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林徽因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京派小說中獨樹一幟的存在。她的視野不僅跨越了城市與鄉(xiāng)村兩個世界,更跨越了男女性別;既具有新月派詩人創(chuàng)作所特有的古典的優(yōu)雅、和諧與節(jié)制,又具有現代主義的焦灼與悲哀,更有著林徽因自己浪漫的激情與細密的關切。林徽因多維度的藝術身份與豐富的人生經驗決定了創(chuàng)作的與眾不同。本文沿著李健吾先生“以文論人”的批評方式,以林徽因小說《九十九度中》為立足點,從技巧與主題兩個方向入手,通過跨媒介研究的方式探求林徽因小說創(chuàng)作與其身份、經驗、性情的種種聯系。
關鍵詞:林徽因;《九十九度中》;敘述技巧;跨媒介研究
林徽因的小說雖只有六篇存世,卻以其多維度的藝術經驗與鮮明的性情特質展現出了獨樹一幟的文學風格,正如李健吾先生所說:一部文學作品之于其他作品的區(qū)別,不在其內容上的新鮮感,而在其素材的組織和使用上,也不在其語言是否華美、是否樸素,而在其作者表現出來的性格特質上。顯然,從文本的藝術設計中還原作家的人生經驗,從作家的性情本質里勾連作品的內在邏輯,這位“非專業(yè)”的小說家林徽因和她的《九十九度中》便是最好的例證。
一、在“可控”與“失控”之間——林徽因獨特經歷
影響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
一座城市的天氣如同一張油畫的背景,奠定了整個畫面的氛圍與色調,在華氏九十九度的一天里,林徽因用著明凈而快利的鏡頭,把北平社會各階級的生活面貌,都毫無掩飾地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有錢有勢的人在壽宴上觥籌交錯,揮金如土;貧窮位卑的挑夫霍亂暴病,求醫(yī)無門;達官貴人們喝酒打牌,大談如何延年益壽;車夫們在滾燙的馬路上汗流浹背,為了幾吊錢大打出手……寒暑表中的水銀過了九十九度的黑線,人生的熱鬧已過了極點,世態(tài)的不公也達到了極點。林徽因站在一個極宏大的視野上,截取了一段段生活影像,將這個九十九度高溫下的世態(tài)炎涼原原本本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一)流動的時間與“斷章”的畫面
中斷、分割為“斷”,連續(xù)、完整為“章”,“斷章”則意為若斷若續(xù)、連點成線。小說《九十九度中》并未采取傳統(tǒng)的單線敘述模式,而是分別捕捉以“挑夫”“盧二爺”“阿淑”“張老太”“車夫”為中心的五組人物場景。在飛速流動的時間中,創(chuàng)作者林徽因所做的只是在五組人物中來回切換鏡頭,她并未依靠作家的主觀性對各個事件的發(fā)展進行干預,而以自己更為熟悉且擅長的“記錄者”甚至“攝影者”的身份與讀者連接。時間不斷流淌,氣溫持續(xù)上升,九十九度中的大人、小人、悲事、喜事都被她明凈的鏡頭快利地“攝”了下來。然而,林徽因并不滿足于做個單純的“記錄者”,任由事件的發(fā)展、時間的“失控”。在現代造型藝術中,她找到了克制的力量,即一種非傳統(tǒng)的結構設計——打散重構。最終,五條故事線與各自的人物被蒸騰在華氏九十九度的同一片氣溫中,看似毫無關聯,卻又如同陽光透過樹葉一樣影影綽綽、相互映照,最終由種種細碎的光點勾連起一個完整的世界。這種相互滲透式的結構布局不僅讓原本“失控”的故事走向獲得了克制的力量,達到一種“可控”與“失控”間的審美平衡,還使小說的藝術風格煥發(fā)出一種飄忽且跳躍的自由與生機。
初嘗小說寫作的林徽因,將抽象藝術與現實內容達成了幾近完美的融合,她的理智與本能以及極高的藝術天賦都在這樣的結構安排中得到展現。五組人物各有不同,一切看似散漫的元素被一個強烈的內核統(tǒng)轄在一個整體內,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而這個內核就是小說作者林徽因的人生經驗與人性本質。
(二)虛實相間的人物描寫
虛實相間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較為常見的技巧,尤其是在人物的塑造上,對于《九十九度中》來說,多達四十個人物的出場設計便將這一點運用到了極致。虛寫,寫意畫般的寥寥勾畫既避免了敘述的混亂與蕪雜,又使每個人物的身份、性情與處境明晰呈現;實寫,眾多人物鏡頭中的刻意聚焦既摒棄了單一刻畫的單薄與蒼白,又使重點人物在敘述鏡頭中完整凸顯。虛“寫意”,實“聚焦”,同時接受中國古典建筑繪畫與西方現代藝術滋養(yǎng)的林徽因將兩類出自不同藝術領域的技巧圓融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巧妙地達成了“虛”與“實”的完美平衡。
在小說中,對于錫嬌、麗麗、壽兒、慧石等只出現一次的角色,林徽因通過有意的虛化,給人物留下了充足的聯想空間與延伸,即使敘述畫面殘缺不全,讀者也能在作者有意識的引導下自主補全人物背景,從而達成某種藝術的升華。文中慧石與大爺寥寥幾句的對話與心理描寫,一位清秀敏感、溫柔心細的遺腹女形象便躍然紙上。同樣是大家族的女兒,錫嬌和麗麗濃郁的花露水味、猩紅的嘴唇、扭捏的腰身勾勒出的卻是與慧石完全不同的人生。她們各自的命運、生活環(huán)境、性情品格等都在讀者的無意識中建構了出來。可以說,這種有意虛化的“寫意”技巧,使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呈現出“計白當黑”的效果——既給讀者以廣闊的想象空間,又使原文的潛在文本在個人閱讀中得到升華,更在無形之中加深了表達。
對于盧二爺、阿淑、逸九這類重復出現的主要人物,則可以看到現代敘事學技巧——聚焦與非聚焦的變化和運用。喜燕堂正廳里,被迫向包辦婚姻低頭的阿淑在迷惘與落寞中,垂死掙扎般地想象她的戀人騎著馬將她從這樣的痛苦中解脫——“誰是她的戀人?除卻九哥!”短暫的心理描寫將作者的鏡頭瞬間聚焦,“九哥”從阿淑的回憶中凸顯出來。那么這位“九哥”到底是何人?他會像阿淑想象中那樣從天而降嗎?鏡頭轉到另一面,在阿淑穿著紅喜福拜堂成親的同一時刻,逸九——阿淑心中的“九哥”,正與盧二爺和老孟在茶樓里百無聊賴地消磨時光。他輕浮地打量、評價著鄰桌女性的樣貌與身材,這瞬間讓讀者大失所望——這個男人原來只是個輕浮淺薄的普通人。在以逸九為聚焦的敘述章節(jié)中,可以在他的回憶里看到新的聚焦——那個突如其來的、活潑跳動著的身影,瓊。而阿淑,在逸九的鏡頭里,只不過是那個活潑焦點下的一個沉默的、不為人注意的瘦小女孩。如此,阿淑成了逸九鏡頭下的非聚焦,也成了以逸九為聚焦的敘述章節(jié)里的非聚焦。
在聚焦與非聚焦相互轉換、不斷變化的過程中,林徽因向讀者完整呈現出兩個迥然不同的心理世界,這種表達方式與電影中的正反敘述鏡頭十分相似。例如《羅生門》中,任何一個敘述方都是相對獨立的,而觀眾(讀者)只能通過人物的主觀表達來探究他們的心理過程和故事的發(fā)展。同時,多個相互聯系的角色也使得故事的真相從多個視角、多個方面呈現出來,最終需要讀者自己通過閱讀還原出客觀而完整的情境。如此,小說里的人物便在虛幻與真實的交融交織中翩然而生。
二、理性與溫情的交錯——林徽因獨立大女人視角下的
故事內核
藝術技巧在一部小說中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如果把藝術技巧看作是作品的骨骼,人物、情節(jié)是其血肉,那么故事的主題與內核才是其真正的靈魂。在林徽因運用多層次藝術技巧的精心架構下,《九十九度中》整體呈現出一種理智、嚴謹的敘述風格。正如李健吾的評價:“用最快利的明凈鏡頭(理智),攝來人生的一個斷片,并且縮在這樣短小的紙張(篇幅)上?!盵1]小說中大量看似不受作者主觀情緒影響的客觀陳述,同樣加深了小說本身的理性色彩,這與林徽因新月派詩人身份所帶來的理智、節(jié)制、情感的氛圍是一脈相承的。然而,充分的理智并未帶來閱讀的冰冷,同樣是利用鏡頭捕捉、不摻雜作者主觀意愿的敘述方式,絲毫沒有先鋒派“零度敘事”的冷漠感,相反,讀者仍能在字里行間體味到林徽因作為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溫情與詩情。這種隱秘在文字中的溫情,恰恰是本篇小說的靈魂所在。
(一)跨越平民視角與都市視角的人文關懷
在林徽因有意設計的線索與場景的不斷交疊穿插中,溫情從她隱秘的對照中顯現出來:洋車上的盧二爺悠閑地想象著消磨下午時光的去處,卻對眼前奔跑在九十九度烈日下的車夫視若無睹;富貴人家在壽宴上觥籌交錯、笑聲不斷,伺候他們的小丫頭壽兒卻饑腸轆轆地等待著殘羹冷炙;挑夫辛辛苦苦為丁大夫等食客送去美食,卻在求救時被丁大夫在電話中幾句敷衍打發(fā)、一命嗚呼,最后一切攸關生死的大事和個體生命中的悲事、喜事,都被印成報紙上黑白冰冷的鉛印方塊字,又被“看客”們隨意揭過了。在林徽因機智而超脫的敘述視野下,深厚的悲憫氣息幾乎要沖破紙張,噴薄而出,即使是看似不摻雜主觀情感的敘述方式,也依舊無法抵擋其真實性情的流露。
林徽因是出身名門且受過西式教育的,但她并沒有表現出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而是守著一位知識分子的良心,將自己所見的社會不公正現象,以一種對弱勢群體的憐憫之心進行了真實的敘述。于是,即使是用理性精心構架出的《九十九度中》,讀者也能從中讀出深刻的人文關懷。
站在平民視角,林徽因一方面表現出了對底層人民的深切關懷和憐憫,另一方面又刻畫了他們的麻木和無知;站在都市視角,林徽因表現出對日益腐朽、墮落的城市生活的尖銳質疑,也有對城市里的人們無法掌控自身命運的深切悲哀。熱鬧的壽宴上,張家老太獨自回想起自己昏黃而漫長的一生:“老太太顫巍巍地喘息著,繼續(xù)維持著她的壽命。雜亂模糊的記憶在腦子里浮沉。蘭蘭七歲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醫(yī)病的那年真熱……生四寶的時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亂,行旅,婚娶,沒秩序,沒規(guī)則地紛紛在她記憶下掀動?!@又是誰的聲音?這樣大!老太太睜開打瞌睡的眼,看一個濃妝的婦人對她鞠躬問好。劉太太——誰又是劉太太,真是的!”[2]在熙熙攘攘的恭賀之中,身為主角的張老太仿佛不再擁有自己的真實身份,而是更像一個物件、一塊招牌。年老者茍延殘喘,青年人麻木冷漠,孩童們懵懂天真,這就是人的生活,現代人的生活!正如《鐘綠》中所喟嘆的那樣:“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xù)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xù)而連續(xù)起來的荒誕。”[3]林徽因寫下《九十九度中》,就是要將這樣荒誕而錯亂的人世間赤裸裸地攤開在讀者眼前,這是她跨越普通的平民視角和都市視角后才能做到的,更是其小說充滿現代性特征的重要表現之一。
(二)女性視角下的人性關懷與權威建構
除了對底層人民真切的同情與觀照,《九十九度中》對女性的矚目也是深切的。作為女性,林徽因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對于女性立場的表達做到了既堅守又超越。故事中的兩件喜事——婚禮與壽宴,作為主角出現的女性卻全然沒有流露出幸福感,而是完全處于男權社會下被幽閉、被邊緣化和被輕視的生存狀態(tài)之中。被稱贊為“長壽而又有福氣的”[4]的張老太太,在自己的壽宴上只是個木偶和招牌般的存在;無奈向舊家庭妥協的阿淑,在她盛大熱鬧的婚禮上“一鞠躬,一鞠躬地和幸福作別”[5]??瓷先ナ且黄楹团c熱烈的兩件喜事,但內里滲透出的卻是女性靈魂深處的痛苦與悲哀,這種痛到骨子里的無力感和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妥協姿態(tài),與喜氣洋洋的場景氛圍達成鮮明的對比與沖擊,帶給讀者的震撼自然不言而喻。
阿淑結婚是全文唯一一處時間上保持連續(xù)的場景,對于這位林徽因“特殊對待”的年輕女性,讀者更能看出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女性視野的寬廣與豐滿?!靶挛膶W”拯救了“五四女青年”阿淑的思想卻沒能改變她的肉體,反復掙扎之后她還是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婚姻安排:“在這舊式家庭里,阿淑算是已經超出應該結婚的年齡很多了。她知道。父母那急著要她出嫁的神情使她太難堪!他們天天在替她選擇合適的人家——其實哪里是選擇!她盡管反對,那只是消極的無奈何的抵抗,她自己明知道是絕對沒有機會選擇,乃至于接觸比較合適、理想的人物!她掙扎了三年!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在她父親看去那更是不可信的長久……”[6]
這段長長的自由間接引語使敘述者和小說人物仿佛處于同一立場之上,四個鮮明的嘆號似乎是阿淑自己的哀嘆,也更像是林徽因對當時之世的悲憤。她用阿淑的故事呈現出血淋淋的現實:自由戀愛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只是一個理想化的空洞的口號,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口號不但沒有解放困囿在舊式婚姻中的女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性別壓迫。目光聚焦于性別主題的林徽因,將女性早被現代性湮沒和壓制的問題再一次赤條條地呈現在人們面前,并在特有的話語體系中進行了新的探討與反思。
三、結 語
對大多數女性作家來說,個體身份的確立與社會角色的維持之間似乎永遠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在將女性敘述話語體系與主流文學的審美觀協調起來的過程中,女性作家很容易顧此失彼,林徽因卻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點,既保持了女作家的敘述權威性,也維護了其在主流文學場域中的位置。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林徽因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融合的、平衡的,更是克制的。《九十九度中》并沒有像其他先鋒派小說一樣,因為過分強調前衛(wèi)的藝術試驗,而導致一種令讀者感到繁雜無序、眼花繚亂的混亂局面;也并沒有像新寫實小說一樣,將題材的重量置于創(chuàng)作的首位,從而一門心思地反復描寫現實生活的瑣碎,導致小說冗長和零散,讓讀者感到沉悶和壓抑。林徽因以她多維度的人生經驗與性情特質,將精巧與隨性、理智與溫情圓融為一體。一方面,受到建筑與繪畫專業(yè)熏陶的她對小說中所運用的藝術技巧既能以冷靜的理智進行精密的構造,又能擺脫瑣碎和雜亂的束縛,從而構建出獨屬于自己的現代主義特色,更為其增添了一種中國古典之美;另一方面,她作為女性所特有的細密而蘊藉的情感,讓小說不可避免地有著人性關懷,更讓讀者看到了一位女性知識分子在理性下透露出的溫情與大愛。
(寧夏大學文學院)
參考文獻
[1] 李健吾.咀華集·咀華二集[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35.
[2] 林徽因.九十九度中[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34.
[3] 中國現代文學館.中國現代文學百家·林徽因[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7:170.
[4] 同[2]:22.
[5] 同[2]:28.
[6] 同[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