”邵師傅的愛人說完再沒吭聲，天麻麻亮時，竟紅著眼睛睡著了。

邵師傅事情辦得很順利，不僅開上了藥，還買了幾盒抗病毒顆粒，讓于婷和魏子剛都吃上，說這個藥縣上都緊俏得很。望著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師傅，于婷打心眼里佩服，他真是個有擔當?shù)暮媚腥恕?/p>

“縣上也對防疫工作抓得很緊，幸虧張井區(qū)長幫我要了車，不然現(xiàn)在連交通車都停發(fā)了。你們也都要注意點，千萬不要下山?！鄙蹘煾翟偃?。

魏子剛已經(jīng)忙完了井上的活兒，取了油樣，錄取了資料，擦干凈了井口，院子也掃干凈了。

邵師傅拍著魏子剛的肩膀，滿眼都是贊許的目光。

倆人肩膀挨著肩膀回到了井區(qū)部的宿舍，劉曉娜招呼他們喝粥，但于婷眼皮重得抬也抬不起來了，渾身也感覺疼痛，強撐著喝了兩口，就回宿舍倒頭睡下了。

魏子剛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照樣忙碌著，直到中午回來。他叫于婷去吃飯，于婷哼哼了幾聲，翻個身又睡去了?！翱磥碚媸抢蹓牧??！蔽鹤觿傋匝宰哉Z地說完，心疼地給于婷掖好被子，自己吃完，又給于婷打了一份西紅柿雞蛋加米飯，捂好放在暖氣上，想著她一會兒醒來再吃。但等到他下午忙完回來，于婷依然睡著，臉色也有點潮紅。他趕緊拿來額溫槍，“38.9℃，呀，于婷發(fā)燒了！”

魏子剛急得在地上轉(zhuǎn)圈圈，在這非常時期，他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他突然想起于婷的老同學徐麗，趕緊電話拔了過去。對方了解情況后，建議隔離觀察，讓先把藥吃上，再多喝水。魏子剛向張永強也報告了于婷發(fā)燒的事，對方也很緊張，但也支持徐麗的辦法。魏子剛暫時也不能去上班了。每天，由劉曉娜負責將飯放在門口，聽到敲門聲，感覺小劉走遠后，魏子剛快速地把飯取回來，跟于婷隔離在宿舍。

“你仔細想想，你還接觸過誰？”魏子剛問道。

“人多了，我一路坐大巴車上來，車上人也不少?！庇阪锰撊醯卣f道。

看新聞報道說，新冠肺炎疫情潛伏期有14天左右，魏子剛心里也是很緊張，于婷上來都四五天了，如果真有什么，井區(qū)部的人都逃不過。往日平靜的井區(qū)部，因為于婷的發(fā)燒而變得無比壓抑，這個黃土塬深處的井區(qū)部突然像缺了氧一樣，讓人透不過氣。張永強已經(jīng)請示了作業(yè)區(qū)領導，回復如果于婷3天后依然沒有好轉(zhuǎn)，就要想辦法送往大醫(yī)院，到時井區(qū)部的人員將全部隔離。

“那還不跟坐監(jiān)獄似的?！本畢^(qū)部已經(jīng)有人發(fā)起了牢騷，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了于婷千方百計買來的口罩，對她有些怨氣了。為什么要現(xiàn)在跑上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張永強和劉曉娜盡力安慰著大家，把作業(yè)區(qū)印發(fā)的防疫宣傳手冊發(fā)放給大家，讓大家好好學習。往日熱鬧的食堂現(xiàn)在也變得冷冷清清的，大家打上飯趕緊回到宿舍，除了發(fā)牢騷，誰也不愿多說幾句話。

邵師傅知道情況后，專門下來給魏子剛的宿舍門口放了兩盒雙黃連。這是他的習慣，每次上山都要預備幾盒。

第二天晚上，于婷燒得更厲害了，已經(jīng)到了39.5℃，迷迷糊糊的她，飯也吃不下，嘴唇干裂，不住地叫著“孩子”，魏子剛心痛地握住她的手，把溫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

對于那個早亡的胎兒，魏子剛也是很心痛。他也渴望當爸爸，每當夜幕降臨，他想到自己再過幾個月就要當爸爸了，恨不得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得知孩子沒了時，他又心痛得無法自拔，像瘋了一樣奔跑在田野里，直到虛脫摔倒在地。他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這都是他的錯，沒有照顧好于婷，讓她受了那么大的罪。

“子剛，如果我真得了新冠肺炎，你不怕被傳染嗎？”于婷不知什么時候清醒了，但依舊閉著眼睛問道。

“不怕，你會沒事的！”魏子剛緊緊握著于婷的手，堅決地說。

“我座位旁邊，有一個男的，一路上咳嗽了很多次，他會不會就是……我會不會像我爸爸一樣死去。”于婷睜開了眼睛，滿面愁容地說。

魏子剛心里一提，但仍握著于婷的手說：“什么都不要怕，有我陪著你呢，可能只是普通的感冒?！?/p>

“如果真是呢？”于婷仍然追問。

“如果真是，我也就得上了，咱倆在一起呢，不怕！”魏子剛面不改色地說。

于婷再沒有吭聲，但是眼角的一顆淚珠卻滾落了下來。

第二天于婷的精神就好多了，也不發(fā)燒了，飯也能吃下了，臉色也紅潤了，排除了新冠肺炎的可能，應該是不適應山上的氣候，再加上夜間陪護邵師傅的愛人，受了風寒。

休息幾天后，于婷終于痊愈了，井區(qū)部的氣氛又活躍起來，幾個發(fā)過牢騷的員工，看到于婷都怪不好意思的。于婷也理解他們，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疫情猛于虎，誰都害怕呢。病好后，她依舊幫著劉曉娜他們做飯。廚房里，他們說說笑笑的，飯就做好了。她是四川人，做的麻辣風味的菜大受好評。張永強笑著說要把于婷留下來，當他們的衛(wèi)生員兼廚師。大伙都起哄說好，魏子剛也興奮地看著于婷，于婷竟深情地給他眨了下眼睛。

晚上魏子剛?cè)ゲ橐沽?，于婷睡不著，電視也沒啥好看的，手機也玩夠了。她左拉拉右推推，在床下放鞋子的地方，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皮質(zhì)封皮的本子。翻開來，一張照片掉了出來，是她的，就是那張魏子剛拍黃蝴蝶時給她拍下的，原來他一直留著。

“我一直熱愛著石油事業(yè)，就要去實習了，期待……”

“實習生活很苦，我不想讓婷婷跟著我受苦……”

“畢業(yè)了，婷婷真要跟我在一起，我們能幸福嗎？”

“我們的孩子掉了，對不起……”

“婷婷對我很冷漠，她是想……”

“我對不起婷婷，該給她自由嗎？”

每翻一頁他的日記，于婷的心就被緊緊揪到一起，她不知道在她痛苦的每一夜，魏子剛又是怎么熬過來的。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為了曾經(jīng)的荒唐，也為了失而復得的魏子剛。

疫情逐漸退去，油區(qū)的雪也基本消融了，春天已經(jīng)不遠了。交通車輛又開始正常運行了。于婷在大伙依依不舍的告別中，回到了所在的醫(yī)院，繼續(xù)擔當著兒科醫(yī)生的使命。

她知道，這一走，是為了更好地相遇。每一個等他歸來的日子，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她等得起！

當然，還有那紙離婚協(xié)議，早已被她埋在井區(qū)部的雪地下，早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