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桃之夭夭”

【摘要】《詩經(jīng)·周南·桃夭》開啟了千古詩文“以桃喻人”的藝術(shù)先河。但后世以桃喻人，皆以桃花明艷之色喻女子之美貌，即“桃”取“桃花”意。本文綜合古注、古文字和文獻(xiàn)中“夭夭”的用例，細(xì)致解讀了“桃之夭夭”的含義，明確了“桃之夭夭”之“桃”是指桃樹，“夭夭”意為“屈曲”。詩歌以“桃”為喻，是以桃花鮮艷、桃樹屈曲有致及其生長過程等多方面特點來比興女子之容貌美與體態(tài)美。對比而言，古今以桃喻人，差異明顯。

【關(guān)鍵詞】桃；桃樹；夭夭；屈曲；容貌；體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6-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12

一、引言

《桃夭》是《詩經(jīng)·周南》中一首輕快活潑、熱情洋溢的祝婚詩，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清代學(xué)者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評《桃夭》：“桃花色最艷，故以取喻女子，開千古辭賦詠美人之祖?！闭缫﹄H恒所言，這首詩歌開啟了千古詩文“以桃喻人”的藝術(shù)先河。此后用桃花明艷之色喻女子之美貌，代代不絕。如春秋時期的息夫人因容顏美麗被稱為“桃花夫人”，三國曹植《雜詩七首·其四》“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唐代崔護(hù)《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等不勝枚舉?，F(xiàn)代漢語中“面若桃花”“杏臉桃腮”“艷如桃李”等都是形容女子面容姣好的詞語。這些無不受到《桃夭》的啟發(fā)。其中，“人面桃花”更成了中國古典詩詞中的經(jīng)典之語。

細(xì)辨后世的以桃喻人，皆以桃花明艷之色喻女子之美貌；即“桃”取“桃花”意，所喻女子也只突出其姣好面容，有失“桃之夭夭”的豐富內(nèi)蘊。本文將綜合古注、古文字和文獻(xiàn)中“夭夭”的用例，細(xì)致解讀《詩經(jīng)·周南·桃夭》一詩“桃之夭夭”之含義，從而準(zhǔn)確解讀“以桃喻人”的古今差異，進(jìn)而為品味詩歌的語言美和意蘊美提供一些參考。

二、釋“桃”

為了論述方便，現(xiàn)將全詩抄錄如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總覽全詩，三章均以“桃之夭夭”領(lǐng)起，以夭夭之桃作為整體意象，造境達(dá)意，借物寫人。詩歌以夭夭之桃喻指美麗的新娘，并借此形象表達(dá)了對青春靚麗的新娘的贊美。因此，我們首先要明確“夭夭”之“桃”的具體所指。

訪之于前人注解，《毛傳》將“桃夭”釋為“桃有華之盛者，夭夭，其少壯也。灼灼，華之盛也”?？追f達(dá)注疏：“毛以為少壯之夭夭然，復(fù)又灼灼然，此桃之盛華，以興有十五至十九少壯之女，亦夭夭然復(fù)有灼灼之美色，正于秋冬行嫁?！边@兩處經(jīng)典注疏釋“桃夭”為“桃有華之盛者”“桃之盛華”，根據(jù)認(rèn)知“整體優(yōu)先效應(yīng)”，在認(rèn)知時，人們的注意力更容易被分配在整體水平上，而不容易分配到局部水平上。因此，人們一般將“桃有華之盛者”“桃之盛華”整體理解為“桃花繁盛美好”。如葉嘉瑩先生釋“夭夭”為“花朵繁盛美麗的樣子”。另外還有隨文釋義，未能指實的情況。如《詩經(jīng)鑒賞辭典》注釋“夭夭”為“言桃之少而好”，譯“桃之夭夭”為“小桃長得真姣好”。此處注釋中的“桃”既可理解為“桃樹”，也可理解為“桃實”，還可理解為“桃花”。但人們可能受到后文“夭夭”“灼灼”二詞的影響，仍傾向于將“桃”理解為“桃花”。如《文學(xué)經(jīng)典鑒賞·詩經(jīng)三百篇》將三處“之子于歸”都譯為“花也似的姑娘要出嫁”。

其實，“桃”字并不難解。就詩歌本身來看，首先，詩歌第一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側(cè)重表現(xiàn)桃花；第二章“桃之夭夭，有蕡其實”側(cè)重桃實；第三章“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側(cè)重描寫桃葉。即每章分別描寫“桃”的一個特點，“其華”“其實”“其葉”中的“其”，顯然是復(fù)指前面的“桃”，即“桃之夭夭”中的“桃”。因此，此“桃”非“桃樹”莫屬。其次，如果“桃”指的是桃花，則根據(jù)常識，桃樹是先開花，再坐果，后長葉；可見桃花和桃實、桃葉是不會共現(xiàn)的，故釋為“桃花”于事理不通。綜上，“桃之夭夭”之“桃”應(yīng)為“桃樹”。

三、釋“夭”

如前所述，詩歌以夭夭之桃作為整體意象，造境達(dá)意，借物寫人?！柏藏病弊鳛椤疤摇焙托履锏墓餐攸c，探明其意，對于正確理解詩意至為關(guān)鍵。

對于“夭夭”之義，古人訓(xùn)為“少壯”“少好”。如《毛傳》：“夭夭，其少壯也?！笨追f達(dá)疏曰：“少壯。”朱熹注曰：“少好之貌。”今人多因之?？娞炀R選注《詩經(jīng)》：“夭夭，少好貌。”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夭夭：茂盛的樣子。”高亨《詩經(jīng)今注》：“夭夭，形容茂盛。詩以桃比喻少女?！薄锻趿艥h語字典·大部》：“〔夭夭〕 ①盛貌。詩周南桃夭：‘桃之夭夭?！苯饐⑷A等主編的《詩經(jīng)鑒賞辭典》：“夭夭：言桃之少而好?！鄙鲜鲠屃x之外，聞一多在《詩經(jīng)講義·桃夭》中論“夭夭”為“屈曲”義：

“《說文》曰‘夭，屈也?！秳P風(fēng)篇》曰‘凱風(fēng)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謂棘受風(fēng)吹而屈曲也。樂府《長歌行》曰‘凱風(fēng)吹長棘，夭夭枝葉傾，黃鳥飛相追，咬咬弄音聲’，語意全本《詩·風(fēng)》，第二句正以‘枝葉傾’申詩‘夭夭’之義。本篇‘桃之夭夭’，義亦當(dāng)同。謝靈運《悲哉行》曰：‘差池燕始飛，夭裊桃始榮。’夭裊亦桃枝隨風(fēng)傾屈貌。謝以‘夭裊’易詩之‘夭夭’，亦善得《詩》恉。夭訓(xùn)屈，凡木出生則柔韌且易曲，故謂之夭。本篇《傳》釋夭夭為少壯，《凱風(fēng)》箋釋夭夭為少長，《凱風(fēng)》傳又因少壯而引申為美盛之義，此其說雖皆若可通，然終嫌求之過深，轉(zhuǎn)失詩人體物之妙，故弗取云?！?/p>

聞一多從《說文》釋義、文獻(xiàn)互證和實物觀察三個方面論述“夭”為“屈曲”“屈折”義，令人信服。然聞一多之說的不足之處在于，他所據(jù)許慎《說文解字》中“夭”的釋義，是以小篆字形為基礎(chǔ)，訓(xùn)釋“夭”為“屈”義。但“夭”字的小篆字形與更早的甲骨文字形存在一定差異。據(jù)許慎《說文解字》：“夭，屈也。從大，象形。凡夭之屬皆從夭。於兆切?！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夭，屈也。從大，象形。象首夭屈之形也?！薄柏病弊中∽鳌? ”，像人傾頭之態(tài)。“夭”甲骨文作“? ”“? ”，像一個人揮動手臂，奮力大步急趨之形。論字之本義，應(yīng)以最初造字字形為據(jù)。為了使字義鑿鑿有據(jù)，我們繼續(xù)探尋“從夭”之字。

（一）走。許慎《說文解字》：“走，趨也。從夭、止。夭、止者，屈也。凡走之屬皆從走。”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走部》：“走，趨也。《釋名》曰：‘徐行曰步，疾行曰趨，疾趨曰走。’此析言之。許渾言不別也。今俗謂走徐、趨疾者，非。從夭止。夭者，屈也。依《韻會》訂。《夭部》曰：夭，屈也?！吨共俊吩唬褐篂樽?。從夭、止者，安步則足胻較直；趨則屈多。子茍切。四部。《大雅》假本奏為奔走。凡走之屬皆從走。”“走”小篆作“? ”，金文作“? ”。根據(jù)釋義及古文形體，意義明了：“走”上部為擺動兩臂奔跑的人形，下部為人腳，合起來表示人在跑意。據(jù)此，則“夭”為人奔跑時揮動手臂、大步邁進(jìn)之態(tài)。

（二）奔。我們繼續(xù)考察“從夭”之“奔”的釋義，則“夭”之意義更為明晰。許慎《說文解字》：“奔，走也。從夭，賁省聲。與走同意，俱從夭?！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奔，走也。走者，趨也。《釋宮》曰：‘室中謂之時，堂上謂之行，堂下謂之步，門外謂之趨，中庭謂之走，大路謂之奔?！宋鲅灾?。渾言之則奔、走、趨不別也。引申之，凡赴急曰奔，凡出亡曰奔，其字古或叚賁，或叚本。《毛詩》予曰有本走，陸德明本如是。從夭，卉聲。大徐作賁省聲，非。此十三部、十五部合音。博昆切。十三部。與‘走’同意。俱從夭。此說從夭之意。走者屈其足，故從夭止。奔之從夭，意同也。凡行疾則屈腳疾?！薄氨肌毙∽鳌? ”，金文作“? ”。根據(jù)釋義，結(jié)合金文字形，“奔”上面從“大”（人），像人揮動雙臂，下面從“止”（趾），而且是三個“止”，表示快跑意。

綜上，“夭”確切無疑為人奔跑時揮動雙臂、奮力邁進(jìn)之態(tài)。呈現(xiàn)出線條的流動美，屈曲有致。故許慎《說文解字》和段注釋“夭”為“屈”，甚是。至此，“桃之夭夭”文義顯豁。“夭夭”所描摹的桃樹呈現(xiàn)出曲折有致的態(tài)勢，桃樹的枝椏盤曲縈回，充滿了韻味，正如裊娜多姿、身形優(yōu)雅的新娘一樣。無需多言，此處桃樹和歸嫁女子都是美麗的。

四、釋“桃之夭夭”

《桃夭》三章均以“桃之夭夭”領(lǐng)起，全詩以屈曲有致的桃樹作為整體意象，并以此隱喻歸嫁女子的曼妙身姿和典雅氣質(zhì)，表現(xiàn)的是新娘的整體特點。但是新娘的美麗并不局限于此。詩人如同一位高明的畫家，先從大處著筆，對新娘進(jìn)行粗線條的描畫，簡明地勾勒出新嫁娘的整體風(fēng)姿，為下文深層次、多視角地描繪新娘的美麗動人做鋪墊。

詩歌第一章“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華”即“花”之本字。陽春三月，滿樹繁花競相開放，鮮艷奪目。歸嫁女子盛裝打扮，光彩照人?？粗嘧硕嗖?、照眼欲明的桃花，讓人不由得聯(lián)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面對婀娜多姿、面色紅潤的新娘，人們不禁想到她婚后生活美滿。詩歌第二章“桃之夭夭，有蕡其實”即承此而來，“蕡：圓大的狀態(tài)。實：指桃子?！被ㄩ_結(jié)果，新娘婚后孕育子女，自然規(guī)律和人事規(guī)律合而為一，令人不禁慨嘆古人的絕妙智慧。然而，詩人對桃樹和新娘的贊美并未就此結(jié)束。詩歌第三章“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蓁：茂盛貌?！睗M樹桃葉層層疊疊，郁郁蔥蔥，讓人不能不想起“枝繁葉茂”一語。詩篇正以此作比，即物寓情：“之子于歸，宜其家人”，新娘婚后不僅自己小家庭生活幸福美滿，也使整個家族世代興旺昌盛。

總覽全詩，詩篇即物即情，渾然一體。詩歌通篇以“桃之夭夭”著筆，繼以花、果、葉兼作比喻，層次井然：花繁、果碩、葉茂。所喻詩意漸次變化，并和桃樹的生長過程相適應(yīng)：首章以灼灼桃花比喻新嫁娘的美麗嬌艷；次章以累累碩果祝愿新娘婚后多子興旺；末章以成蔭桃葉祝福新娘家族世代興盛綿延。詩篇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展現(xiàn)了先民對生命的認(rèn)識，傳達(dá)出了他們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對家庭和睦的企盼，對家族綿延昌盛的希冀。詩章結(jié)構(gòu)并列，詩意層層遞進(jìn)?！耙似涫壹摇薄耙似浼沂摇薄耙似浼胰恕比缕滢o，先民頌祝多子多孫的意旨顯豁明朗。

由此看來，《桃夭》一詩對“桃”這個物象的取喻，并不只取桃花“色艷”一端，更以其樹形的屈曲有致和“桃”自然生長的過程來比興女子。但后世在對“桃”這一起興物象的理解上，往往僅從桃花“色艷”一端出發(fā)，以為是美人之詠。桃花“色艷”的特點自然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女子的嬌美容顏，故常以桃花來比喻女子。但與其原意相比，則相去甚遠(yuǎn)了。

就傳統(tǒng)注疏釋“夭夭”為“少壯”“少好”而言，可能正如聞一多所言：“凡木出生則柔韌且易曲，故謂之夭。”草木初生，形體雖尚未充分舒展，卻蘊含著旺盛的生命力，充滿了生命的潛力和張力，故釋“夭夭”為“少壯”“少好”。然而，“此其說雖皆若可通，然終嫌求之過深”。也就是說，這種解釋與文字本義相去太遠(yuǎn)，理解時委曲難明，可作為對文學(xué)作品的鑒賞解析，而不宜當(dāng)作文字釋義。

“夭”為“屈曲”之意的用例在古文中并不少見。除了《桃夭》和上述聞一多的引例外，其重疊使用的情況，還有《論語·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薄吧晟辍焙汀柏藏病弊鳛榉戳x詞對舉；申申，舒展之狀；夭夭，屈曲之狀。意為孔子閑暇之時，屈伸得中，既嚴(yán)肅莊重，又輕松自如，二者相得益彰?！柏藏病比　扒敝x。又李商隱《即目》：“夭桃惟是笑，舞蝶不空飛。”“夭”字同義。張耒《感春》：“夭夭海棠枝，顧我如欲笑?！薄柏藏病比砸浴扒敝鈦硇稳莺Ｌ臉渲繌澢臉幼印｝徸哉涞摹恫∶佛^記》談及統(tǒng)治者摧殘人才的丑惡行徑時寫道：“文人畫士……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夭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也。”根據(jù)語境、事理，“以為業(yè)以求錢”的梅應(yīng)是符合“文人畫士”的“以曲為美”“以欹為美”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的。再依據(jù)語法，“夭”后為名詞“梅”，故此句中“夭”應(yīng)釋義為“使……彎曲”為妥，“夭梅”即“使梅樹的枝條彎曲（曲折）”。同理，下文“刪其密，夭其稚枝”中“夭”也應(yīng)釋義為“使……彎曲（曲折）”。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rèn)為“桃之夭夭”之“桃”是指桃樹，“夭夭”意為“屈曲”。詩歌以“桃”為喻，是以桃花鮮艷、桃樹屈曲有致及其生長過程等多方面特點來比興女子的容貌美和體態(tài)美。此解一來詩意上連貫自洽，并且符合事理邏輯；二來切合字源意義，而且可和多處文獻(xiàn)用例互相印證；三來增加了詩歌的意蘊美，同時契合中華民族以曲（含蓄）為美的審美觀念。

后世在對“桃”這一起興物象的理解上，僅從桃花“色艷”一端出發(fā)，以為是美人之詠，與其原意相去甚遠(yuǎn)。我們這里指出人們對“以桃喻人”原意的理解出現(xiàn)了偏差，是希望能夠明確“桃之夭夭”的準(zhǔn)確含義，從而準(zhǔn)確釋讀經(jīng)典文本，并為辭書編纂和修訂提供一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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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趙曉利，女，陜西富平人，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