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古稀之年后,村上還在小說里不厭其煩地回到少年。少年是他所擁有的,一把無須打磨的利刃。
七十多歲的村上春樹,還在談論“高墻”。在2023年4月出版的新長篇小說《城市及其不確定的墻》里,村上再一次談論起“高墻”,用它構(gòu)建故事,撬動主人公內(nèi)心的糾纏、猜測、彷徨、迷失等。高墻,已經(jīng)是讀者熟悉的“村上母題”了。
鼎鼎有名的“雞蛋與高墻”的說法,最早出自2009年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學獎的演講《高墻與雞蛋》。彼時,頒發(fā)獎項的以色列政府持續(xù)空襲加沙,備受國際和平團體批評,村上在演講中說道:“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Z炸機、坦克、火箭、白磷彈、機關(guān)槍是堅硬的高墻。被其摧毀、燒毀、擊穿的非武裝平民是雞蛋。……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分別是一個雞蛋,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的雞蛋。”
人們常調(diào)侃他萬年陪跑諾獎,可是事實上,已年過古稀的他,還在作品里做“少年”。
四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里,村上反復書寫個人成長、自由與選擇,這當中最不可忽視的永恒主題,就包含對雞蛋的同情和對高墻的反思與反抗。這種反思歷時數(shù)十年仍然醒目,得益于村上創(chuàng)作生命里永不放棄的“少年”。
“孤獨”,是村上作品中恒久不舍的一大母題。孤獨的背后是疏離,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人與自己內(nèi)心之間的疏離,人與整個外部世界的疏離。
在與《挪威的森林》并稱“村上三大杰作”之一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里,村上開始發(fā)揮他擅長的漫無邊際的想象力。小說共40章,單數(shù)20章為“冷酷仙境”,講述兩大黑社會組織爭奪一個控制人腦的裝置。雙數(shù)20章為“世界盡頭”,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居民們涼薄且平靜,彼此相安無事,也沒有心靈、情感和目標。
這是理想的、安全的世界嗎?作者村上的態(tài)度不言而喻:這是抹殺一切生命存在的地獄?!袄淇嵯删场崩铮芯孔屗新曇粝еǖ牟┦?,相信一旦這項技術(shù)公之于眾,必將帶來不可估量的災難。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何嘗不是如此,抹掉一切聲音,但當世界真正陷入喑啞寂然的時候,其實又是另一種災難。
村上的御用譯者之一林少華在譯后記里替村上說道:“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jié)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xiàn)出來,將光線投在上面。經(jīng)常投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糾纏和貶損。這正是故事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不斷試圖通過寫生與死的故事、寫愛的故事,讓人哭泣、讓人懼怕、讓人歡笑,以此證明每個靈魂的無可替代性——這就是小說家的工作。”
因為關(guān)心“個人靈魂的尊嚴”,在日本文壇乃至世界文壇,村上一直是一個特殊的角色。年年陪跑諾獎的他,一直被多數(shù)人默認為距離主流獎項較遠。與那些老到、深沉,永遠皺著眉頭的作家相比,他的確顯得太輕盈、太超脫。他不具備頂級文豪那種讓人隔老遠就肅然起敬的深沉和凝重,反而像個永遠長不大的渾小子,游離于世外,穿著寬松的休閑裝,可能還頂著亂蓬蓬的頭發(fā),站在熱鬧繁盛的舞池外老遠,睥睨著那些衣冠隆重滿面油光的成年人寒暄笑談,發(fā)出不屑一顧的冷笑。
出生于1949年的村上,被稱作日本第一個純正的“‘二戰(zhàn)后時期作家”。戰(zhàn)后作家們都在反思創(chuàng)傷,有川端康成式的哀戚和悲涼,也有大江健三郎式的深沉哀慟,但村上的作品少有戰(zhàn)后陰郁沉重的氣息,反而基調(diào)輕盈,平淡溫情,偶爾冷峻哀傷。
于是,“后現(xiàn)代”的旗號常年伴隨他。
作為獨生子,村上在童年熟悉的一種感受就是孤獨。他在《棄貓》一文中寫道:“由于是家中獨子,自己從小無兄無弟,最寶貴的伙伴就是書和貓。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和貓一起在檐廊曬太陽?!?/p>
整個學生時代,他大量閱讀外國文學,對學校里的功課敷衍了事。讀高中后,他的逆反心理更嚴重,整日廝混、逃課,妥妥是個“問題少年”。但其實細想,很多人的青春都對現(xiàn)實具有一股鮮明的反抗姿態(tài)。
因為高中貪玩,他第一次沒考上大學,復讀后進入早稻田大學文學系。也許是自幼受到歐美文學的滋養(yǎng)和熏陶,村上身上沒有日本人那種曖昧含糊的國民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毒舌般的凌厲。但又不同于大江健三郎那種自絕望深處尋找希望的沉重,他的文字總是帶著點慵懶的嘮叨和磨嘰,還有一種對世間保持克制睥睨的凜然。
村上筆下的主人公和他自己一樣,永遠持有一份疏離的、漫不經(jīng)心的少年氣息。時間上的閑適和心靈上的擁擠,是“少年”的一大常見特征。1979年的成名作《且聽風吟》里,一個少年“懶洋洋地過了一個夏天,回憶起了一些悲傷的事”,在孤獨和虛無之間,主人公任由自己的思緒漫天瘋長,開始察覺世界的異樣和荒謬。
而在長篇小說《海邊的卡夫卡》里,村上將15歲的少年卡夫卡放置到一個古希臘悲劇的戲劇框架里,為逃離自己終將“弒父娶母”的預言,卡夫卡只身離家,來到遙遠的四國島??伤拿\最終并未像俄狄浦斯一樣悲慘,而是得到了救贖,在經(jīng)歷種種波譎云詭的奇異事件后,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15歲少年”。
連救贖也是帶著點“中二”氣息,看似抽離現(xiàn)實,具有某種后現(xiàn)代風格的遐思和幻境,他憑空夢出了一個“新世界”。這么看,村上總是留有一線希望。
大概人持續(xù)做一件事到老,遲早會被賦予某種精神或意義的象征。
近30歲才開始寫作的村上,到了中晚年也逐漸被演化成文學界的一位勵志楷模。他堅持跑步,膝下無子女,過著極簡而清淡的生活。他的文字,也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微微避世的感覺。
人到中晚年后,村上并未顯示出歲月該有的沉重,還在小說里不厭其煩地回到少年。他塑造的少年,顯然比大多數(shù)70歲作家更具說服力。
他拒絕成為父親,這個“父親”,除了字面意思,也有對文化與精神父親的反抗和拒絕。用時髦的話說,就是對“爹味”的徹底抗拒。
在70歲以后寫的散文《棄貓:關(guān)于父親我想說的話》里,村上首次向讀者揭示,自己最親密的父親竟是曾經(jīng)犯下罪孽的侵華日軍,這在年幼的村上心中永遠埋下了愧疚和恥辱的種子。后來,村上每次以作家身份到訪中國,都堅持不食用當?shù)厥澄?,寧肯自己隨身攜帶罐頭,他認為這是一種個人的贖罪。
不生孩子,也摻雜著這樣一份贖罪的意志。這種持續(xù)終身的堅持,也許是現(xiàn)實中的他最明顯的一次反抗了。投射到創(chuàng)作里,我們自然也能從中窺見某種村上持之以恒的“少年”視角。因為從未成為過父親,所以,他不會書寫不少東亞男性作家嘗試去反思或復刻的父權(quán)傳遞,也少了許多現(xiàn)實主義的困擾和煩愁。
他反戰(zhàn),反抗迂腐的體制,反對違心的創(chuàng)作,這位看似溫和平靜的“古稀少年”,持續(xù)終身地進行著一場漫長的抗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