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1月11日,在中南海菊香書屋內,毛澤東主席同劉少奇、李維漢會見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譚云山。說他特殊,是因為他的身份復雜,此行在公開報道中,譚云山是承載中印兩國友好交流的文化大使——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院長,但是在會談中,譚云山則是毛主席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以下簡稱“湖南一師”)讀書時期親切的譚學弟。這恰是譚云山波瀾壯闊一生的縮影,在不同的時間段、不同的地域,他兼顧不同的身份,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不朽的烙印,被譽為“現(xiàn)代玄奘”。
湖南一師的莘莘學子
1898年,譚云山出生于湖南省茶陵縣,彼時的湖南省人才輩出,把救國救民作為己任,正如當時湖南學子中流傳甚廣的《湖南少年歌》:“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作普魯士?!痹谌绱藭r代背景下,年輕的譚云山不滿足于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決定負笈前往位于省城長沙的湖南一師求得真知。當時的湖南一師云集了黎錦熙、楊昌濟等大學問家,一時間學校內學子不僅可以求索學問,更能在思想的熔爐中耳濡目染激發(fā)思想,正是湖南一師這種獨特的學風,培育出了一大批日后中國革命的中流砥柱。
在湖南一師,譚云山在課余時間廣泛參加學生活動,他最為欽佩的學長便是毛澤東。1919年,譚云山加入了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新民學會,這是改變譚云山一生命運的大事件。當時,毛澤東團結進步學生,經(jīng)常組織會員討論中國的出路問題,并由此逐漸形成新民學會這一固定團體,毛澤東為學會制定了“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宗旨,不僅傳播進步思想,更積極組織學生赴法勤工儉學,期待廣大會員能通過學習西方的先進文化知識來改變我們國家積貧積弱的面貌。新民學會為譚云山打開了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門,也為譚云山埋下了文化交流的種子。在新民學會,除了會長毛澤東,后來成為紅軍著名將領的夏曦和工人運動領袖郭亮,也成為譚云山最好的朋友。在湖南一師求學的經(jīng)歷,極大地培育了譚云山心懷家國的情懷,讓他篤實學問的基本功。
與譚云山的交流雖然不多,但這段歷史不曾被毛主席遺忘。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已在印度有所成就的譚云山以舊日新民學會會員身份致信毛主席,為中印兩國開展文化交往提出切實可行的建議,對這位闊別約30年的舊友,毛主席很快就從那段“恰同學少年”的時光中回憶起這位昔日學弟,不想長沙一別,他已經(jīng)成為著名的文化學者。毛主席讓印度駐華大使袁仲賢邀請譚云山回國敘舊,以期為中印文化交流作貢獻,會見中,毛主席專門邀請了同為新民學會的李維漢??梢?,新民學會中結下的革命友誼,伴隨著湖南一師學子終生。
求知印度:做中華文明的使者
1924年,第一位亞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來到中國講學,泰戈爾淵博的學識、儒雅的風范以及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讓中國學子大受裨益,也讓身處混沌的中國人民看見了文明的曙光。講學中,泰戈爾提及他打算創(chuàng)辦一所國際大學,將兼容并包世界各種文明,在此開展人類文明和文化交流的研究。26歲的譚云山?jīng)Q定前往印度,去他心目中的文化圣地追隨泰戈爾。在抵達印度之前,他先在華人云集的南洋停留,一方面拓展自己的學問,另一方面豐富其國外生活的履歷。
1928年,譚云山經(jīng)新加坡到印度國際大學,拜會了泰戈爾。國際大學位于印度大城市加爾各答旁一個名為圣地尼克坦的聚落,在徐志摩、張大千等人的筆下,圣地尼克坦被譯為卓有情趣的“寂鄉(xiāng)”。圣地尼克坦的中心便是國際大學,師生圍繞著國際大學修筑房舍,一道構成這個文化圣地,寧靜的氛圍、云集的大師以及天下大同的共有理念,共同構成這所人類歷史上蔚為奇觀的大學。
起初譚云山在這里教授中文,同時潛心學習梵文,研究中國和印度傳統(tǒng)文化,在泰戈爾的支持下,他創(chuàng)辦了中印學會,凝聚了在印度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者,同時也匯聚了中國喜歡印度文化的學人,由此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中印兩國人文交流的先河。這一時期,他筆耕不輟,出版了大量印度研究的著述,比如《印度與中國的文化交流》《印度對中國文化的貢獻》等,向兩國人民充分展示兩大文明古國在歷史文化上的淵源。
1937年初,譚云山創(chuàng)建了更完備的學術機構——國際大學中國學院,彌補了國際大學在中國研究方面的學術空白,對此,泰戈爾予以高度評價,在中國學院的落成典禮上,他熱情洋溢地說道:“中國和印度接壤千里,通道不計其數(shù)。這些通道不是戰(zhàn)騎和機槍開發(fā)出來的,而是和平的使者,往來不絕,一步一步踏出來的?!比绻f,過去的中印交流依靠的是法顯、玄奘這些西行取經(jīng)人,那么現(xiàn)代中印友好就肇始于泰戈爾和譚云山的努力。
譚云山為中國學院擬定的宗旨是:研究中印學術,溝通中印文化,融洽中印感情,聯(lián)合中印民族,創(chuàng)造人類和平,促進世界大同。大量的中國學者前往圣地尼克坦,聞名于世的就有徐悲鴻、陶行知、張大千、常任俠、金克木、吳曉鈴、丁西林、鄭振鐸等人。其中徐悲鴻曾在這里工作一年,現(xiàn)在我們最常見的譚云山的肖像,便是彼時出自徐悲鴻之手。
中國學院的存在超越了一般學術機構,更像是兩個國家文化交流的樞紐。1942年,蔣介石訪問印度,希望爭取印度更多地支持中國人民抗日,但彼時的印度并非一個主權國家,而是在英聯(lián)邦框架下的一塊殖民地,英國當局極力反對其與尼赫魯?shù)扔《让褡孱I袖接觸。在此情況下,譚云山建議將會晤的地點放在中國學院,這樣所有的交流都可以以文化交流的“外殼”開展。這個想法通過戴季陶轉送回國內,獲得蔣介石和尼赫魯?shù)囊恢峦?,最終二人在圣地尼克坦的國際大學中展開友好交談,奠定了日后獨立的印度同中國友好交往的基礎,也為當時的中國爭取到不少抗日的外援。
1957年,周恩來總理將參觀國際大學納入自己的行程規(guī)劃當中。周恩來總理和賀龍元帥訪問印度時,特地參觀了中國學院,周恩來總理在中國學院親切接見了學校的師生,感謝他們?yōu)橹杏∮押媒涣骱蛯W術研究作出的貢獻,并高度稱贊譚云山為促進中印文化交流所作出的不懈努力。時至今日,周恩來總理為中國學院捐贈的1萬冊圖書,仍然幫助著那里的莘莘學子了解中國、學習中國文化,中國每年依然會派出留學生前往國際大學開展學術交流,同樣地,中國學院也成為印度學子前往中國學習的階梯。
心憂祖國:讀書不忘救國的典范
譚云山廣為人知的身份是文化學者,更是讀書人救國的典范,他用實際行動踐行著“愛國”二字。
1930年,就在譚云山潛心于學術,正值學術壯年期的時候,祖國的一聲呼喚,他便前往救國的第一線。原來,1912年清帝退位以后,西藏地方驅逐了駐藏大臣,從此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政府只能保持有限度的交流。一次,一名尼泊爾與中國西藏混血的商人在西藏地方政府執(zhí)法的過程中死亡,尼泊爾索取高昂的賠償,聲言不支付則將出兵西藏,緊急態(tài)勢下,西藏向中央政府求助,中央政府委派蒙藏委員會的謝國梁父子由緬甸借道印度出使西藏,誰料剛一抵達緬甸,謝國梁的兒子兼此行的秘書謝瑞清就感染瘴氣去世。正在進退維谷之際,謝國梁經(jīng)過當?shù)厝A僑的牽線,結識了在印度已經(jīng)略有名氣的湖南同鄉(xiāng)譚云山。譚云山不僅熟知中印兩國事務,更有一腔報國熱血,當直接參與到國家治理第一線的擔子落在譚云山肩上時,他沒有絲毫猶豫,果斷答應與謝國梁一同踏上這段生死未卜而又意義非凡的旅途。1930年隆冬時節(jié),二人喬裝打扮為商旅,從印度大吉嶺翻越喜馬拉雅山抵達西藏境內,青藏高原的稀缺氧氣和雪域刺骨的嚴寒不斷侵襲著二人,在抵達拉薩的前一天,謝國梁身體難以支撐,長眠在路途上。譚云山只身一人帶著中央政府的文書來到西藏,拜會達賴喇嘛,譚云山雖然未曾接受過旨意,但長期以來的家國情懷和過人的學識,讓他在拉薩慷慨陳詞,為西藏地方政府官員陳述利弊,勸諭西藏地方政府同中央政府密切聯(lián)系。譚云山的拉薩之行有效地維護了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出色地代替謝國梁父子完成了出使的任務,展現(xiàn)了文人以筆為刀,維護祖國主權的膽識氣魄和能力。當時的官員、學者無不感嘆,如果此行代替謝國梁入藏的不是譚云山,那么如此艱巨的任務,如此沉重的擔子,恐怕無人能夠挑起,可以說,是譚云山的愛國情懷與學識積累促成了這次任務的成功。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譚云山長期在印度各地游走演講,募集大量抗日資金,有效地遏制了日本在印度的宣傳攻勢,在印度國內形成良好氛圍。因此印度人民同情中國抗日,更以實際行動支持中國人民抗日。1938年,尼赫魯以國大黨名義向中國派遣5位醫(yī)生,這5位醫(yī)生剛到中國之際,譚云山以中印文化協(xié)會主席的身份在漢口熱情接待他們,并分別為他們取了中國名字:愛德華、卓克華、柯棣華、巴蘇華和莫克華。譚云山向他們介紹了中國抗日戰(zhàn)場的現(xiàn)狀,并告訴他們,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延安,那里的毛澤東主席領導的人民軍隊,一直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同日軍作斗爭,那里的軍隊和人民更需要他們。最終5位援華醫(yī)生奔赴延安,并最終來到華北抗日前線,柯棣華醫(yī)生更是把生命奉獻給了他崇敬的人類解放事業(yè)和摯愛的中國土地。
獻給祖國和人類大同的一生
譚云山雖然長期在印度執(zhí)教,奔走于亞洲各國,但自始至終,他所持有的都是中國護照,在公共場合,他總是自豪地向他人介紹自己:“我是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國人。”1956年1月10日,全國政協(xié)二屆二次會議增選譚云山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開啟了他的參政議政生涯。在政協(xié)會議上,他提交了加強中印兩國團結友好的提案,受到委員們的高度評價與中央人民政府的重視。作為政協(xié)委員,他每年都返回祖國,到各地去考察,傾聽人民的聲音,積極履行政協(xié)委員的義務。1959年,他受邀參加國慶典禮,祖國欣欣向榮的面貌讓他熱淚盈眶,隨后同周恩來總理多次討論中印兩國的關系發(fā)展。
遺憾的是,1962年中印兩國傳承多年的友好交往歷史一度跌入谷底,譚云山受到印度政府監(jiān)視,此生再沒有返回中國。在后來的時光里,他認為和平一定是未來中印兩國交流的主旋律,即便身陷囹圄,他心中始終秉持著“中印大同,和諧世界”的信念,為和平和友好而奔走,并將和平的使命傳遞給自己的兒子譚中,讓他延續(xù)自己的生命和理想。如今,已96歲高齡的譚中繼承父親的遺志,仍活動在中印友好的第一線。
1983年2月12日,譚云山病逝于印度菩提伽耶,這里曾經(jīng)是1400多年前唐玄奘西行取得真經(jīng)的地方。印度各界名流前來吊唁者不絕如縷,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夫人吊唁中稱贊譚云山“是一位偉大的學者,一位真正有文化素養(yǎng)的人”“為印中兩國文明更好的交流作出了巨大貢獻”,道出了廣大印度人民的心聲。
縱觀譚云山的一生,他兼具學者與友好使者兩種身份,在印度寂鄉(xiāng),他是聞名遐邇的大學者;在新德里的印度官方案頭,他是中國文化的友誼使者;在西藏拉薩布達拉宮,他是漢藏交往的聯(lián)絡官;在北京的全國政協(xié)禮堂,他是參政議政的政協(xié)委員。終其一生,他在兩種不同的文化之間奔走,始終將救國救民的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潛心于學問的同時不忘為國分憂的使命。他締造出一座無形的中印文化交流橋梁,時至今日,依然是一座豐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