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歌
這個世間或許真的惡貫滿盈吧,然而她又是那么慶幸,她還有他,他也有她。
【一】
大雪又至,已是今年寒冬的第三場。
鋪天蓋地的飛絮層層落在檐角,不消多久,屋頂?shù)那嗤吲狭税装}皚的外衣,濃重的夜色中只見微弱的檐下燈火。
“咚”地一聲響,一盞屋檐下的小燈籠晃了幾圈又靜了下來,風雪中依稀能聽到低低的嗚咽聲,透過一扇窗扉隱沒在無邊的墨色里。
秦霜冉眼中沁出大顆大顆的淚,她的雙手被身上的男人擒住壓在頭頂,因著掙扎踢到床榻發(fā)出聲響的雙腳已然被男人用繩索牢牢捆綁,口舌噤了聲只能發(fā)出含糊不清的求饒。
寒意隨著衣衫的敞開頓時流遍了全身,男人邪邪一笑,俯下身湊到她耳畔,沿著她的脖頸流連親吻,氣息濃重,激得秦霜冉呼吸一滯,更加劇烈地掙扎起來。
“裝什么貞潔烈女!”男人迫使她仰起頭,“你真以為那對老不死的把你撿回來養(yǎng)大,只是一片好心,只想讓你當他們的女兒,當我的妹妹?”
男人提著秦霜冉的頭發(fā),將她的臉轉(zhuǎn)向一邊,湊近道:“你看,我們的聲響這么大,爹娘不可能聽不到的,你被騙了,哈哈哈……”
那些放肆的笑聲和話語仿佛化作一條條荊棘,將秦霜冉困在一片黑暗中,正當男人要扯掉覆在秦霜冉身上最后的遮體衣衫時,門外傳來了“砰砰”的敲門聲,一陣又一陣,響徹了整條街道,夜色被燈火照亮。
男人罵了句粗話,放開了秦霜冉,又胡亂抓起一堆衣服扔給她。從里屋出來的父母沒敢往那邊的臥房瞧上一眼,匆匆忙忙開了門。
街道上站了許多官兵,挨家挨戶盤查著什么,有兩個年輕的小士兵提著刀過來,問道:“誰是秦安河?”
“小的就是?!币呀?jīng)穿戴整齊的男人堆著笑臉答道。
秦霜冉從房里出來時,小士兵已經(jīng)去了另外一家,養(yǎng)父母和秦安河滿面愁容坐在桌子旁??吹剿鰜?,秦安河一下子站起身,嚇得她也顧不得衣衫單薄,赤著腳慌張地跑了出去。
耳邊是呼嘯的風雪,寒涼刺骨,她不要命似的往前沖,沒沖多遠,迎頭就撞上了一身冰硬的盔甲。
白雪燭火,秦霜冉一抬頭,就被那雙深沉的眼睛鎮(zhèn)住,明明里面也是一派冰天雪地,她卻不知為何從那處深潭中看到了萬千錦繡。
“抱歉?!彼宕┩ジ┥碛饋?,下一刻又怔住了。
少女裸露在外的雙腳已經(jīng)被雪凍得發(fā)紅,臉頰也是紅紅的兩團,隋穿庭沉默片刻,道了句“失禮”,彎腰把她抱了起來。
掌心溫熱貼在秦霜冉的腳底,她摟著隋穿庭的脖子,近處盯著他瞧,是個堅毅冷顏的將軍,墨發(fā)落了少許白雪,好似簪了幾朵細碎的小花,她伸手替他拂去,顫著嗓音,小心翼翼開了口:“將軍……將軍能不能帶我走?”
她不敢再回到那個牢籠,而眼前這個人,該是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軍中從無女人?!彼宕┩ヒ膊惑@訝懷中的少女何出此言,低頭看了她一眼,繼續(xù)道,“況且,你還那么小?!?/p>
秦安河已經(jīng)追了過來,秦霜冉拽著隋穿庭的衣領不愿松手,但終歸于他而言,這瘦弱的少女不過也是蕓蕓百姓中最普通的一個,位于高位的將軍舍手一掬溫柔,已是恩寵了。
秦霜冉?jīng)]能求得解救,漫天的飛雪中,她眼睜睜地望著隋穿庭的背影越離越遠,而身后傳來男人略顯粗暴的笑,似一把利刃,刀刀戳心。
【二】
暮國今年的寒冬比往年更冷,也更加漫長,守在邊境的將士扛著風雪發(fā)愁,這仗不知道要打到何時,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守得住這一方疆土。
隋穿庭立在城墻,眺望遠方茫茫風雪,墻頭的軍旗已被凍僵,似鐵般堅硬垂落,殷紅褪了色,上面大寫的黑字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將軍,此次向百姓征兵,召集了五百來名新兵,已入編列號,等著將軍視察。”
隋穿庭點點頭,隨著副將去了軍營。
篝火一堆堆生起,卻也依舊抵不得嚴寒,下面一排排站著的士兵哆嗦著身子,想出聲抱怨幾句,便被隋穿庭一道冰冷的目光嚇得吞回了肚子里。
走到最后一排,隋穿庭被最邊上的那個小個子的新兵吸引住了視線,他緩步過去,一伸手就將那人提了出來,眉眼更加冷峻,而那人直直看向他,沒有絲毫畏懼。
“你叫什么?”隋穿庭冷聲問道。
“秦安河,藍關鎮(zhèn)人氏?!贝鸬脭S地有聲。
隋穿庭沉默良久,松開了那人的衣襟,轉(zhuǎn)身走了。
秦霜冉吊著的一顆心隨著他的松手也從嗓子口落了回去,她并不怕死,可她更想活下去,以哪種方式都不重要,只要能活著就好。
走這一步險棋,無非是想賭一把,向死而生。
那一晚,秦霜冉被秦安河帶了回去,可征兵的消息已經(jīng)讓秦安河沒了要她的興致,母親抽著繡帕垂淚,父親也愁著眉目不發(fā)一言,秦安河暴躁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心中的郁悶無處發(fā)泄,一轉(zhuǎn)頭瞧見縮在角落的秦霜冉,氣便全部撒在了她身上。
拳腳砸得重,秦霜冉?jīng)]吭一聲,等秦安河打累了,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站起來,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我可以替兄長入征?!?/p>
她拿這個條件做籌碼,以自己的性命做賭注,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哪怕是另一個虎穴。
軍營的生活很苦,況且還是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邊境的風雪肆虐,摧殘著所有將士們的身心,秦霜冉是所有人里面最瘦小的那一個,卻也是最吃得起苦的那一個。
除了每日必要的操練,偶爾也會有老兵手持刀槍叫他們出來對戰(zhàn),其他人被打得嗷嗷大叫,只有秦霜冉咬著牙一聲不吭,被打趴下又艱難地爬起來,手持長劍一頭沖過去。
隋穿庭就站在臺上看著那個小姑娘,她是那么瘦弱,可眼里的光芒卻無比堅定又倔強。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她怯生生地問他可不可以帶她走,當時他沒在意,眼下卻終于有了點好奇,于是在她又一次倒下時,他站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
“你為什么會來?”
秦霜冉抬眼,對上那雙冷冽的眸子,突然笑道:“因為我別無選擇。”
【三】
秦霜冉不知旁人的命運如何,她只知道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從沒眷顧過她。
沒被養(yǎng)父撿回去之前,她原也是富家的千金,然而終究比不得公子金貴,她的生母處處受盡冷落,她自然也跟著一起挨苦,然而母親從不抱怨。
六歲那年,父親領回來一個抱著男童的女人,她被那個女人推到蓮花池里差點淹死,從來都是嫻靜的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她痛哭,求著他們?nèi)フ埓蠓?,換來的只是謾罵。
他們被扔出了府,神志不清的母親抱著她去了城中河,可到了最后,母親還是把她交給了過路的一對農(nóng)戶,便獨自跳進了冰冷的河水中。
農(nóng)戶的家里有一個長她五歲的哥哥,總是喜歡欺負她,養(yǎng)父母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也不覺得委屈,這樣的欺辱她已習慣了。
她本是該死之人,卻因為被他們所救才能茍延殘喘,又有什么資格再去過分怪罪。
倘若秦安河那夜沒有想要凌辱她,倘若她不曾沖出門撞上隋穿庭,也許她只會忍氣吞聲繼續(xù)熬著,熬到她隨便嫁為人婦,生兒為母,平平庸庸過完這一輩子。
她的人生這般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活著,只是心中有個聲音不停地告訴她: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活著才有希望。
“因為我別無選擇?!鼻厮诫p手撐地,慢慢爬起,又重復了一遍。
話音甫落,隋穿庭抽出腰間佩劍,寒光如飛閃過秦霜冉的眼前,那動作太快,快到秦霜冉尚來不及躲避,刀尖沒入肩胛,滲出了血。
“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接不下這一劍,你終究要死?!?/p>
圍觀的士兵個個不敢出聲,副將立在一旁,見平日本就不茍言笑的將軍此時面上更是寒霜滿布,心里疑惑:將軍今日是吃錯什么藥了,脾氣這么大。
秦霜冉的傷口灌著寒意疼得厲害,眼前水光模糊,她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今日是將軍乘人之危,小的已戰(zhàn)至力竭,接不下將軍的劍算不得輸,可不見得明日還會犯同樣的錯誤!”
也不知她哪里來的氣勢,隋穿庭瞧著面前的姑娘死死盯著他,淚珠子已經(jīng)流了幾行,面上卻還掛著笑,和那時初見的怯懦截然不同。
他收劍入鞘,眉眼淬著霜雪,微微勾起:“哦?是嗎?”
很輕很輕的幾個字,落在秦霜冉的心尖上,隨著那一霎的顫動沉到了底。
秦霜冉養(yǎng)好傷后,被叫去了隋穿庭的軍帳,銀甲著身的將軍沒有穩(wěn)坐上位等她來,而是提著一支毛筆在案前作畫。墨綠毛竹落了大片的雪,郁郁蔥蔥擠在山頭,一條小徑彎彎曲曲連綿到遠處的茅屋里,白霧幾縷,不知是炊煙還是寒氣,正被筆尖細細勾勒著。
帳中只有他們兩人,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出聲,倒是作畫的人先開了口。
“你叫什么?”頭沒抬,筆未停。
“……秦霜冉?!?/p>
“我說過軍中從無女人?!彼痤^來,眼波深沉,辨不明情緒。
秦霜冉迎上他的目光,頓了頓,才道:“可將軍也沒趕我走。”
沉默半晌,隋穿庭低了頭繼續(xù)作畫,低低的嗓音似含了一絲笑意:“伶牙俐齒?!?/p>
隋穿庭把秦霜冉留在了自己身邊,副將聽聞這個消息時著實吃了一驚,但將軍并未多言,只是讓他好好教對方習武,小鬼頭也沒覺得不妥,拎著劍天天來找揍。
身上總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秦霜冉幾乎沒喊過疼,有時副將瞧著都于心不忍,想要下手留幾分力,都被隋穿庭察覺,瞪了回去。
然而再鐵打的身軀也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秦霜冉終是病倒了,她的傷口受了寒,感染化了膿,熱度燒得她仿佛置身的不是冰天雪地,而是重重火爐。
那日和副將的比試,她昏昏沉沉,出手比平常更為凌厲,一個漂亮的劍花擦著白雪掃過副將的眼前,她聽到對面的人贊了一句“好”便應聲倒了下去。
醒來時是深夜,燭火晦暗,隋穿庭坐在床榻看一本兵書,見她醒了,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已經(jīng)退了,他便問:“還能挺嗎?”
“能!”雖然虛弱,可是語氣堅定。
隋穿庭覺得好笑:“天下之大,哪里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卻非要在這里受罪?!?/p>
秦霜冉抓著被褥翻了個身,小聲笑起來:“何為受罪,不應該因人而異嗎?將軍認為這是受罪,可小人不這么認為?!?/p>
她猶豫了會兒,才大著膽子扯了隋穿庭的衣袖:“小人知道,將軍是為了我好。”
他想說“我并不是為了你好”,可對上那雙小鹿般的眸子,他又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四】
他們駐守的邊城占據(jù)著暮國最險峻的地勢,和敵國的交戰(zhàn)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打了六年。今年的交戰(zhàn)因著天氣所阻,算下來才打了三次仗,兵力損傷卻不小,因此所有將士都盼著敵國不要忽然發(fā)起攻擊,卻天不遂人愿。
秦霜冉入軍營的第三個月,她第一次踏上了戰(zhàn)場。
軍旗被冷風吹得高高揚起,烏泱泱的士兵持著長矛沖鋒,刀光和血光交織成了一幅混亂不堪的畫。秦霜冉跟在隋穿庭的身邊,也不知道自己斬殺了多少人,一開始的惡心漸漸變得麻木,直到兩軍撤退。
這樣的對峙又持續(xù)了一年,第一場勝仗打贏是深秋時節(jié),秋風瑟瑟,沙場塵土肆意,殘陽灑在每一寸染血的盔甲上更加鮮艷,而秦霜冉持著刀劍步步逼近敵軍的將領。
隋穿庭在混亂中看到那抹小小的身影淹沒在敵軍的包圍下,血花四處飛濺,一道道劍光穿梭在縫隙中。他從沒見過秦霜冉使過那么快的劍,眨眼間,他便見敵軍嘩啦啦地散開,秦霜冉提著敵軍將領的頭顱,步步踏血。
一戰(zhàn)告捷,秦霜冉功不可沒,然而她也因此臥床了整整七日。
這些日子都是隋穿庭在幫她上藥療傷,起初秦霜冉堅持要自己來,可是傷在后背,她夠不到,隋穿庭完全不在意男女有別,攬下了這份差事。
第一次上藥時,秦霜冉不好意思,隋穿庭看了一眼她平坦的胸,沒說話,意思卻明顯。
秦霜冉整張臉透出大片的紅,以下犯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褪了衣衫。
那些傷痕凌亂不堪,隋穿庭一邊敷藥一邊又把那個問了無數(shù)遍的疑問丟出來:“為何要那么拼命?”
“以前是別無選擇,眼下是我想這么做,而且時機恰好,不該試一試嗎?”笑聲從捂著的被子里悶悶傳來,“我特別開心,我們贏了?!?/p>
這么久的相處,隋穿庭也曾經(jīng)聽秦霜冉說起過一些過往,沒有哪一樁是如意的,可即便如此,說起那些難過的事情來,她的眉眼依然是一片淡然,好似那些傷痛不是發(fā)生在她的身上,便是受了這本該可以避免的皮肉之痛,她也只記得開心的部分。
“為何不恨?”他這么問著,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緊緊拽住,“為何不怨恨那些讓你落到這般境地的人?”
“恨一個人太累了,生我的娘親告訴過我,人活在世,各有各的難處和不得已,不該計較的,而且我也不愿活在恨意里痛苦一輩子?!?/p>
滿面蒼白的姑娘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微笑著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撫上他的臉,對他說:“阿庭,不要被怨恨毀了自己,都是有苦衷的人,算了吧?!?/p>
那是舒云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深處漫上來的黑暗,燒得隋穿庭胸腔一陣陣的疼。
“將軍?”秦霜冉察覺到放在背上的手良久未動,掌心里的薄繭觸到她的傷口,又疼又麻。她微微側首,露出那雙明亮干凈的眼睛,面上的羞紅暈染開來,燈下幾分嬌俏。
隋穿庭看著她漸漸褪去了青澀的面容,笑了起來:“可是,并不是每一個有苦衷的人都是值得被原諒的?!?/p>
【五】
沒有戰(zhàn)事的那幾個月,隋穿庭時不時會帶著秦霜冉查看邊城,黃沙落日的廣袤天地,除了漫漫沙塵也沒什么再值得欣賞的風景了,但秦霜冉不覺得枯燥,她站在隋穿庭的身邊,聽他說起這里的生活,以及那些年征戰(zhàn)沙場的故事。
上一任守在這里的將軍是隋穿庭的義父,鐵骨錚錚的英雄,一生的熱血都灑在了鐵騎踏過的每一寸土地上,最終也將他的命、他的魂留在了這里。
隋穿庭說起這段往事時,城墻上刮過的烈烈沙風揚起了他的頭發(fā),他的衣衫,秦霜冉透過他眼底那層波光粼粼的潭水,看到了很深的眷戀,也看到了很深的無奈。
又一年大雪,積雪重重壓彎了院中幾棵青竹。竹子是隋穿庭種的,幾縷青翠是這茫茫風雪中唯一的生機。秦霜冉想起那日他伏在案前作畫,筆端細膩,畫上翠竹深深,煞是好景。
她欲伸手碰一碰竹葉,背后忽然傳來折竹聲,冷面的將軍撐著一把竹傘,長身玉立。
天地寂靜間,秦霜冉的心落在他緩緩而來的步子上,一步一心動,擂鼓喧嘩。
隋穿庭將竹傘移到她的頭頂,擋去了白雪紛然。四目相對時,她突然問道:“將軍的心里是不是住了一個人?這竹子……其實也是為那個人種的?”
他沒說話,目光落在一片竹葉上,半晌,他才淡淡道:“我從前生活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竹林,每年入冬,舒云都喜歡拉著我去竹林里看雪。”
秦霜冉心中一動,那句“她是將軍喜歡的人嗎?”怎么也問不出口,猶豫了片刻,她低下頭訥訥地問:“她……在等著將軍回去嗎?”
“她不會再等我了?!彼f,“永遠都不會了?!?/p>
他垂下眼,笑意濕成一汪水澤,他靜靜地看著她,輕聲開口:“你認為這個世間的善與惡,是善多一些,還是惡多一些?”
不等她回話,他便接著道:“舒云總是告訴我,心中存著善意,見到的所有事物便都是美好的,她說,世間從來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惡。可她不知道,這世間的惡無處不在。”
秦霜冉愣了愣,仰頭去看他,忽然想起那么多日子他望著遠方出神,那雙眼里有著無邊無盡的淡漠。她不由得想,這么多年,他過得一定很辛苦。
“將軍,”她輕輕地握住隋穿庭的手,勾著指尖描摹他掌心里的紋路,“如果一個人總是遭遇不幸,便懷疑這世間只有惡沒有善,不會很難受嗎?”
“比起毫無希望,相信是不是會比較好過一些呢?”
聽到這里,隋穿庭微微笑起來,他閉上了眼:“你們都是這樣想的……”
她和舒云那么像,一樣的心懷善意,天真無邪,在他所怨恨的這個世間,頑強而又溫和地活著。他看著秦霜冉,又像是看到舒云,天地皆寒,唯有她溫暖如陽。
【六】
秦霜冉十八歲生辰那日,隋穿庭帶她去城中的一家小面鋪吃了碗長壽面,又帶她逛了逛夜市。回去軍營的途中,他遞給她一塊玉佩,小巧玲瓏的古樸玉石,泛著銀白色的光,貼著他的絲絲體溫落入她手中。
她彎了眼角在笑,然后提著玉石上的紅繩晃了晃,讓隋穿庭給她戴上。
到了軍營,副將找到隋穿庭,說有要事商討,秦霜冉便去了練武場。自從她跟在隋穿庭身邊,練武場便很少去了,平時都是隋穿庭和副將教她習武。
練武場里,恰好士兵在休息,見到她來,原本懶懶散散癱坐在地、胡鬧打諢的一群人連忙噤聲站了起來,面面相覷,眼神怪異。
有幾個藍關鎮(zhèn)的同鄉(xiāng)看見她來,吹著口哨陰陽怪氣:“喲,小的還以為誰來了,原來是秦關河啊。哦不對,秦關河那個孬種正好好地躲在家里,找了個小娘們出來頂替?!?/p>
說完,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秦霜冉的身份自從隋穿庭第一次叫她出來時便已經(jīng)暴露了,然而隋穿庭沒發(fā)話,底下的人也不敢亂嚼舌根,后來沒多久,她便被調(diào)到了隋穿庭左右。
秦霜冉或多或少猜到背地里會有些閑言碎語,卻沒想到這么難聽。
“我說將軍怎么好端端對一個小士兵這么另眼相待,邊關寒苦,寂寞纏身,一個女人主動送上門來,哪有不先解解饞的道理,啊,你們說是不是,哈哈哈……”
“大兄弟留神點,小心她一吹枕邊風,你的腦袋就搬家了?!?/p>
“哎喲,小的好怕怕……”
嘲諷聲、嬉笑聲此起彼伏,秦霜冉咬著牙,沖上去揪住一人的衣襟,厲聲道:“不許你這么說將軍!”
“臭娘們!放手!你們敢做,難道還不許我們說了?怎么,真拿自己是將軍夫人,爬到我們頭上來教訓人了?”
秦霜冉神色一凜:“隨便你如何羞辱我,可將軍保家衛(wèi)國是大義,平日練兵時他可曾虧待過你們一分,出征沙場哪一次不是他深入敵軍,以保我們兵力損傷最小。”
“將軍為人如何,你們看不到嗎?他對你們的好不應該被銘記,被效忠嗎?你們……你們怎么能夠如此沒有良心,說這些話來惡心人?!?/p>
被抓住衣襟的人冷笑一聲,打掉秦霜冉的手:“若不是他沒事征什么兵,老子用得著在這里受罪?他好?我呸!身居高位的人哪會管小百姓們的死活!”
那些人的眼中露出嘲諷、露出厭惡、露出憎恨,唯獨沒有感恩戴德。
秦霜冉忽然覺得身體里的熱血瞬間涼了下去。她以為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處,他們一起征戰(zhàn)沙場,拼著命在舔血的刀口活下來,不該是如今這般怨憎的場景。
她記得隋穿庭替眼前的一些士兵擋過刀,為他們上過藥,寒冬凜冽下為他們燒過炭火,也曾同他們飲過酒、唱過歌,宣誓不破樓蘭終不還。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秦霜冉無意再與他們爭執(zhí),轉(zhuǎn)身離去,一回頭便看見隋穿庭負手而立,整個練武場鴉雀無聲。副將面色陰沉,他卻掛著淡淡的笑,仿若未聞,走過來牽住了她的手,一起離開。
回帳營的路上,秦霜冉悶頭生氣,隋穿庭卻笑道:“不過就是些再尋常不過的言語,那么較真做什么,你不是常與我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得已,相信善意會更好過一些?”
聞言,秦霜冉一怔,她想出口辯駁,隋穿庭眉眼一垂,笑意氤氳,就那么安靜地落了下來:“我相信過的,只是我也忍不住想問,為何人心總是如此薄涼?!?/p>
“義父守了這座邊城幾十年,他的尸骨葬在這里,他的英魂還留著不肯飄散,可那時百姓是怎么評價他的,說他毫不中用,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還沒打完,弄得民不聊生?!?/p>
“義父戰(zhàn)死那日,渾身插滿了箭羽,卻扛著他的長槍始終不曾倒下,便是這樣以一己之身固守城門不破的將軍,死后得不到百姓緬懷,只落得個‘活該’的下場?!?/p>
隋穿庭笑著,輕聲喚她:“冉冉,你看,并非我不愿意相信善,只是我從沒見過善。”
【七】
在邊關的第四年,秦霜冉十九歲,隋穿庭二十五歲,敵國終于撤兵,向暮國和談。這場打了十年的仗終于停了,駐守邊境多年的士兵得以返鄉(xiāng),滿城歡喜,眾人抱頭痛哭。
隋穿庭還是沒什么表情,只是在城墻上站了許久許久,直到月光蓋住了滿地霜白,秦霜冉見銀甲長劍的將軍回過頭來,淡淡地說:“回去吧?!?/p>
藍關鎮(zhèn)和離開時沒有什么變化,過了這幾年,有些不堪的舊事早已被忘了個干凈,養(yǎng)父母和顏悅色地出來迎接她,秦關河不在,問了才知道在賭坊里賭錢。
秦安河是帶著一身血慌慌張張跑回家來的,他沖進大門,沒注意到坐在桌子旁邊的秦霜冉,只抓著母親的手,惶恐道:“娘,娘,怎么辦,我,我殺人了。”
秦霜冉驀地站起身,問他殺了誰,秦安河才看到一身黑衣的秦霜冉,擰著眉,比四年前出落得更好看,卻也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
秦安河在賭場和人起了沖突,他連賭了十幾場,場場都輸,懷疑是對方出老千,雙方吵著吵著便動起了手,混亂中,秦安河也不知從哪里抄了一把刀,把人給殺了。
眼下一群人追著要秦安河賠命,他隨手收拾了銀兩要逃跑,秦霜冉卻揪著他不放,冷著聲要他給死者一個交代,秦安河大怒:“臭婊子,你這是要老子去送死!”
秦霜冉不說話,只管拖著他的衣襟往外走,秦安河急了,耍狠變成了告饒:“冉冉,我的好妹妹,哥哥只是失手,你,你真的忍心?我死了,爹娘呢,爹娘怎么辦?”
養(yǎng)父母也雙雙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愣了神,秦安河便趁此掙脫了她的手,頭也沒回地跑了。秦霜冉連忙去追,卻被養(yǎng)父母死死抱住,等她出了門,秦安河早跑沒了影。
藍關鎮(zhèn)有渡河往外,秦霜冉想了想便往渡口找過去。河岸飄蕩著小舟,水面如鏡,沒有一個人的蹤跡,她轉(zhuǎn)身欲回,身后忽然涌來幾十個同鄉(xiāng)人,手里拿著刀和弓箭。
領頭的一人搭起弓箭,沖她大吼:“把秦安河交出來!”
“我也在找他!”
“你找他?呵,莫不是幫忙打掩護,讓他好逃命吧?”
秦霜冉想開口說“不是”,他們卻不耐再跟她費口舌,箭矢破風直直穿過了她的肩胛。
“你爹娘親口承認你帶他逃到了渡口,殺人償命,放跑了他,就用你的命賠吧!”
“就是就是,連參軍你都替他上了,還有什么不可以的!”
秦霜冉看著面前這些高喊著要她償命的同鄉(xiāng)人,腦海里回旋著他們說過的每句話,心里漸漸清明起來,她忍不住大笑,可是笑著笑著又落了一行淚。
也許爹娘一開始就知道秦安河不會到渡口來,他們看著她傻傻地追上去,再把同鄉(xiāng)人引誘前往,他們也許會想,她習過武,肯定能躲過這些人的追捕,她是秦安河的妹妹,替他殺人償命沒什么不可以,他們撿了她回來,不就是要有所用處嗎?
而眼前的這些人,哪怕明知道這件事與她無關,可那又如何呢?他們需要一個人為這起命案做個了結,對錯與否并不要緊,只要能泄心頭之怒就夠了。
【八】
秦霜冉在戰(zhàn)場廝殺了幾年,原本無懼這些威脅的,然而她面前的是藍關鎮(zhèn)的百姓,她手中的長劍刺不到任何一個人身上,所以她只能拔出箭矢后倉皇而逃。
她一邊逃一邊落淚,腦中浮起隋穿庭那張淡笑的面容,他無聲笑著,眼里是一片水光瀲滟,說道:“我相信過的,只是我也忍不住想問,為何人心總是如此薄涼?!?/p>
她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
恍惚中,她似乎看見隋穿庭向她飛奔而至,他的身后是連綿的蔥郁山林,飄飄揚揚的飛絮在他周圍盛開,仿若謫仙降世。他揚起手,劍氣呼嘯穿過,血花飛濺。
他的衣衫染了紅,疾步過來,將她抱在了懷里:“我擔心你,便偷偷跟來了藍關鎮(zhèn)?!?/p>
他一路尾隨著秦霜冉,原本想著待夠了時日再和她一起回邊城,便是這時出了意外。
秦霜冉望著那些倒下的同鄉(xiāng),淚水如泉一般涌出,打濕了整張臉。
她受過那么多苦難,從不曾心灰意冷,如今終于潰不成軍。
隋穿庭抱起她,目光里全是溫柔,然后和她說起了那些少年時候的往事。
“舒云和我生在一個小村子,我們一起長大,十三歲那年我遇見了義父,跟著他入了軍營,舒云便在家里等我。那時我想,等我有了能力,等仗打完了,我就把舒云接到我的身邊來,我們粗茶淡飯地過完這一輩子?!?/p>
“我們是孤兒,無父無母,相依為命,村子里的人都憐憫我們,也常常會給我們一些幫助。舒云性子溫和,在村子里極其討人喜歡,日子過得也算安穩(wěn)。舒云常常跟我說,他們是多么善良,對我們是多么仁慈,我聽著點點頭,說我會記在心里?!?/p>
“那時我也相信世間并沒有惡,直到舒云鮮血淋漓地躺在我的懷里?!?/p>
秦霜冉呆呆地仰起頭,隋穿庭揚起嘴角,眼眶一點點變紅。
那年冰凍為災,餓死了不少村民。村子有一戶惡霸富家,看中了舒云的姿色,便和村民商議,交出舒云一人,便供全村糧食和銀兩。
舒云什么都不知曉,還在一心把僅有的食物分給鄰里,可最后她卻被那些村民綁起來送到了惡霸的床上。她掙扎無路,苦求無果,直到三天后他回到村子,沖到惡霸的家里把她救了出來。那時舒云渾身是傷,被折磨得幾乎沒了人形。
那一刻,他什么也看不到了,等他回過神來,劍上淬血,舒云抓著他的衣襟嘶啞著聲音叫他的名字。他清醒過來,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懷里的姑娘那么瘦小,輕得沒有一絲重量。
他茫然地抱著她不知該往哪里去,終于忍不住大哭。他喊著她的名字,讓她不要死,她顫抖著手,撫上他已經(jīng)長開了的眉眼,說:“阿庭,謝謝你,還能讓我見你一面?!?/p>
“不要為我報仇,你要好好活下去,找一個喜歡的姑娘,圓滿幸福地過完這一生。”
“阿庭……不要被怨恨毀了自己,都是有苦衷的人……算了吧?!?/p>
隋穿庭眼中的淚始終沒有落下,他把秦霜冉抱得更緊了一些,啞聲道:“誰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這些罪又為什么要她一個人來受?”
秦霜冉說不出話來,他的義父、他的舒云,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無一善終。
【尾聲】
后來,秦霜冉?jīng)]有再回過藍關鎮(zhèn),她陪著隋穿庭守在邊關,看滿城風雪。
她始終記得那一日,隋穿庭抱著受傷的她回到這里,指著他們走過的腳印說,這是他義父守了一生的地方,他即便怨恨過,卻也只能把他的余生葬在這里。
然后他垂下眼來,那些淚水落在他勾起的嘴角,也落在了她的臉上。
“你愿不愿意陪著我?”他哭著笑起來,悲傷而又溫柔地看著她。
“將軍,我以前總是想我要活下來,卻又不知道為何要活下來,如今……”她輕輕地替他擦去那些水痕,捧著他的臉頰,將唇瓣貼上他的眼簾,“我想我之所以要活著,是為了遇見你,然后喜歡上你,和你在一起?!?/p>
這個世間或許真的惡貫滿盈吧,然而她又是那么慶幸,她還有他,他也有她。
誰的善惡是非她都不想管了,只此一生,她要守在這里,和他共沐春秋。
二十一歲那年,她嫁給了隋穿庭。成親的那日,隋穿庭在那方種了竹子的小院點滿了花燈,他牽著她許了山盟海誓,然后在她笑意盈盈的注視下,彎身輕輕地吻住了她。
那年寒冬的最后一場雪,落滿山河,他們緊緊相擁,好似一夜之間白了頭。
“夫君,雪停了呢。”
“是啊,雪終于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