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芫荽
初秋,一雨新涼,美術館內燈光柔和,氛圍恰到好處?!澳憧吹枚畣??”這是我的“展搭子”第八次發(fā)問。說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從最基礎的三原色談到技法筆觸。這個“展搭子”是高校藝術系老師,擅長書法和詩畫,是絕對的專業(yè)人士。我們第一次見面,不約而同選擇了看藝術展。然而,他嫌我看展不夠深入,又不肯好好聽他解讀,我也不喜歡在現(xiàn)場說個不停,無法靜下心看展,最后兩人不歡而散。
尋“展搭子”有兩怕: 一怕專業(yè)人士問“你看得懂嗎”,二怕普通人說“我看不懂”。“道不同不相為謀”尤為適用于看展式社交。10年前想要找個人一起看展不容易,在朋友圈里問“周末有沒有想去看展的姐妹”,底下回復里最多的是“看不懂”。其實,我也看不懂,只是下意識覺得逛博物館跟旅游、逛街差不多,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藝術沒有標準答案,無所謂看懂或看不懂,偶爾心領神會就是美事一樁。近年來,《此畫怎講》《奇趣博物館》《藝術很難嗎》等藝術節(jié)目用新奇的視角告訴我們,藝術可以很有趣,欣賞藝術是一件輕松的、愉悅的事情。
看展式社交最迷人的地方在于,也許“展搭子”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就能讓你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不同的視角、腦洞、認知更能碰撞出極致絢爛的火花,正所謂“一枝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我的第一個“展搭子”也是我的看展引路人。大二那年,我和隔壁宿舍的薛同學去華東地區(qū)游玩,每到一個城市,薛同學都建議去博物館和當?shù)刈詈玫拇髮W逛逛。時值陽春三月,江南楊柳吐翠,艷桃灼灼,隨處一拍都是大片。我說:“博物館和大學校園有什么好逛的?”薛同學說:“你不覺得這是最接近一座城市的方式嗎?”彼時,在南京博物院的門口,她笑盈盈地挽著我的手臂,眼里似有星辰大海,而我像只井底之蛙,目之所及只有碗口大的天。
言語未能將我受到的觸動表達出千萬分之一,直至后來讀《散漫的天性》,看到馮驥才寫的那句話:“每到一個新地方,首先要去當?shù)氐牟┪镳^。只要在那里邊待上半天或一天,很快就會與這個地方‘神交上了?!睆拇?,我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到哪兒都喜歡去博物館走走。后來,美術館、藝術館和各類先鋒書店陸續(xù)進駐我休閑去處的首選系列?!皽\喜似蒼狗,深愛如長風?!逼鸪?,我也許有些附庸風雅,后來卻是真心享受被藝術作品包圍的感覺。
時移世易,從前坐“冷板凳”的博物館搖身一變成了年輕人的新寵。2023年5月,我在杭州看展時, 偶遇了自稱“博物館狂熱分子”的貝拉。人與人之間真的很奇妙,萍水相逢,卻傾蓋如故,我們一起逛了浙江省博物館、中國絲綢博物館和中國茶葉博物館。貝拉有個人生小目標——30歲前打卡100座博物館,現(xiàn)在進度已過半。當提到為什么喜歡看展時,貝拉兩眼發(fā)光:“博物館太好玩了,能擼貓,享受美食,觀看光影秀……”的確,這幾年各類展館在“整花活”的路上狂飆,“文博+食”“文博+娛”“文博+游”等一系列的組合形式,以星火燎原之勢俘獲了年輕人的心。據(jù)統(tǒng)計,2023年7月至8月,廣東省博物館參觀總人數(shù)近70萬,是2019年同期的兩倍多,其中“95后”是逛博物館的主力軍。
“春江水暖鴨先知”,年輕人的心思,社交平臺最懂??凑勾┐睢⒖凑箠y容等筆記層出不窮,“蹲XX展搭子”的尋搭啟事此起彼伏,“看展式社交”幾度沖上網(wǎng)絡熱搜。如今,“展搭子”是不愁了,但一個契合的好“搭子”依然難尋。
陳丹青曾說,人到了美術館會好看起來。所謂好看,是指站在畫幅或雕像前,靜下來了,目光格外純良。如今,這樣認認真真看作品的人肉眼可見地少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美術館里行走著大量的“拍照大軍”?!奥闊┳屪?,我在拍照”,展廳里,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熱門展品前,“拍照大軍”占著最佳的位置,旁若無人地擺拍或直播,毫不顧忌其他觀眾的感受。歸根結底,重拍照輕看展的問題出在“精致利己”的拍照人身上,而不是看展拍照這件事上?!罢勾钭印狈甯缇褪呛芎玫睦?。逛展時,他熱衷于觀察看展的人,偶爾抓拍幾張照片,他的說法是“有時候看展的人比展品更好看”。在峰哥的鏡頭里,看展人和展品融為一體,一起構成全新的作品,人與展品的互動自然有趣,充滿故事感。
拍照打卡式看展的另一個盡頭是沉迷“撈干貨”的學習型“展搭子”。記得那是個周末,我在廣東省博物館看陶瓷展時,恰好遇上志愿者講解,志愿者娓娓道來,妙趣橫生,“展搭子”桃桃興奮不已地拉著我聽了整整三遍。每場講解1.5小時,三場差不多5小時,桃桃依舊神采奕奕,還主動去加志愿者的微信,請求對方推薦陶瓷方面的好書。第二天,桃桃居然給我發(fā)來一個文件,是她整理好的陶瓷發(fā)展史思維導圖,內容翔實,還有點兒眼熟。我一問,才知道她聽講解時全程錄音了,“三個志愿者的講解各有側重點,合起來就很立體啦。”不得不驚嘆她的求知欲和復盤能力,我上一次這么用功還是在備戰(zhàn)高考時。
細細想來,看展式社交應是四六分最佳,即60%看展+ 40%社交。這種看展式社交兼具松弛感、原生感、氛圍感,既能與“展搭子”一起同頻共振,又不乏一個人沉浸體驗。合則聚,兩人邊看邊交流;不合則分頭行動,各看各的,最后選出最喜歡的展品拍張合照留念。個人體驗、相互交流、打卡拍照都有了,這種理想的、契合的“展搭子”,我稱之為“六邊形搭子”。猶記得,去年廣州藝術博物院主辦了一場“草澤雄風——廣州藝術博物院歷代走獸畫展”,我和“展搭子”逗逗駐足在《草澤雄風圖(趙少昂,1969)》前,一邊嘖嘖稱奇,一邊分享討論。從背景、立意、構圖到老虎的身姿、動作、眼神、胡須等細節(jié),兩個“藝術局外人”視角截然不同,卻能相互啟發(fā),不知不覺進入了一種很神奇的狀態(tài):忘了時間,忘了自己,忘了周圍。那一刻,畫家的本意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看到什么。
去看展吧。不管有沒有“展搭子”,都不妨礙你與藝術聯(lián)結。波普藝術家杰夫·昆斯曾說:“接觸藝術不需要做任何準備,只需要帶上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經(jīng)歷就夠了,藝術從來不在那個物件里,藝術就在你的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