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偉哲
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以數(shù)千年綿延不絕獨步于世界文明之林。究其原因,除了本身具有強大生命力,關鍵就在文化的傳承。文化傳承需要一定的載體,自唐宋以降,書院成為華夏英才孕育的重要場域,也自然成為中華文化傳承之關鍵樞紐。一般來說,有書院必有學規(guī),用來維系書院運轉和規(guī)范師生行為。隨著書院的蓬勃發(fā)展,書院學規(guī)的種類與內(nèi)容也愈發(fā)豐富,成為中華書院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法治文化的角度來看,作為一種成熟系統(tǒng)的社會規(guī)范,書院學規(guī)亦屬于傳統(tǒng)中國教育習慣法的范疇,其中所蘊含的教育理念與軟法之治,對當今中國的教育改革、教育法治建設和教育法典編纂,有著重要的鏡鑒意義。
中國古代著名的書院有很多,位于江西九江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有“天下第一書院”之美譽。白鹿洞書院之所以能享譽盛名,和南宋大儒朱熹的嘔心瀝血密不可分。不過,白鹿洞書院并非朱子首創(chuàng),而“白鹿洞”名稱典故之由來,與一位名叫李渤(773—831)的文人有關。提起李渤,今人可能會有些陌生,但是提起東坡先生的散文大作《石鐘山記》,則流傳千古。李渤曾寫過一篇《辨石鐘山記》,對石鐘山發(fā)出聲響奇景之成因作了分析。幾百年后,蘇東坡拜讀了李渤的作品,也實地考察了石鐘山,得出了與李渤相異的結論。在《石鐘山記》結尾,蘇東坡發(fā)出“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的感嘆。
站在今天的視角,蘇軾的結論不盡然科學,李渤在歷史上也并非“陋”人。他曾任著作郎、給事中等職,以直言敢諫著稱。唐德宗貞元年間,李渤、李涉兄弟曾在今白鹿洞書院一帶讀書講學,李渤曾養(yǎng)一頭白鹿,人稱白鹿先生,后世的白鹿洞書院也即由此得名。北宋時期,白鹿洞書院正式建立,宋太宗趙光義還曾欽賜書院《九經(jīng)》,鼓勵仕子研學。兩宋交替,山河破碎,白鹿洞書院也遭受牽連而衰落。直到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白鹿洞書院才獲得新生。淳熙六年(1179),大儒朱熹任職南康軍,他歷來重視教育,親往探查,費盡周折,才在荊棘叢中找到了早已荒涼破爛的白鹿洞書院遺址。當時,南宋政局已經(jīng)穩(wěn)定,社會經(jīng)濟迅速恢復發(fā)展。廬山一帶,道觀寺廟多達百計,遭受戰(zhàn)火者,大多得到了良好修繕。而儒生學子就讀的書院,僅白鹿洞一所,且荒涼殘破,無人問津。朱熹對此十分憂慮,于是向朝廷上書,請求重建白鹿洞書院,振興當?shù)匚幕逃?/p>
起初,朱熹的建議并未得到朝廷的重視,甚至還遭到一些小人的譏笑嘲諷。然而他并不氣餒,一面繼續(xù)向朝廷請示,一面依靠自己的力量,自行展開書院的復建工作。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營建校舍、購置圖書等工作有序展開。到了第二年三月,白鹿洞書院就已經(jīng)得到初步恢復,正式招生辦學。復建伊始,朱熹曾想聘任名師任教,但因各種緣故,最終未能如愿。于是朱熹親自發(fā)榜招生,編排課程,登壇授課。能得到朱子親傳,白鹿洞學子可謂三生有幸,也為白鹿洞書院日后的崇高地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來,朱熹復興白鹿洞書院的工作得到了宋孝宗的支持肯定,白鹿洞書院再次得到皇帝御賜各種書籍之殊榮。這些舉措不但使白鹿洞書院在物質上得到充實,更使它的政治地位得以穩(wěn)固,免受政壇小人之攻擊,為學子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良好的讀書環(huán)境。
白鹿洞書院
今天人們對朱熹的認知一般停留在理學大師層面,為他深邃的哲理所嘆服,卻很難想象他在辦事之時非常務實,眼光十分長遠。書院開學后,朱熹十分關注書院能否長久運轉下去,為此他做了兩件了不起的事情,從經(jīng)濟和制度上為書院上了一道“雙保險”。在經(jīng)濟方面,朱熹和后任者們籌措了大量資金,為書院購置了三千余畝“學田”,這些土地平時出租給當?shù)剞r(nóng)民耕種,收獲的田租便成為維系書院運轉的一筆可靠資金。在制度方面,朱熹親自制定了《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又稱《白鹿洞書院揭示》)。當時朝廷設有官學,這些學校往往也有學規(guī)。但是在朱熹看來,這些學規(guī)所展現(xiàn)的教育理念與方法存在許多問題,“故今不復以施于此堂,而特取凡圣賢所以教人為學之大端,條列如右,而揭之楣間,諸君其相與講明遵守,而責之于身焉”。
《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誕生之后,其所反映的教育精神、理念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后來朱熹任職湖南,就把這套學規(guī)帶到了岳麓書院,又稱為《朱子書院教條》,對岳麓書院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有學者指出,《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集教育目的、教育形式、教育法則于一身的教育方針”。站在法學的視角觀察,《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是一部經(jīng)典的教育習慣法,也是后世大量學規(guī)的藍本泉源。宋理宗淳祐元年(1241),皇帝趙昀親自書寫《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賜給太學學生,成為天下學子共同遵守的學規(guī)典范。
在《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中,朱熹重點闡述了學習的方法。他引用了《禮記·中庸》的經(jīng)典名言“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時至今日,這幾句話仍是無數(shù)學校的校規(guī)、校訓,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優(yōu)秀學子。朱子強調(diào)“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乃“為學之序”。在學習理論的同時,朱子特別強調(diào)“篤行”的重要性。他談道,“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至于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乃“修身之要”;“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為“處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為“接物之要”。
自宋訖清,歷代書院紛紛效仿朱子創(chuàng)制學規(guī),數(shù)量成百上千,其內(nèi)容之豐富,理念之精深,無愧為一座豐富的文化寶藏,為中華傳統(tǒng)教育文化增添了一抹亮色。朱熹的好友、南宋大儒呂祖謙,在白鹿洞書院復學之時,就應朱子之邀,寫下了著名的《白鹿洞書院記》,詳細敘述了白鹿洞書院的本末源流。呂祖謙本人也非常重視學規(guī),他在家鄉(xiāng)浙江金華創(chuàng)辦麗澤書院,制定了著名的《麗澤書院學規(guī)》。他開篇談道,“凡預此集者,以孝弟忠信為本。其不順于父母,不友于兄弟,不睦于宗族,不誠于朋友,言行相反,文過飾非者,不在此位。既預集而或犯,同志者,規(guī)之;規(guī)之不可,責之;責之不可,告于眾而共勉之;終不悛者,除其籍”。“凡預此集者,聞善相告,聞過相警,患難相恤,游居必以齒相呼,不以丈,不以爵,不以爾汝?!贝送?,學規(guī)還創(chuàng)立了禁止條款,呂祖謙對條款的內(nèi)容作了詳細闡釋,“毋親鄙事(如賭博、斗毆、蹴鞠、籠養(yǎng)樸淳、酣飲酒肆、赴試代筆及自投兩副卷、閱非僻文字之類,其余自可類推)?!?/p>
我國幅員遼闊,風土各異,不同地域的書院,其學規(guī)也各有特色。在許多學規(guī)中,有不少內(nèi)容與法律文化密切相關。比如在我國寶島臺灣的澎湖列島,清朝乾隆三十一年創(chuàng)辦的文石書院,定有《文石書院學約》十款。該規(guī)針對當時臺灣地區(qū)健訟成風的社會風氣,詳細向學子們論述了息訟的重要性。“試以訟事言之,告狀時,每日衙前伺候或官府出署,攔路下跪,或坐堂放告,階前俯伏。官呼役叱,靦顏忍受,其苦一也。如或不準,又須再告。幸而準理,出票時承書抑勒,萬狀刁難,乃下氣怡色,委婉順從,過于孝子之事父母。及至差役到家,則有接風酒、下馬錢,恭迎款待,甚于賢賓嘉客。一有不當之處,則飲爾酒,發(fā)爾風,無所不至,其苦二也。及至臨審,一切保鄰詞證又需供養(yǎng);酒樓茶館任其燕游,百計逢迎,總欲借其左袒。又有派堂雜堂,一班衙頭皂快,如餓虎逢羊,必無生理。非遇廉察之官,身家必至立破。且俟候聽審,自辰至酉,寸步不敢遠離,驚心吊膽,忘饑失食。若遇沖繁地方,職官因公他出,又須收牌別示,十旬一月,未有定期,其苦三也。至于審后,水落石出,輕則戒飭,重則問擬,有何好處而樂為此耶?爾諸生讀書明理,心氣和平,既無剛險之性,倘有非禮之加、橫逆之投,情遣理恕,何難漁然冰釋。即或萬不得已,務要申訴官長,而據(jù)事直書,仍不失忠厚之道?!边@段文字通俗易懂,道理深刻,可謂一份珍貴的法律史料。
書院學規(guī)中蘊含著寶貴的教育、法律資源,研習這些規(guī)范,不但能夠從中汲取有益營養(yǎng),還可以糾正以往學術觀點的認知。比如在中國法律史上,以中華法系為代表的中華傳統(tǒng)法律文化在東亞范圍內(nèi)影響深遠。長期以來,學界的目光總把這種影響聚焦在硬法上,如果把中華法系的內(nèi)涵拓展到習慣法范疇,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影響甚至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問世不久,很快便隨著朱子的學說漂洋過海,在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一些國家生根發(fā)芽,對其教育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直到今天,上述這些國家的許多學校仍把《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等作為校訓。他們經(jīng)常講解、誦讀,體現(xiàn)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無與倫比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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