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間

遲中二南

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氣為食。天下越亂，她便越生機(jī)勃勃。

1

位于幽國北邊數(shù)百里之外的大玄山，荒野叢生，沼澤遍布。烏蓬蓬的枯枝伸向天空，隨著寒冷的夜風(fēng)晃動不止。

皓月當(dāng)空，周圍一片寂靜，只聽得風(fēng)吹過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若不是一瞬間風(fēng)吹低草叢，怕是難以窺見到隱蔽在其中的身形。

草叢中是兩個人，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手持長刀，頗為緊張的盯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下。緊挨在他身邊的女子臉色蒼白，手中拿著匕首。這二人都是幽國子民，女子名叫妘玥，身側(cè)是她哥哥妘曇。只因半年前其母不幸患上了黃疸病，久治不愈。聽巫醫(yī)說大玄山讙的血肉可治此疾，這才冒險來到了此地。

現(xiàn)下夜色漸濃，風(fēng)聲嗚嗚的如同行將就木的老者哭泣聲。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陰影處突有異動發(fā)出。月光下顯現(xiàn)出一個身似野貓的身影。妘曇一眼便認(rèn)出來這就是自己找尋已久的讙獸，他心下大喜，趕忙向妹妹招了招手。二人一同匍匐在草堆中，眼睜睜看著讙獸踩中了早已設(shè)好的陷阱中。

就是現(xiàn)在！

來不及多說什么，妘曇手持長刀就砍向讙獸的頭脊，讙獸被陷阱中的藤蔓所困，一時動彈不得。刀鋒沒入血肉半尺有余，鮮血隨即噴涌而出。

見一擊得手，妘曇大喜過望，正想乘勝追擊，卻不料讙獸長嘯一聲，便用森森利齒咬斷藤蔓。讙獸脫困，妘曇大叫不好，還不來得及提醒妘玥躲開，就看見讙獸一個扭身，伸爪便拍開趴在身上的二人。妘玥被擊飛在一側(cè)樹旁，口吐鮮血，昏迷不醒。而妘曇擊倒在地，渾身是血，眼睜睜看著讙獸一張大嘴迎面而來，其中利齒清晰可見！

避已是避無可避，妘曇心如死灰。正當(dāng)他以為今日是兄妹二人忌日之時，附近最高的枯枝上仿佛輕輕落下一片雪花，迎著月光，一個人的身影被投射在亂草堆上。

妘曇抬頭望去，那是個女子的身影。

2

女子手持長劍，看不清何許模樣。唯有衣衫烈烈，在寒風(fēng)中飛揚。

她身姿清雅，立在將斷未斷的枯枝上竟絲毫不動。見讙獸傷人，女子飛身而下，劍如虹光，干脆利落地取了讙獸的性命。

在親手了結(jié)了這只兇獸后，女子收劍立于一旁。妘玥此刻也幽幽轉(zhuǎn)醒，跌跌撞撞的跑向哥哥。妘曇咳嗽兩聲，來不及向妹妹解釋一番，先沖著女子行了一個大禮：“多謝仙師剛才出手相救！”

聞言，女子淡淡的點了點頭。待到聽聞妘曇稱呼自己為仙師，她神色一頓，半晌，說道：“不必如此，我名……李云衡，你們二人稱呼我姓名即可。”

見狀，一旁的妘玥如何不知是這位女子救了他們。她趕忙也行了一個大禮，隨后便悄悄瞥了一眼這位名叫李云衡的女子。李云衡神情冷淡，嘴角邊一粒朱砂一般的紅痣明晃晃的，極惹人注目。

這等姿態(tài)，超乎常人。只是正當(dāng)妘玥還想細(xì)看之時，偶一瞥眼，在瞧見李云衡的右手后，她禁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哎呦！”

李云衡本該存在右手的衣袖，此刻卻空空如也。

妘玥詫異，妘曇也發(fā)覺了不對。他本想出聲訓(xùn)斥妹妹的無禮，卻見李云衡怔怔的望著遠(yuǎn)處，一言不發(fā)。不知過了多久，她悶悶的聲音才傳進(jìn)二人的耳中：“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這話問的奇怪，然妘曇只得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前輩的話，現(xiàn)今已是從元二八五一年了，距離混元一戰(zhàn)，已過了三百年啦?！?/p>

聽聞此言，李云衡微微愣住。片刻后她問道：“即已過了三百年，可為何人間還是這般模樣？我見這處妖獸層出不窮。為何大祭司星恒……毫無作為？”

四周一片寂靜，黑夜中烏鴉低低的啼叫，有種說不出來的凄厲。

是啊，人間……怎會如此模樣？妘曇低低的嘆了一口氣，面露苦笑。見李云衡滿臉疑惑，妘曇耐心解釋道：“或許前輩你不曾知曉，當(dāng)年混沌謀反，渲云應(yīng)戰(zhàn)，祭祀大人派人助陣，遂殺混沌。只是混沌死后，大人也不再過問凡塵中事，因此此處妖孽恒生，邪物當(dāng)?shù)?，自然也就不太平啊?！?/p>

一語言罷，妘曇搖了搖頭，不肯再繼續(xù)說下去。

聽妘曇此話，李云衡心口無端涌現(xiàn)出一陣茫然。三百年了……原來已過了這么久了么？那些前塵往事，隔著飄渺不定的年歲，像極了一場鏡花水月。

3

從元二三五零年，天地混沌，人間妖魔當(dāng)?shù)?，民不聊生?/p>

異獸紛涌而出，四處作亂。因而王朝凋敝，荒野之中，皆可以見到活下來的、瘦骨嶙峋的人類。他們蹣跚行于大地上，或死，或傷。

她就是這個時候誕生于這片大地上的。

起初，她每天都渾渾噩噩的生活在尸橫遍野之中。剛開始她還能辨認(rèn)出哪些尸體是新鮮的。到后來，因見到了太多尸體，她逐漸也麻木了起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她超過常理一般的成長。

她長的太快了，從誕生到現(xiàn)在，才僅僅幾個月的功夫，她就已經(jīng)長至幾歲的嬰兒的模樣。后來她才知道，她是一只精魅，以尸氣為食。天下越亂，她便越生機(jī)勃勃。

她知曉這一切時已經(jīng)長至十幾歲，告訴她消息的人站在長長的石階上，略略俯身說著這般的話語。云霧飄渺，周遭并無他人，她怯弱的抓緊自己破破爛爛的衣角，覷眼瞧著陌生的一切。眼前之人神色蒼白，眉間嵌著一粒朱砂般的紅痣。他白色衣角上大片金燦燦的牡丹刺繡在落日的余暉中閃閃發(fā)亮。那張還是少年的面孔，靜若太陽，猶如神祇。

那時她才知曉，原來有些人天生便臨駕于他人之上。

如今世間濁惡蔓延，大道為了平衡，自然也就生出極明極光之子來與之抗衡。眼前這位名叫星恒的少年便是這樣的天選之子。他生來便是人族的祭司，位高權(quán)重，日后可登神位，注定將帶領(lǐng)人族走向繁盛。他跟她是不一樣的，在星恒注視自己時，李云衡看到少年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個小小的、暗淡的、格格不入的自己。

一想到這些，她就有些難過。當(dāng)她坐在高高的懸崖邊，云霧叢生時，她常常想，自己這一生，難道就只能這般了嗎？

她是精魅，世人亡，她便興。天下定，她便消。她本無罪，因為特殊的出身，便要承擔(dān)起太多關(guān)于人族仇恨的目光?？v使自己現(xiàn)在還能存活在大地之上，可人族一旦安定，自己必然消亡。

遠(yuǎn)處仙山飄渺，一眼看不到盡頭。她慢慢的覺得困了累了，便倚在一旁的樹上做起夢來。夢中，她再一次回到星恒向她開口的那刻。在無意中踏進(jìn)那片山野的仙山時，那個少年一眼看破了她的身份，然而他并未殺了她，只是垂下眼瞼，無比平靜的問道：“若是給你一個機(jī)會，讓你可以改變自己的身份，你可愿意？”

4

她就那樣答應(yīng)了星恒的要求，只是因為那個虛無縹緲的承諾。

星恒為她取名李云衡，因為他們初見那天，落日余暉，云衡而動。

她是第一次有了姓名，當(dāng)星恒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李云衡突然覺得自己與這凡塵有了些許羈絆。

她跟隨星恒上了仙山，成為那里唯一一個精怪。山名昆侖，山上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相伴。一級一級走上那個石階時李云衡心中還彌漫著恐懼，所做對錯，沒人能夠知道，只是選擇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她的身子微微發(fā)抖，腳步踏在地上都有種不真實感，唯有星恒牽著她的手那樣用力，溫?zé)岬?，不曾松開分毫。

星恒教她如何修煉術(shù)法，李云衡每每看見星恒的身影在山霧中若隱若現(xiàn)，總是回想起這個少年冷若冰霜的眉眼。他總是一字一句的向李云衡傳授大道的法則。李云衡盤膝坐在星恒對面，只覺得風(fēng)聲動蕩，和著面前之人模模糊糊的聲音，落在耳邊。

光陰似箭，不知在昆侖呆了多久的時間，她已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怯懦的精魅。山上大多數(shù)時日氣溫極低，一開始李云衡并不能受得住寒氣，總是無法安眠。然而某一日她迷迷糊糊睡去時，醒來卻未覺得寒冷。李云衡微微偏了偏身子，才看見睡在一旁的星恒。

光明之子至陽至純，自然不懼寒氣。因星恒在身旁，李云衡才得以好眠。她偷偷看著熟睡中的少年，長長的睫毛落在皎潔的臉上，居然顯現(xiàn)出幾分溫柔與安寧。這一刻，李云衡才恍恍惚惚的察覺到星恒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思。

原來這個看似已斷情絕愛的少年，也會默默在暗處關(guān)心著自己。星恒不是神祇，他也會愛，也會恨，也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李云衡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點好奇，她漸漸開始暗暗觀察著星恒的一舉一動。她發(fā)現(xiàn)星恒吃飯時吃到不喜的菜肴會微微皺一下眉頭，喜歡固定在山頂一棵長的七扭八拗的松樹下練功……知道的越多，似乎連這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就連那金燦燦繡著大片牡丹的衣角，如今也雀躍的在李云衡眼中跳動，繪制出一個名為“星恒”的少年。

而且，李云衡發(fā)現(xiàn)，她似乎成了星恒身邊，唯一親近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后，她心里驀然間浮現(xiàn)出隱蔽的喜悅。這種喜悅像是漫山遍野的綠葉，風(fēng)微微一吹，就露出底下繁而密的花朵。那些花朵搖曳著，在她看向星恒的目光里，開的轟轟烈烈。

5

此后數(shù)十年中，李云衡一直陪伴在星恒身側(cè)。

她曾為星恒每日摘下山間最清澈的朝露，也曾找著借口關(guān)心著生病的那個少年……那些許許多多的事情背后，是李云衡坦露的，明晃晃的真心。星恒看破了李云衡的小動作，然而并未出言阻止。于是她洋洋得意了起來，以為自己或許是有一席之地的。

可惜當(dāng)時的她不懂得人與人間的坎坷與磨難，更不懂得哪怕她那么努力的想要靠近，都無法跨越那道名為“身份”的障礙。

五十年轉(zhuǎn)眼而過，待到李云衡與星恒比試不相上下之時，星恒罕見的微笑了起來，目露贊許之色。她正為這小小的微笑而雀躍不已時，卻聽見星恒開口說道：“云衡，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此事成后，我便應(yīng)允我的諾言?！?/p>

承諾。這個詞甫一說出口，李云衡驀然想起來曾經(jīng)在石階前的初見。那時她惶恐不安，為自己精魅的身份痛苦不已。她是如此渴望擺脫這些，渴望換成人或者神的身份。以前是為了自己，可現(xiàn)在，卻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若是自己有機(jī)緣成仙成神，是否就能與星恒并肩而行？又是否，能夠再靠近那個冷若冰霜的神祇一步？

李云衡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向星恒的方向。二人目光遙遙的對上，她想要從星恒的眼中看出些什么，然而卻只看見一片虛無。

她站在原地，遲疑了很久，她也不知自己想要看見什么。

她想要看見什么呢？是想要星恒眼中的不舍嗎？還是想要星恒看在這些年的情誼上，將她看的重些，再重些嗎？她不愿兩人之間僅僅是由那個承諾維系，也不愿在實現(xiàn)那個承諾后，二人會一別兩寬。

從她有自我意識開始。多少次她回想往事，在短暫的過去中，永遠(yuǎn)存在著那個白衣的身影。這一切點點滴滴組合起來，才拼湊出一個名叫“李云衡”的人。

她是屬于星恒的，李云衡想。無論這次要她去做什么，她都會去做的。這無關(guān)于那個承諾，只是她獨自一人堅守的忠誠。

于是，她開口了，那道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我做什么？”

6

“所以，大人究竟讓你做了什么？”一路上，或許是李云衡神色太過冷淡，妘玥難以想象出眼前之人會有過如此的往事。

在搭救過妘氏兄妹二人后，李云衡護(hù)送二人回到幽國。路上妘玥怯怯問起她的來歷，遲疑片刻，李云衡終是如實相告。

星恒讓她做了些什么呢？

那時她開口詢問自己要做些什么，星恒只緩緩說出了一切的始末。原來在昆侖山上的這些年中，一名叫渲云的男子殲滅妖魔，舉薦為首領(lǐng)，帶領(lǐng)人族安定于大地之上。只是難免有人有不臣之心，渲云手下名叫混沌的將領(lǐng)舉兵謀反，李云衡要做的，就是助渲云一臂之力。

她領(lǐng)命而去，協(xié)助渲云與混沌作戰(zhàn)。戰(zhàn)爭持續(xù)了幾年，那段時間，她聽聞星恒已登神位，而李云衡遠(yuǎn)在他地，執(zhí)劍奔赴無休止的廝殺。鮮血和死亡在那時都顯得格外平常。尸橫遍野里，她默默握緊手中的長劍，任由雨水落進(jìn)灰蒙蒙的眼睛中。

遠(yuǎn)處的荒野那么寂靜，戰(zhàn)火席卷每一寸土壤，到最后，李云衡終于踏著敵軍的尸體見到了謀反的混沌。二人爭斗，混沌早已是窮途末路。戰(zhàn)場上，李云衡找準(zhǔn)機(jī)會手持長劍，刺穿了混沌的心臟。

“混沌作亂，不用帝命。于是渲云大帝乃征師諸侯，與混沌戰(zhàn)于原野，遂禽殺混沌。而諸侯咸尊渲云為天子，是為大帝?！?/p>

這一戰(zhàn)終是以混沌戰(zhàn)敗畫上了句號。只是正當(dāng)李云衡想要收劍回身時，驀然間，伴隨著持劍右手一陣刺痛，她踉踉蹌蹌的往后倒去。

記憶里最后一幕，便是渲云砍斷她的右手，又拔劍插入她胸口，冷冷的俯視著她：“傳大人口諭，李云衡與反賊混沌相戰(zhàn)，兩敗俱傷，亡于原野。”

大雨傾盆而下。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闭f到這里，李云衡臉色蒼白：“然而他們并不知曉，我竟還活著?！?/p>

“那前輩您這次……是想要去見大人嗎？或許當(dāng)年，是另有隱情……”

妘玥看出李云衡心中難安，便如此出言安慰。聞言，李云衡停下腳步，面上浮現(xiàn)出苦澀的微笑：“那時星恒已然成神，所言皆為神諭。若不是他親口所說，旁人定不敢假傳。”

她沒有說出后面的話，可其中深意昭然若揭。妘玥立刻就懂了，是啊，星恒大人那時已是神仙，假傳神諭可是要受天譴的！可如今渲云仍安然無恙，說明當(dāng)時，星恒真的說出了那句話。

昔年情誼，是否在那位神祇面前真的是不值一提？是否一直都是李云衡一廂情愿的以卑賤的出身，妄想高攀那遙不可及的日光？

沒有人知道答案。李云衡想，或許她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那個人。她曾赤裸裸的把真心捧給那人看，那人不稀罕，扔在地上踐踏，就算了吧。誰是誰非，已是陳年往事，她無力去計較，或者去恨了。

恨太沉重了，她這副殘缺的身體，早已承擔(dān)不起。

7

在護(hù)送完妘曇兄妹二人后，李云衡回到了大玄山中。

大玄山妖獸橫生，幸而李云衡如今還有一席自保之力，尋常妖獸根本不敢近身。有時候漫無目的的李云衡會想，為什么她沒在三百年前死去。如今天意讓她活了下來，還有什么意義呢？

經(jīng)年之后，孑然一身。

然而幽國百姓并非這么覺得。自從李云衡坐鎮(zhèn)大玄山，幽國已有一段時日未受到妖獸侵?jǐn)_。而像妘曇兄妹二人為救親人鋌而走險、前來山上狩獵的人，也往往得到李云衡的照拂。久而久之，幽國內(nèi)傳開了一個謠言——神明再一次庇護(hù)了幽國子民，她身著白衣，手持長劍，斬盡妖邪。

謠言越傳越玄乎，漸漸的，竟有人為她設(shè)下神壇祭拜。李云衡苦笑他們祭拜錯了人，誰會知道，庇佑他們的根本不是神明，而是一介小小的精魅呢？

昔年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因為害怕人族遷怒于她。如今經(jīng)歷過大喜大悲之后，李云衡頓覺那些不過是身外之物。她在大玄山上住下，隱去行蹤，只當(dāng)是人世間從此沒有了“李云衡”這個人。

只是李云衡沒有料到，她越想忘卻前塵，了此殘生，命運就越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那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在山上修行，已近深冬，妖獸們也進(jìn)入了冬眠。然而不知為何，她總是心中惴惴不安。待到數(shù)個時辰之后，她終于明了這種不安從何而來。

幽國東面有一處沼澤，名為荒海，其中多有異獸。平常這些異獸并不會侵犯幽國，只是不知今日為何，竟大張旗鼓的襲擊了幽國的百姓！

一時間，人族死傷無數(shù)。鮮血浸透了冰冷的積雪，殘留余溫的尸體被獸類踐踏。余下存活的人跌跌撞撞的向大玄山逃去，李云衡最后見到的，便是妘曇領(lǐng)著只剩下數(shù)百人的幽國子民，跪在她面前尋求著庇護(hù)。

血與淚夾雜，沒有人開口，可所有人都跪在她面前，低低的哭泣著。

李云衡看了很久，久到落下的雪花都壓斷了枯枝：“我救不了你們。從始至終，我非你們口中的神明。庇護(hù)你們的，只是一個小小的精魅?！?/p>

“唯一能救你們的，只有祭司大人?！?/p>

8

再次踏入昆侖，李云衡竟有些恍惚。

一級一級的臺階向上延伸，似乎看不到盡頭。云霧繚繞，仿佛還是多年前一般，李云衡踏上臺階，向上走去。

她不該來的。再登昆侖，只是死路一條。三百年前星恒就想要她死，三百年后，她也不會放過自己。只是幽國眾人懇求之景還歷歷在目，縱使她鐵石心腸，也不得不來一趟昆侖。

李云衡走得很慢，當(dāng)她走上山頭，一眼便看見了坐在那棵七扭八拗松樹林下假寐的星恒。

星恒已是男子的模樣，然而那張臉上依稀還能看出曾經(jīng)的影子。他袖口刺繡處牡丹紋路，在長達(dá)數(shù)百年時光的洗禮下褪色，露出一點泛白的痕跡。

眼前熟悉的情景讓李云衡一陣恍惚。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的看見那個故人，似乎又回到了曾經(jīng)，她練完功回來，喊著星恒去吃飯的時光。

可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千言萬語匯于舌尖，終究還是化作了緘默。此刻故人重逢，李云衡沉默的跪了下去，以頭叩地：“異獸來犯，特請大祭司下山庇佑幽國?！?/p>

她的聲音幾不可聞，飄散在空中。

然而就是這一句話，卻讓假寐的星恒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死死盯著前方，李云衡居然在少年臉上看到了惶恐與無措。星恒聲音嘶?。骸笆悄銌帷娴氖悄?？”

“是我。我回來了，星恒?！彼p聲說，神色有些疲憊：“時隔三百年，我們又見面了?！?/p>

也不知道李云衡究竟是哪句話觸動了星恒，少年怔怔的望著李云衡，喃喃自語的說道：“三百年了，原來，都已經(jīng)三百年了嗎？”

“我都，快要忘記你的模樣了。”

9

多年之后，星恒很少有清醒的時候。他總是陷入沉睡，在夢里一遍遍重復(fù)著難以更改的往事。

夢境大多數(shù)是雜亂的，混合著越來越模糊的記憶。有時他夢見枯燥的修煉，有時他夢見昆侖山上的一草一木，但更多時候，他夢到的，是那個無家可歸孩童的臉。

他是在昆侖山下見到那個誤闖進(jìn)來的孩童。那時由于身份原因，他身邊無一親近之人。很多個夜晚星恒孤獨的看著昆侖山上的明星時會想，是否他這一生，注定要形單影只，成為斷情絕愛的神祇？

他不知道，但是他并不喜歡這樣。因此在看到孩子倔強(qiáng)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時，星恒罕見的遲疑了一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承諾——他給予孩子一個改變自己出身的機(jī)會。

他為她賜名李云衡，云衡而動，是自由，且灑脫。

很難說這不是星恒自我的期望。他天生即為光明之子，是高高在上的祭司。待到一定時日就能成神。然而這等的機(jī)緣，所換來的是他終身困于昆侖，不能下山一步。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格外渴望山下的世界，渴望接觸不一樣的人。

他將這種期望全都給予了云衡。當(dāng)李云衡成功用術(shù)法召開滿天云雨時，望著那個在雨中雀躍伸手接著雨滴的身影，星恒的心里，第一次泛起名為“喜悅”的漣漪。

李云衡對他而言，是不一樣的。星恒從未如此清楚的認(rèn)識到。

他越來越關(guān)注那個孩子，忍不住的想要關(guān)心著李云衡。察覺到孩子夜間畏寒，他便裝作若無其事的臥在身側(cè)。看見孩子為她取下山間朝露，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暗竊喜。

點點滴滴的事情越積越多，星恒也擁有了越來越多不同的感情。他開始會帶著期盼看著李云衡慢慢從石階一級一級走到面前。當(dāng)他某一天怔怔的看著李云衡出神時，星恒突然意識到，他已不是那個世人眼中無情無欲的神祇。

可神祇又有什么好的，如果代價是斷情絕愛的話。

然而只有神祇才能改變李云衡的出身，他當(dāng)初給過那個孩子承諾，又怎能言而無信？因此，星恒終于還是下了人生中最后悔的那步棋——他讓李云衡下山了，以助渲云鏟除混沌。

大勢如趨。渲云也是一個天選之人，歷史注定他會成為人族唯一的首領(lǐng)。若是反抗他，將會收到天譴，不得善終。因此，星恒只能派人相助渲云。而這次相助，也是一次機(jī)會。

10

李云衡下山時，星恒只能假裝漠然的看著那道身影離去。石階一級一級的，執(zhí)劍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他的心跟著也越來越空，越來越冷。

在李云衡作戰(zhàn)混沌的那段時間里，星恒終于登神。聽聞前方大捷，不日便能斬殺反賊混沌，他便向渲云下了一道口諭，那也可以被稱作神諭。她讓渲云帶給李云衡，那是他對李云衡當(dāng)年許下承諾的回應(yīng)。

“李云衡與反賊混沌相戰(zhàn)，兩敗俱傷，亡于原野。精魅李云衡身死化神，登神位?！?/p>

就是這么短短的一句話，當(dāng)初的他從未想過，居然會要了李云衡的命。

李云衡功高蓋主，助渲云殺完混沌后，那個人族的男人早已經(jīng)無比忌憚。更兼顧她精魅的身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斷章取義的宣讀了星恒的神諭，將李云衡永久的留在了那片戰(zhàn)場上。

要害李云衡從來都不是星恒。他明明只想借著這次相助渲云的功勞，為李云衡封正，助她成神罷了。

可那個孩子卻死了，星恒想。他面無表情的召見了渲云，并一眼識破了男子拙劣的借口。神座之下，昆侖山遠(yuǎn)處的夕暉靜靜的灑落。在那個男人得意忘形、以為瞞天過海的笑容里，星恒揮了揮手，像拂去衣角灰塵一樣朝著渲云下了殺令。

他說，你真的以為，你能瞞得過神嗎？

這話說完的一瞬間，鮮血從渲云身體里飛濺而出。他瞪著雙眼，不可置信的望著星恒的方向，瘋狂的怒吼著，我也是天選之子，你憑什么能殺我，憑什么。

沒有為什么。星恒淡淡的想，因為你殺了那個在我心中無比重要的孩子，我便要你償命。

哪怕往后余生，我要時時刻刻忍受大道痛不欲生的天譴。

做完所有的一切，星恒用法術(shù)重新捏造一個跟渲云一模一樣的傀儡，派他帶領(lǐng)人族安定部落。隨后，星恒便日復(fù)一日的讓人在原野尋找李云衡的尸首，然而卻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他漸漸開始遺忘，遺忘了李云衡的笑容，遺忘了那個孩子看向自己小心翼翼又雀躍的目光。一開始星恒并不知道這就是大道給予的天譴，直到后來他猛然察覺出自己回想起聽到李云衡死去時的一幕，居然內(nèi)心毫無波動時，他便知道，這個懲罰，來的太重了些。

他又是孤身一人，又要變回那個斷情絕愛的、孤獨的神明了。那個曾倚靠在身側(cè)，小小的身影，如今也要在無盡的時流中，慢慢失去了。

11

“我真的快要記不清你的樣子了?！毙呛阏耐钤坪猓骸拔也辉撟屇阆律降摹！?/p>

他說出這些話時面無表情，可身影卻像孤獨了很久很久。

李云衡喉嚨哽咽，她從未想過當(dāng)年的一切居然有這樣的隱情。她想說些什么?？蓽喩頉]有力氣，只能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微笑。那微笑像是告別，又像是安慰。

星恒下意識的想要抓住李云衡的衣袖，可少年的手只穿過一片虛無——無數(shù)個光點從指尖消散，像是夏日消散的螢火。

李云衡在消散，然而出乎預(yù)料的，星恒臉上并沒有任何的意外。少年的神色恍惚，眼神里的哀傷像是風(fēng)化的石像，靜靜的，讓人觸目驚心。

“我知道的，是的，你要走了，你……早就死了啊，云衡?！?/p>

這不是自己親耳聽到的消息嗎？當(dāng)初他無法尋到李云衡的尸首，只是因為，那個孩子的尸體，早就在血流成河中腐朽，化成塵埃了啊。

這些年來，他一直固執(zhí)的認(rèn)為李云衡一定還活在塵世間某個角落?？蓾撘庾R卻不停的提醒著他，李云衡早就死了，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星恒求而不得、痛苦輾轉(zhuǎn)的執(zhí)念罷了。三百年來他已漸漸遺忘了名為“悔恨”的情緒，可當(dāng)自己親口說出李云衡死訊時，他終于等到了遲來的那陣痛苦與心悸。

而如今，這個執(zhí)念，終于要被親手打破。

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

“你早已死在當(dāng)年，是我以神明的執(zhí)念，強(qiáng)困住你三魂七魄至今。如今我能再見你一面，已是最后的緣分?！?/p>

“執(zhí)念已解，你自然要離開了?！?/p>

伴隨著這句話落地，眼前人的身軀漸漸與周圍融為一體。一切都被打破在地，縱使星恒嘶啞著想要留住李云衡，縱使神明的愿力強(qiáng)大到無可比擬。然而生死不能更改，時光亦不能倒流。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李云衡消散，消散，懷中空空如也。

12

《九州·開元傳》中記載，“從元二八五一年，異獸來犯幽國，大祭司星恒自沉睡中蘇醒，庇佑眾生。自此數(shù)百年后，天下太平，與世無爭?！?/p>

無人知曉那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昆侖山下了很大的雨，這場雨持續(xù)了很久，唯有草木仍萋萋。

很多年后又一個初春，桃花落在星恒的肩頭。他身側(cè)坐著一個白衣的女子傀儡，星恒沖她輕聲說：“云衡，你看，多么好的春光啊?！?/p>

可惜，再無人應(yīng)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