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麗明
母親去世二十余年了。
我懷念母親依然與日俱增。昨天,我與母親再次夢中相聚。母親的神態(tài)依然是我兒時的記憶,高挑個子,媽媽頭配媽媽衫,臉上一對酒窩窩。
那時社會婚俗不同,女子十八就是大姑娘了。翻過十八,就稱之老姑娘了。母親二十歲尚未出頭,兩個娃娃開始翻箱倒柜,都并非鮮見。
母親是滿族,這點她引以為傲。她說,她家老人進川時,四川都督趙爾豐見了都要下馬跪安。母親沒裹過足,針線活一竅不通,家務(wù)事笨手笨腳,但血統(tǒng)的傳承還是令人刮目相看。
母親居住在皇城壩,鄰居有個姓黃的壯漢,據(jù)說在少城公園打擂臺拿過金章。母親幼年拜過姓黃的為師,身手藏而不露。開國大典都放了禮炮,成都還處于黎明前的黑暗。那是一個冬夜,十五的天空居然一片漆黑。兩個國民黨兵痞,垂涎我母親的姿色,頓生歹意。我母親開始躲躲閃閃,怕招惹麻煩。誰知,兩個兵痞得寸進尺,以為是弱女子,便來個霸王硬上弓。俗話說,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何況,我母親還會點武功。只見我母親把長辮子往脖子上一纏,勒了勒腰帶,一陣左右開弓,最后一個掃堂腿硬是把兩個兵痞打得滿地找牙。
母親武功出彩,技能同樣心靈手巧,只是做家務(wù)不敢恭維。公私合營那會,工廠為了提升布鞋質(zhì)量產(chǎn)量,搞了個打鞋底競賽。當時皮鞋屬于奢侈品,大都穿抱雞婆(一種家制棉鞋)和草鞋。穿鞋店的布鞋,都算時髦。母親的布鞋廠在成都頗有名氣,只要提起我母親廠里生產(chǎn)的,都會豎起大拇指。廠長對我母親參加競賽寄予厚望,他說,工廠能否引領(lǐng)行業(yè),就看你這次能否奪冠。
鞋底是由布貝殼和新細帆布制成,碼子從34碼至43碼齊全。打鞋底需配夾板,錐子和麻繩,需把麻繩像大米一樣鑲嵌在鞋底上,且顆粒均勻飽滿,不露針眼,還須斜成線豎成行。
競賽是三人一組,一只同樣碼子的鞋底,誰動作快誰上臺領(lǐng)獎。母親用腿夾住夾板,右手錐子,左手麻線,配合得天衣無縫,宛如登臺表演舞蹈,天空那條優(yōu)美的弧線,配上母親纖纖玉指,簡直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母親果然不負眾望,廠長激動得上臺差點擁抱我母親。
母親性格開朗,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還留著長辮,不喜歡與家庭婦女擺家長里短,天天和一幫少女不是說悄悄話,就是逛街,弄得不少翩翩少年纏著媒婆去提親。
可不,母親不拘小節(jié),對前來說媒的玩笑道,你回去問問,他是喜歡少婦呢?還是希望做加班老漢?
母親對子女的管教上,簡直令人啼笑皆非。母親不顯老,身材依然與姑娘無異,不然,隔壁鄰居稍大的娃娃,不約而同都拒絕喊我母親為姆姆。也難怪,上天賦予我母親一張娃娃臉,何況,隔壁鄰居稍大的娃娃與我母親年齡差距也在年輪之內(nèi)。那些大娃娃不喊姆姆罷了,還惡作劇地教我母親的兒女喊母親叫姆姆。奇怪,母親聽到兒女叫她姆姆,一點不氣不惱,還吃吃直笑。以致我和我姐都初中畢業(yè),喊媽都會憋紅臉。
母親是明天舀米不上鍋都不會著急,但對兒女讀書犯愁則徹夜輾轉(zhuǎn)不眠。
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母親的口頭禪。母親只讀過幾年私塾,但對孔子卻崇拜得五體投地。她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像我們這樣沒落的家族,唯有讀書才會出人頭地。如果我一籠雞都沒有一只叫雞的話,那就愧對祖宗,我這個女人也枉來人世。
母親不拘小節(jié),同樣讓人大跌眼鏡。比如,抽煙,坐茶鋪。一句話,大男人的嗜好,母親年紀輕輕就當仁不讓,還坦然當姑娘就學會了抽煙,幼小隨母就是錦春樓的??汀ky怪,后來的飲濤,曉園,茗園的幺師,只要見到我母親,老遠就會吆喝,老顧客來啰,今天喝花的還是素的?母親的嗜好只要與子女學習犯沖,她的隱忍鮮為人知。
我一生都難以忘記,剛讀初中,我在青羊?qū)m地攤發(fā)現(xiàn)一本中學試題集。我翻了幾頁,愛不釋手。但攤主要價不菲,五元不講價。要知道,那二年生,五元意味著一個人吃一月。母親見狀,連眉頭都沒皺下,便把試題集塞進我的書包。類似情況的后面,是一次次詮釋著透徹心扉的母愛。以致我至今想起母親悄悄吩咐我去茶館撿煙頭,然后把煙絲混在一起,貪婪吸著煙斗的情景,都禁不住潸然淚下。
母親腦子靈活,盡管家庭經(jīng)濟拮據(jù),別人還以為我家過得風車斗轉(zhuǎn)。她不管拆東墻補西墻,還是發(fā)起上會(舊時窮幫窮的民間融資),用能呼風喚雨,得心應(yīng)手都不算夸張。她常告誡兒女,信譽猶如女人的身子,與生命一樣重要。
母親好強,她把口攢肚落發(fā)揮到極致。當時流行這樣的口頭禪:有錢的人,大不相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腳一踢,華達呢。手一撓,金手表。母親金手表沒有,上海牌全鋼手表卻在手腕上熠熠生輝。逢年過節(jié),走親串戚,燈草絨、華達呢的衣服褲子,母親都是新嶄嶄的。殊不知,母親為了置條華達呢褲子,在她最愛的張涼粉店前,徘徊不前,硬是舍不得兌現(xiàn)自己對自己生日的承諾。
母親并非超凡脫俗,重男輕女根深蒂固。第一個生的是女,我是她燒香拜佛得來的,光宗耀祖母親以為責無旁貸。她不止一次這樣叮囑我,你就是趙家祖墳上的彎彎樹,不蒸饅頭爭口氣。
其實,我何尚不知,母親一生都對皇室血統(tǒng)充滿敬畏。她正色對我這樣說道,你要像雄鷹一樣大鵬展翅,天府之國雖然山清水秀,但茫茫草原,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我高中那年,我同學父親負責拆遷。同學告訴我,工地的舊磚,把灰漿去掉,堆成一米見方,即可得到臨時工一天的報酬,也就是1.35元。那二年生,1,35元對我誘惑不亞于讀書。那是一個中秋節(jié)的夜晚,當我黑花著臉興致勃勃給母親兩個1.35元時。滿以為母親會興奮地夸我一番,誰知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對我一頓臭罵。末了,母親心疼撫著我頭說道,按理你晚飯都顧不得吃,吃苦受累為家掙錢,我不該讓你傷心。但,我不說,一家人都被1.35元蒙瞎眼睛,我趙家就難有出頭之日。
母親最開心的,非我考上了東北大學莫屬。母親捧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不止一次她都在夢中笑醒。她兀自嘮叨道,上天有靈,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也就是那刻,我倏地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兩鬢飄出幾絲白發(fā),高挑的身材開始佝僂,臉上的酒窩窩呢,不再似棱似現(xiàn)了。
母親老了。
只有這時,母親的辛勞,母親的隱忍,瞬間在我腦海猶如電影特寫一一浮現(xiàn)眼前。我頓時喉頭變硬,鼻子發(fā)酸,撲進了母親懷里,哭得像兒時一樣。
我從不想遮掩自己,母親對我情深似海,我對母親薄幸堪驚。理由冠冕堂皇,良心卻無處可逃。盡管我獲得了國家地質(zhì)勘探大獎,也就是那天晚上,右眼皮突然跳過不停。我心一驚,下意識給兄弟姊妹打電話。
電話那端是哭聲一片。
當我跌跌撞撞跪伏在母親床頭時,母親盡管說話都很困難,但頭腦還很清醒。她手放在我手心,吃力斷續(xù)地說道,你在我們…祖先的地……地下,發(fā)……現(xiàn)了……寶藏,我走了,也……也問心無……愧。
母親的瞳仁在散大,手慢慢從我手上滑落下去,在兒女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母親奇跡般地又睜開了眼睛。母親很安詳,示意大家不要悲傷,卻留下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千萬把我葬在撫順永陵山上。
那是母親一生的夙愿,與努爾哈赤為鄰。
我眼一黑,心一沉,心靈頓時擠進猶如光速的通道,飄飄若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