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進胡同20年只為一襲香云紗

尹潔

凱瑟琳·馮·瑞星博

按照老北京的說法，凱瑟琳的工作室應該叫“裁縫鋪”，就在北京東城區(qū)前門附近的一條街巷里。

這是一條老街，從清朝起就是面向老百姓的商業(yè)街，道路兩旁商鋪林立，充滿了人間煙火氣。街口的胡同就像梳子的齒兒，散發(fā)著老北京獨特的市井風情。

24年前，凱瑟琳第一次到北京，就愛上了二環(huán)里的胡同和人情味兒。但她之所以留在這里，是因為一種更讓她迷戀的中國特產(chǎn)——香云紗。

“很神奇，我太想了解它了”

走進凱瑟琳的工作室，看著一件件由香云紗制作的服裝，會讓人聯(lián)想到香山的楓葉。

這是一種特殊的真絲面料——將白色絲綢坯布浸入薯莨汁染料中，等坯布上色后，再涂抹一種富含礦物質(zhì)的河泥，經(jīng)過反復加工、日曬，布料最終呈現(xiàn)正反兩面不同的顏色：一面是具有光澤感的黑色或赭紅色，另一面是啞光的棕褐色或棕黃色。

作為世界罕見的用純植物染料染色的絲綢，香云紗有“軟黃金”之稱，但在它的制作工藝成為非遺之前，并不為大眾所熟知。

凱瑟琳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種面料時所受到的震撼。

“它是蠶絲做的嗎？我覺得它像皮子，又不是皮子，它像紙，又不是紙，它很輕，又有點硬，而且顏色太美了，可正面和反面怎么會有兩種不同的顏色呢……”凱瑟琳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她的中文水平不足以充分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只要提到香云紗就很興奮，似乎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講。隨著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這段故事終于完整起來。

凱瑟琳第一次見到香云紗是在1995年，當時她正在法國巴黎高級時裝工會學院深造。一次偶然的機會，她結(jié)識了一名來自中國臺灣的女設計師，并被其身上的中式服裝所吸引。

“她經(jīng)常穿香云紗的衣服，我從未見過這種面料，它與我之前接觸的所有絲綢都不一樣，很神奇，我太想了解它了?！眲P瑟琳說。

與香云紗的邂逅令她一見鐘情，從此開始了追尋之旅，但這段旅程起初并沒有那么順利。

“當時整個歐洲都沒有香云紗。我在巴黎接觸的高級面料一般是意大利和法國的，來自中國的高級面料也有，但不多。”凱瑟琳說。

1996年，凱瑟琳去了臺灣，與之前結(jié)識的那位設計師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卻仍未弄清香云紗的來龍去脈。

之后幾年里，她先后供職于巴黎的幾家高級定制公司，心里始終惦記著那種神奇的面料。

“我總是拿一塊香云紗小料頭，給我遇到的所有絲綢公司的人看，法國的、德國的，還有中國上海、北京、香港的……我問他們有沒有這種面料，他們不僅沒有，甚至不知道是什么?！?/p>

2000年，凱瑟琳第一次到訪中國大陸，依然是為了香云紗。那時她一句中文也不會說，在北京到處打聽，希望能找到最正宗、最傳統(tǒng)的香云紗制作工藝，卻還是一無所獲。

“就要純天然的香云紗”

正當凱瑟琳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她認識了后來成為其丈夫的張向云。

張向云年輕時曾跟隨德國老師學習釀制啤酒，因此學會了德語，后來他又從事葡萄酒相關(guān)工作，需要學習法語。2000年，張向云來到北京語言大學進修，在老師的介紹下，他開始跟隨凱瑟琳學法語，但兩人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德語。

凱瑟琳（右一）和家人在四川甘孜。

在得知凱瑟琳來中國是為了找尋香云紗后，張向云主動幫忙打聽，終于在北京一家老字號絲綢店里獲得了重要信息，店里的人告訴他們，自己見過這種面料，但它的原產(chǎn)地不是北京，而是廣東。

“那個人說，最傳統(tǒng)的純天然香云紗早就不生產(chǎn)了，但他們店里可以用現(xiàn)代工藝做出同樣的效果。我說我不要這個效果，就要純天然的香云紗?！眲P瑟琳說。

為了追根溯源，張向云自己先去廣東找了一趟。“其實我當時根本不懂，從網(wǎng)上搜索才知道產(chǎn)地在廣東順德。正好我要去廣東出差，于是就聯(lián)系到了那里的工廠。那時他們的老師傅還不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工廠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情況也比現(xiàn)在艱難很多?！睆埾蛟茖τ浾哒f。

現(xiàn)代紡織業(yè)的高效率、高科技，讓人造面料成為了服裝市場的主流，而傳統(tǒng)香云紗的制作工藝十分復雜，包括14種工藝、36道工序，采用純天然材料，完全依靠手工制作，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成本。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傳統(tǒng)的香云紗工廠經(jīng)營困難，很多老手藝人紛紛轉(zhuǎn)行。

當張向云找到位于順德的工廠時，看到的就是這種狀況?！澳羌夜S之前一度停產(chǎn)，我去的時候剛剛恢復，產(chǎn)量還不是很多，但完全是按照傳統(tǒng)工藝生產(chǎn)的?！睆埾蛟埔艘恍┝项^，帶回了北京。凱瑟琳一看大喜過望，這正是她苦苦尋覓的正宗香云紗。不久后，兩人一起去了順德。

“那次我們在工廠碰到一個日本人，聽說是當時最大的客戶，經(jīng)常來訂購面料。我這才知道，原來香云紗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一直是我們國家出口創(chuàng)匯的項目，主要面向的是日本、東南亞地區(qū)，很多華僑仍然喜歡穿香云紗，反而是國內(nèi)不怎么穿了?！睆埾蛟普f。

找到了香云紗，也找到了愛人，凱瑟琳決定留在中國不走了，她和張向云一起在北京的胡同里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高級定制工作室。

“它凝結(jié)了歷史文化與智慧”

凱瑟琳的全名是凱瑟琳·馮·瑞星博。她出生在德國慕尼黑的一個藝術(shù)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雕塑家，母親是手工老師。受家庭熏陶，凱瑟琳從小的理想就是當服裝設計師。

“我是在父親的引導下接觸各種色彩和形狀的，從小就對布料和紋理感興趣。一開始是用各種布料制作小禮物，后來自己動手做衣服、改衣服，不光是我自己的，還有我姥姥、我媽媽的衣服。”凱瑟琳對記者說。

長大后，凱瑟琳果然投身服裝設計行業(yè)，從學徒開始干起，后來被法國一家高級時裝品牌聘用。工作一年半后，她進入巴黎高級時裝工會學院學習，并以年度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之后幾年，她先后受聘于迪奧、香奈兒等高級時裝公司，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設計風格。

對于凱瑟琳在北京創(chuàng)業(yè)的選擇，她遠在德國的父母最初有不同的意見，母親非常支持，父親則覺得中國太遠了。凱瑟琳自己也沒想到會在北京生活這么久，她的人生軌跡是被香云紗改變的，這種癡迷絲毫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減弱。

“我真的很喜歡香云紗，穿上它，給我一種接近大自然的感覺。我特別喜歡黑色，香云紗的黑有豐富的層次，有時候偏棕一點，有時候偏藍一點，光澤度也不同。每一塊布料都是獨一無二的，那么簡潔、優(yōu)雅，適用于各種場合，既現(xiàn)代又有民族特色……”凱瑟琳滔滔不絕地對記者說。

凱瑟琳舉辦的香云紗服裝秀。

凱瑟琳在仔細查看香云紗面料。

剛到中國時，她不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和審美偏好，奇怪于這么好的面料為什么沒人穿。在創(chuàng)業(yè)初期，凱瑟琳的客戶基本上是外國人，當她向客戶介紹這種高級絲綢時，發(fā)現(xiàn)很多歐洲人喜歡來自中國的獨特面料，而中國顧客則會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

“中國人喜歡鮮艷、明亮的色彩，很多人嫌香云紗的顏色深、顏色暗，總是問我有沒有亮色的或者白色的。還有人認為傳統(tǒng)的香云紗顏色不夠豐富。我注意到，后來市場上銷售的非傳統(tǒng)香云紗果然是五顏六色的，但那些都是用機器印上的色彩和圖案。還有個中國朋友跟我說，她小時候在電影里看到地主才穿這種面料的衣服，所以不喜歡。”凱瑟琳說。

傳統(tǒng)香云紗確實存在色彩種類少、顏色偏暗、易褪色等問題，但凱瑟琳認為，這才是真實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它不完美，但凝結(jié)了歷史文化積淀與古人智慧。為了尊重這項非遺，凱瑟琳嚴格遵循傳統(tǒng)工藝：她用的所有香云紗面料，都是將布坯交給順德的工坊純手工染制的，再經(jīng)過反復涂泥、晾曬、沖洗，靜置幾年后才可以使用。

由于凱瑟琳多年來致力于保護香云紗傳統(tǒng)技藝，并積極向海外市場推廣，2020年，中國紡織工業(yè)聯(lián)合會將“傳播中國紡織非遺友誼大使”的稱號授予了她。

“這里有很大的市場和機會”

雖然中文水平還有待進步 ，但凱瑟琳的口音已經(jīng)有了北京腔，她說薯莨汁的“汁”字時，發(fā)音是“汁兒”，地道的北京兒化音。很多人說她選擇了北京，凱瑟琳自己則說是北京選擇了她，因為“這里有很大的市場和機會”。此外，北京的生活方式也是她喜歡的?！拔揖拖矚g北京胡同的生活，不那么商業(yè)化。我必須接地氣才能做好設計，所以沒法在寫字樓里工作。這里的老街坊都很熟了，大家相處得很好，我喜歡跟他們聊天。”

在凱瑟琳眼中，胡同里的北京人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房間里，而是生活在左鄰右舍的大家庭中，“這與德國很不一樣，中國的老人不那么孤獨，可以在外面跟朋友聊天、跳舞，人情味更濃”。

就連她的設計風格，也受到了中國文化的影響。凱瑟琳認為西方的設計理念是“人隨衣服”，所以大量用內(nèi)襯或其他支撐物，讓服裝變得更立體有型，即使不穿也能看出輪廓；中國的審美風格則是天人合一、順其自然，所以是“衣服隨人”，要根據(jù)面料的特點進行設計，不像西方設計師想要什么形狀就做成什么形狀。

“中國的衣服跟著身體走，有一種呼吸感，又能修飾體形?！眲P瑟琳最喜歡宋朝的服裝，在她看來，古代漢服簡潔優(yōu)雅、大方自然，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境界，“這樣的衣服才是具有生命感的”。

現(xiàn)在，凱瑟琳的客戶已經(jīng)是中國人居多了。她每年仍會去兩次順德，親手挖薯莨、染色、涂泥、洗曬。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有時候氣溫超過40攝氏度，太陽光非常刺眼，但工人們必須把浸泡好的布料放到草地上晾曬，并不斷重復這個過程。

業(yè)余時間，凱瑟琳和張向云會帶著孩子們在中國各地旅行，她尤其喜歡傳統(tǒng)藝術(shù)和傳統(tǒng)建筑。在這個過程中，凱瑟琳對中國文化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尊重自然、融入自然的，這也是我現(xiàn)在的設計理念”。

凱瑟琳·馮·瑞星博

德國服裝設計師。2000年因?qū)ふ蚁阍萍唩淼街袊?，在北京?chuàng)立高級定制服裝品牌。作品曾參加國內(nèi)外知名藝術(shù)展，2020年被中國紡織工業(yè)聯(lián)合會授予“傳播中國紡織非遺友誼大使”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