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我去醫(yī)院探望老周,聊著聊著,忽然提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那年,15歲的我投奔姐姐來到東北,讀書之余在街津山下的農(nóng)場打短工。這里偏僻,周圍見不到自然村,臨近的農(nóng)場也相隔甚遠。看我長得單薄,隊長老周安排我放牛。
第二年開春的一天,放牛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一頭臨產(chǎn)的母牛不見了!
這可把我嚇得不輕,那可是公家的財產(chǎn)!我瞞著老周,自己在山上找了兩天,還是沒發(fā)現(xiàn)母牛的蹤影。
紙里究竟包不住火,丟牛的事讓老周知道了。他把我訓了一頓,讓趕車的大老李轉天陪我進山再找找。
我不怪周隊長發(fā)火。農(nóng)場只有四臺拖拉機,開荒都忙不過來,所有運輸全指望牛和馬。我來之前,丟了一頭公牛,找到時只剩下一副白骨,打過獵的認為是黑熊干的。如果這是真的,那母牛就危險了。
早晨,我和大老李出發(fā)了。連翻過了幾座山頭,我倆進到街津山深處。又爬上一座山梁,遠遠看見山谷里有一個小黑點在慢慢移動。
天啊,是牛。種種跡象表明,那就是我丟的母牛。
發(fā)現(xiàn)了目標,可把我倆高興壞了,連滾帶爬地朝山下跑。
那是一片不大的草地,周圍是小白樺林,外圍有低矮而茂密的灌木叢,再遠處是凸出地面的石頭,上面長滿青苔。春雨過后,苔蘚變得更加新鮮,仿佛涂了一層油。
離母牛越來越近,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還臥著一頭牛犢。沒想到,它生了。
我倆正準備把母牛和牛犢一起趕回農(nóng)場,料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率先發(fā)現(xiàn)情況的是大老李。他一把拉住我,躲到一棵老柞樹后,同時沖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顫著聲音吐出一個字:“熊!”
我沒見過熊,雖然也害怕,但還是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
那是一頭渾身臟兮兮的黑熊,很大也很瘦。
只見它小心翼翼地躲在灌木叢后,不時直起身子觀望,一點點靠近母牛和牛犢。
母牛并沒發(fā)現(xiàn)危險在逼近,還繼續(xù)尋找著剛萌發(fā)的嫩草。
那時,我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想不到,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的母牛,即將成為黑熊的美餐,更可悲的是,面對即將開始的殺戮,我和大老李不但無法制止,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只能作為旁觀者。
趴臥在草地上的牛犢忽然“哞”地叫了一聲。母牛回過頭來看看它。就在那一刻,它覺察到了危險。
只見母牛站在那里,猛地揚起了頭,伸長脖子,發(fā)出短促的噴鼻聲,朝躲藏在灌木叢后的黑熊“哞”地吼叫了一聲。接著,它把頭低下,放平了兩只匕首似的牛角,重重地跺著兩個前蹄。
我緊張地注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想象不到,一頭吃草的動物能把黑熊如何。
那頭黑熊也站起來,怒吼一聲,朝著母牛揮舞一下巨大的熊掌,那氣勢讓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母牛似乎并不買賬。它緊緊夾起了牛尾巴,隨后揚起四蹄,竟然朝著黑熊狂奔過去。
黑熊也跳到身后長滿青苔的石頭上,舉起一只粗壯的熊掌,朝著母牛揮舞過去。它居高臨下,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哪知道,后腳在長滿苔蘚的石頭上一滑,身子立刻失去了平衡,歪倒在石頭上。
此時,母牛已經(jīng)沖到跟前,一個鋒利的牛角斜刺進黑熊的胸膛。
局面轉換實在太快,我以為黑熊吃了大虧,一定會掙脫逃走。哪知道,它用巨大的前掌抱住了母牛,開始對母牛反撲。
很快,母牛的前半身都被黑熊抓得鮮血淋淋。盡管這樣,形勢對黑熊仍舊十分不利。它被母牛死死抵在那塊石頭上,怎么努力也掙脫不開。
它們就這樣各自堅持著,誰也不肯退讓半步……
漸漸地,母牛的牛脖子被血染紅了,它終于堅持不住,兩條前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牛角隨即拔了出來。趁這個工夫,受傷的黑熊掙脫出來,踉蹌了幾步也摔倒在地,身體翻滾著下了山坡。
見黑熊不見了身影,我和大老李才敢從柞樹后跑出來。
母牛脖子上的血管被熊爪抓斷了,一只眼睛也血肉模糊。
我們想幫助母牛止血,但是沒有工具,也不懂獸醫(yī),束手無措。
牛犢又“哞”地叫了一聲。這一聲呼喚,似乎喚醒了母牛的本能。它硬支撐住兩條前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搖晃著朝自己的孩子走去,剛走到牛犢跟前,又再次摔倒……
后來,我們找來人掩埋了母牛,又沿路尋找,在幾百米外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那頭黑熊。它趴在一棵老椴樹下一動不動,死了。
這是一頭母熊。
它的頭朝著不遠處的樹洞,我聽見熊崽子微弱的叫聲。
原來那是一對母親之間的較量,也是一場難說對錯的較量。
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