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貓
不知從何時起,每日在天地鬼(人在另一個時空里的存在形式)之神靈龕前燒香已成了我的習慣。我為什么要燒香?
燒香于我有復雜的蘊含,但它與信仰并無關(guān)系,它只是一種祈禱儀式。也許可以這樣說,信仰是漂泊靈魂的最終抵達,而祈禱則表明人還在漂泊的路上。漂泊的人需要神靈的諭示與佑護。這是人類自誕生以來就有的渴望,渴望滋生各種“圖騰”,燒香算是我最簡潔可行的“圖騰”。我確實萬事坎坷諸多不順,心中拜求神祇改我風水時來運轉(zhuǎn)。在這一點上,人未曾進化,也不可能進化。從茹毛飲血的原始人類到科技喂養(yǎng)一切的現(xiàn)代人類,圖騰的渴望始終如一。甚至可以大膽地預測,令人迷茫的現(xiàn)代社會,“圖騰”將更風靡。所有人都將選擇這樣或那樣的圖騰方式,時間早晚而已。
然而與天地萬物一轍,事情總是一體兩面?!皥D騰”需要付出的代價即是“禁忌”。有一天早晨,我因瑣事零碎,遺忘了燒上三炷香,心里感覺非常不安。厘清和理解事情的根本鑰匙在于追索本質(zhì)?!皥D騰”的本質(zhì)是什么,是渴望。有渴望就有焦慮,有焦慮就有禁忌,唯恐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而觸犯了那個可能會影響渴望被看見和被實現(xiàn)的神的意志。禁忌的源頭是患得患失,而禁忌的指向則是恐懼。這恐懼到達所有關(guān)聯(lián)的或“有隱喻意義的似關(guān)聯(lián)”的物件及場景。
我欲在晚上10點的時候趕緊燒上三炷香,以彌補對神祇的不敬。樓梯間的感應燈早就壞了,我于是將門洞大開,電燈雪亮,但望及神龕處那漆漆的黑暗,我還是心生恐懼。我拼命腦補白日里那邊干凈而明朗的布置,我同時拼命感受到一股神秘的未知的東西在那里匍匐,瞪著一雙或多雙我看不見的眼睛。我不知要怎樣克服我的恐懼,我為“圖騰”付出了代價,正如同我為渴望付出了代價。最終我會不會因恐懼而放棄“圖騰”,因禁忌而放棄祈禱?
我記得那里還曾經(jīng)蹲伏過一只貓,神龕位于幾級臺階之上,那只貓就蹲伏在神龕的腳下。在它背后離地足有三米高的墻上,天窗掛著幽冥的光。我看不清貓的顏色,但它的雙眼寒意凜然,與它對視時,我的后背像被剜掉了一半,空蕩蕩涼颼颼的。我來不及思索它是怎樣爬上十多層高樓的,我漸漸覺得神龕與貓,還有天窗越來越高,高入云霄,仿佛天國的階梯,時空瞬間變得混沌和支離破碎,我就要隨著那光芒,踏著虛空走向未來。如果不是電梯聲突然響起,我很疑惑我是不是已進入了另一個場域?
這只貓,神龕的貓?;薨档碾[喻,欲望的誘惑。
我對此感到深深的疲倦。
我萬事坎坷諸多不順,身陷于詛咒,心囿于圍剿。我渴望神祇改我風水時來運轉(zhuǎn),但我目前沒有出路。我重重關(guān)上我的門。我在門后有另一道門,我常在那座門里哭泣。
2.我
他只是個影子,只是個影子,沒有分量。三年前,這個沒有分量的影子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最疼我的人變成了天上的星星。我有時聽人說,親人走過了奈何橋,就會將前世忘得一干二凈,他即使成為星星也不會看著你,因為他已經(jīng)不認得你了。我還聽人說,在送親人上路的時候,不要回頭瞧,回頭會讓他誤認為你舍不得他,他在那邊不安寧,就牽掛著回頭找你,但他已經(jīng)不認得你了。遍尋無果,他會生氣,他會變得暴戾陰鷙,像只心懷怨恨的貓,別說在天上保佑你了,他只會在心里詛咒你。
自父親去世之后的這幾年,我委實受到了詛咒,厄運正向我顯示出威力。他出殯的那天,我哭糊了雙眼,不停地在送草的隊伍中回頭瞧向他的遺照,他與我十一歲之前的爸爸沒什么兩樣。我也許又冒犯了禁忌,但我不相信,最疼我的父親會是詛咒我的那個人。當然對此,我并無確定的把握。他在世時,我對他終身疏離、不仁不義,我對于我十一歲之后的父親一無所知,可這一切都因為他是個懦夫。
我的來處面朝大海,人煙稀少,漁船像點點繁星綴在海天。我的父親是個漁夫,他自己沒有船,但他經(jīng)驗豐富,做事果斷,深得船老板信任。他實際是船上的二當家。在我十一歲之前的記憶中,他總是套著一條油光發(fā)亮的黑色皮革圍裙,像個披鎧掛甲的將士。我在小的時候還上過船,這可是莫大的榮光。漁村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孩子、女人是不能上漁船的。我的父親冒著觸犯禁忌的風險,當然也可能是想顯擺一下他那小小的權(quán)力,或者是要滿足我那小腦袋里的好奇心??傊麕倚⌒囊硪淼厣狭舜?。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星天無塵一輪月。時值休漁期,漁船泊在船塢里。漁船上的艙屋、繩網(wǎng)、設(shè)備、桅桿都被籠罩在銀色的月輝下,像童話世界中一個個神奇的秘符,靜謐、悠遠。我很聽話,只看不作聲。如今憶起,我的腦子里會蹦出奧德修斯與塞壬的意象。但父親未入深海,他只是一個漁夫,他也沒有奧德修斯這樣的膽魄和勇氣。我倒希望有一個塞壬來誘惑他,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即使觸礁身死也是浪漫花下魂,可他是一個懦夫,塞壬看不起懦夫。他的生命里沒有塞壬,只有漁夫的老婆。
我的母親長相俊俏,海風沐出了她麥色的肌膚,海風也造就了她性感的身材,像美人魚,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她靠海吃海,開了一家食肆。食肆在漁村唯一的一條柏油大路旁,大路一側(cè)排滿了店面,有賣生活用品的,有賣煙酒雜貨的,有賣新鮮干海貨的(濕海貨在靠近海邊地勢較低的另一條街),小吃店夾雜其中。小吃店的生意多少,也仰賴潮汐規(guī)律。禁捕期男人們不出海,本地食客再加上暑期來海邊吹海風的外地人(這里的海沒有海灘只有海風),我的母親就會相對忙些,我的父親也會去店里幫忙。還有就是在出海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海上運輸船將魚蝦冷藏上岸,各地水產(chǎn)批發(fā)的、零售的商人,甚至有些零散的吃客也會光顧。小吃店多而食客不穩(wěn)定,我的母親就憑借她那海妖一般的性感曲線,還有那俊俏的模樣在那一帶獨領(lǐng)風騷。本地漁夫們跟她開著又腥又葷的玩笑,她都照單全收。每當此時,我的父親就訕訕地笑著:“你個狗日的?!蓖獾貋淼氖晨蜁⒛抗饴湓谒砩襄已?,逡巡三番才抹一抹哈喇子,這海邊的海鮮是真鮮吶。
至于海邊的漁村生活大部分時間是寂寞的。只有休漁期剛開始和剛結(jié)束的時候熱鬧一陣。前者意味著陸地生活的來臨,夫妻同房、麻將聲起,后者意味著海上生活的來臨,各色漁船紛紛出海,閘口處碩大的船隊,焚香祈愿,鳴笛啟航,像行軍之前的誓師大會浩浩蕩蕩,然后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湛藍的海面深處便星羅棋布著白色的光點。光點里勞碌著漁夫們的身影,而漁夫們的老婆們需要獨守空房。同房有多快樂,空房就有多寂寞。這種生態(tài)很像是遠古的某種復制。在這漫長的時空里,男人們漁獵遠征,女人們除了采摘之外,就是養(yǎng)育后代??晌铱∏蔚哪赣H并不只滿足于這些,她這樣的女人如花紅顏,怎可自棄。
那時候我大約十二歲。我的哥哥在外上學。家里有三間臥室,父母與我之間隔著哥哥的臥室,平時我在自己房間里玩耍和學習。我的母親從不管我,她只說女孩子簡單,吃好養(yǎng)好嫁個好人家就好了,不要跟她似的,天天地拋頭露臉,身上搞的都是油煙味兒、臭汗味兒,女人身上應該是脂粉味兒、香水味兒。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作業(yè)就跟往常一樣沉沉睡去了。反正每天都一樣。母親回來的早晚都不會跟我說。不知是什么緣故,也不知是什么時辰,我卻突然醒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句千古名詩雖是寫景,卻蘊含了最深刻的相對論,噪鳴更顯靜幽,靜幽也就更顯噪鳴之高亢嘹亮,勝過在喧鬧市集中。同樣,死一般寂靜的深夜也會使一些白天聽不到的聲音異常清晰,清晰到每一絲氣息。我聽到這樣的氣息,在這樣的深夜,穿過哥哥的房間鑿墻而來,起起伏伏、連綿不斷,像喘氣、像哭泣。我不知何人在夜里哭,我的心滿是疑惑與恐懼。我躡手躡腳打開房門,進門玄關(guān)的地面上有一雙男人的鞋,不是父親的,還有一雙女人的鞋,那是母親的。我輕輕關(guān)上房門,腦子里升起水霧,白茫茫一片想不清楚,水霧慢慢升騰、漂浮、彌漫,直至封鎖了大腦所有的空隙。
那個不是我父親的男人一周來兩次,都是等我睡沉了,但他們不知道我開始失眠。我的臉色萎靡不振。母親買了很多牛奶,說女孩子皮膚黃黃黑黑的怎么能嫁到好人家。我不言語,用厭惡的目光盯著她,母親過來一巴掌:“死丫頭,什么眼神兒?我看你神經(jīng)不正常了,好好給我喝牛奶,跟個小幺雞似的,哪像個正發(fā)育的女孩子?!蔽覍⒎块T摔在身后。母親還在客廳里罵:“死丫頭,沒良心的,記得自己喝,我走了。”我的孤獨日復一日,我一頁頁撕著日歷盼望父親的歸期。母親偷人的事情在漁村里似乎大家都知道。漁夫的老婆們?nèi)鍌€堆在一起浪笑,見我背著書包走過來,她們就集體噤聲,等我走過去又嘰嘰嘰地咂著嘴搖著頭,好像很可憐的樣子。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幻覺。
四個月后,我的哥哥放假了,我的父親也回來了,帶著一身的海腥氣。我不知道當他走過那條漁村的中心大道時,漁夫的老婆們都在他身上投擲了怎樣的眼光炸彈,但父親進門時是高興的,嘴巴里嘟囔著:“又是一次魚蟹滿倉啊?!蓖甏藭r我都會纏著父親講他在大海星辰中的奇遇,但這次我很傷心。父親訕訕說:“喲,菲兒又長高了,就是太瘦了,不好好吃飯對吧?哥哥放假啦?正好,今天晚上我給你們燒酒燜大蟹,這可是上等的貨色,你瞧還活著呢?!蔽业难蹨I幾乎就要掉下來。
晚上,我的母親到家時,笑靨如花,豐腴的胸部似乎更加飽滿。我的父親只打眼瞧了一下便轉(zhuǎn)移開目光,招呼大家吃飯。我的哥哥邊吃邊興奮地說著學校的新鮮事。我將頭埋在碗里一聲不吭,父親撥開大蟹堅硬的殼子一個勁地把蟹肉往我碗里塞。我放開聲音對父親說,我也要去縣城上學。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母親訓斥道:“你才多大?去縣城誰照顧你?”
“這個家我不想待了?!?/p>
母親掃了父親一眼,臉色開始變得很難看。
“易菲你什么意思,合著媽媽虐待你了?我雖是后媽,可我這么辛苦,忙里忙外,沒少照顧你吃、照顧你穿啊……”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做了什么我清楚?”母親的憤怒瞬間被點燃,抓起筷子就朝我打過來:“你個死丫頭,你個白眼兒狼,你個不識死的,你才多大,你都說的些什么話?我看在你年紀小小死了親媽沒人照顧,你爸又得大半年在海上討生活,我才……我也沒占你家什么便宜,我兒子雖去縣城讀書,學費也是你爸爸自愿出的,你爸爸都沒說什么,輪到你個小丫頭片子擠兌了是嗎?”
“我沒說錯!你打死我,我也要讓爸知道,爸出海的這些天里……”
嚯啷嚯啷,嚯啷嚯啷,杯盤尖銳的破碎聲像黏土一樣封塑了我的口唇,同時幾乎分毫不差,父親一記響亮的巴掌也落在了我的臉頰。他這個懦夫。他這個親老婆才死了一年就活不下去的軟骨頭。
對了,到此該概括一下我的生平:十一歲時,我的媽媽死于血癌,享年三十一,她是個個子嬌小、勤儉持家的女人。十二歲時,我離開了那個海邊漁村,再也沒回去,而我的父親一直留在那個像海妖一樣的母親家。三十一歲時,我的父親新冠肺炎離世,享年五十五。三十三歲時,丈夫讓我頭頂一片綠,那個女人的喘氣聲跟我十二歲時聽到的不差毫厘。三十四歲時,我離了婚,公司經(jīng)營慘淡,房價暴跌,而我的房貸依然在山頂,月復一月地等待供奉。
我像個垂死的人,出氣多進氣少。
3.她
古老的運河在此處有條支流,支流與運河呈十字形狀,向南流向城市,向北流向鄉(xiāng)村。在長滿蘆荻的時代,運河是一條天然的分割線,南岸是城市,北岸是村郊。隨著房產(chǎn)時代的來臨,運河兩岸的蘆荻被割除,泥河岸切成石駁岸。南岸與北岸,就像一對被刮了胡須、剃了發(fā)的清爽小子,原來是雙孿生兄弟,于是南北分界被消弭,城鄉(xiāng)差異被勾銷。北岸那些村郊野地上,遂矗立起一座座高樓大廈。但運河朝北的支流東側(cè),有一處村落也許是由于靠東邊的大路太近而并未拆遷,過了大路就又是成排的高樓大廈了。這村落就妥妥成了城中村,被遺棄似的躺在東西的摩天大樓之間,看不見朝陽,也看不到夕陽。
一個女子正從村子東邊的大路旁邊的小路上過。
除了每日早晨在神龕處燒香外,每日黃昏我都要來這里散步。城中村凋零的景色頗給我安慰。
說是村落,也就不過幾戶人家。北半部分是一片矮矮的小樹林,樹干才宛若人的臂膀一般粗,高度也就比人高一個頭,都瘦瘦的,在這盛夏里被太陽照得很是萎靡,看不出什么生氣,即使是在日落的黃昏,也都蔫嗒嗒的。小樹林靠近河流的地方,有一個棚屋。棚屋的前頭一坐一趴兩只黃狗,眼睛望著前方,肚皮一鼓一鼓的,像書桌上一來一回重復撞擊的鋼球擺件,總之有著驚人的相同的節(jié)律。南半部分才是零零落落幾幢樓房,有柴門籬笆圍著,圍墻的材料各色都有,水泥的、舊紅磚的、大刀片的,甚至竹籬笆,有幾戶已成為危墻,墻頭上爬滿了野葛藤。但也有仍講究的人家,墻頭上盛開著凌霄花,一朵一朵的,像靦腆勿響的小喇叭,又像女子魚尾狀的半身裙。還有兩戶人家,墻根兒上搭著絲瓜的棚架,粉粉綠綠的絲瓜正吊在架子上隨風搖蕩。樓房的東邊,大路連接著長長的引橋向上奔走,川流不息的汽車輪子滾過地面,如同掉入河面的雨水漣漪,一圈套著一圈。引橋下的小路平行著往下走,大路與小路的高低落差之處遍栽樹木,樹木在八月滾滾的風塵中疲憊而滄桑。
我的耳朵里裝著降噪耳機,如果不放音樂,我就跟聾人一樣瞎。當然耳機里不可能沒有音樂,意大利女歌手Ivana Spagna十分獨特而穿透的高昂聲線正表達著無言的悲傷,《Con Il Tuo Nome》是我最愛的歌曲。在下到運河長廊不到800米的地方,小路朝里凹出一個平臺。平臺上泊著一輛電瓶車,腳踏上放著一只碩大的置物簍子。往常平臺上是空的。我用余光懷疑了一眼,繼續(xù)前行。
“姑娘,姑娘?!鄙砗蠛孟裼新曇魪摹稛o言悲傷》哽咽的休止符中鉆了空子,敲在我的耳膜上。我回過頭去,果真有個婦女在對我微笑,嘴巴分明在說著什么,手里提著一壺大約5公升的礦泉水瓶。我摘下一只耳機……
“姑娘你看,那棵樹下,有一只貓?!眿D女一邊說著,一邊用戴著一只白手套的手指向一棵楸子樹:“我在樹后放了一些貓糧和一盆水。這么瘦弱的一只貓啊?!?/p>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有一只貍花貓,還是個幼崽,灰白相間,長長的尾巴翹到半空中又彎下去,像個大大的問號。它并不怵人,但也不哀傷。正繞著不粗不細的樹樁輕盈無聲地轉(zhuǎn)圈,不知是在玩耍還是尋找。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神龕下那只貓。不知是何緣故,貓和貓竟傳遞著迥異的訊息,如同人與人,印象長相如此不同。
“姑娘,我和你說,我每天下午2點,都要騎電瓶車出來逛馬路。可不是無聊打發(fā)時間,是一路尋找流浪和找不到家的毛孩子。我車上的簍子里放著各色各樣的貓糧,還有純凈水。這樣的事情持續(xù)很多年了。我家里也有收養(yǎng),但我家畢竟小,不能收養(yǎng)太多。每天我就先到熟悉的地方,那里的毛孩子都在等我。不用我招呼,到了這個點,它們都集中過來,喵喵地撒歡叫著,仿佛一群孩子終于等到了回家的媽媽。喂好它們,我就再尋找其他的路,這座城市里只要是有樹木花草的地方,我都要去掃描一番,因為這些地方讓毛孩子覺得安全。你說那些光禿禿的大馬路,車子飛來飛去跟射子彈似的,毛孩子不去,毛孩子可聰明得很?!?/p>
婦女很會說,也很會笑,眼角有密集的細紋,其余部分卻并無太多的褶皺。她皮膚微黃,膚質(zhì)細膩,夏天的暮光給她臉上涂抹了一層油畫般的光澤。頭頂上金色的頭盔還沒有摘掉,伸出來的帽檐似一圈光環(huán),映襯得她像一尊菩薩,平靜、坦率、溫和。我對她的話是信的,且由衷從心里敬佩,但我并沒有更多與她交流的欲望。一個陌生人,我只對她豎了一下大拇哥:“好人有好報?!?/p>
“貓是行走在人類世界的精靈,它腳跨三界、目勘千年,它是神靈的信使、恩怨愛恨的終結(jié)者,主報恩也主懲戒。人對它好,福報延綿,人若待之惡劣冷漠,壞運又如何能夠潰逃轉(zhuǎn)身?我們都要善待它們?!?/p>
“我不打誑語,我知悉天上的旨意。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我將自己投進了運河??墒俏腋境敛幌氯ィ幸还闪α繌乃峦兄彝渡献?。從這之后,我就決定,我要代上天做好事。佛度有緣人,我是有緣人吶。你看,你轉(zhuǎn)過身看,你走過的那個小樹林原本是個廟宇。北岸被拆遷之前,遍布著村落,村落之間散布著寺廟,黃墻青瓦的,那是村民們每逢重大節(jié)慶都要燒香誦經(jīng)、祈禱發(fā)愿的地方。那一日,我從運河的蘆荻叢中爬上岸來,只見那座寺廟香云繚繞,仙地一般。我走進去,卻并無香客,我看到的香云這是上天在渡我啊,我趕緊從沙彌手里請了香,上香。佛像后面赫然一只貓,凌厲地朝我叫,仿佛我是它的故人。自此,唯有虔敬與行善成為我此生修行?!?/p>
又是貓,佛龕的貓,晦暗的隱喻,欲望的誘惑。
我對此感到深深的疲倦。
婦人越說越扯遠了。我眼中流露出不安和焦急的神色。婦人似乎心有靈犀,她趕緊打住話題,改變了稱呼:“伢兒啊,耽擱你時間了,天色不早了,我再說兩句話咱們就各走各路。你知道我為何要喂養(yǎng)這些流浪的毛孩子?我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一心撲在自己的掙錢大業(yè)上,我以為我是為女兒創(chuàng)造未來,可事實只是我的自私與虛榮。記得有一天,應酬的飯局從中午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整個下午,直到黃昏。我在酒精的麻醉之下如在天堂,人世間我忘得一干二凈,包括我口口聲聲喊她心肝的女兒。女兒才九歲,我一想到其他孩子都被爸媽接走了她卻還在學校門衛(wèi)室孤零零坐著的樣子,我就要哭。她的爸爸也在大吃大喝。他給她呼叫了出租車??墒?,出租車卻在一個縱橫交錯的路口被一輛酒駕的越野車迎面撞上。我的女兒從后窗飛出去,當即死亡。我悲痛欲絕、悔恨交加,我欠我女兒一條命,我選擇投河還她一條命。”
“但是你根本沉不下去,你爬上岸后就看見了寺廟的香云和佛龕后面的那只貓?!蔽也逶捳f,“真是好神奇??!我愿意相信這是真的?!蔽以谛厍白隽藗€雙手合十的動作:“但是現(xiàn)在,我該走了,祝你好人一生平安?!?/p>
我轉(zhuǎn)身快步離去。不知為何,我的眼里流滿了淚水。這人世間與那另一個永寂的玄空之間,果真有一種介質(zhì)嗎?
“伢兒啊,以后要是也碰上流浪貓,記得對它好一點?!鄙砗髠鱽韹D人的囑咐,仿佛來自天宇,并似有回聲:“尤其是如果到門上來了,更要對它好,貓是神靈的信使、恩怨的終結(jié)者?!?/p>
在遇到這個莫名的婦人之后,我開始留意那只神龕下蹲伏的貓,我還給它留了吃食盆和水盆,但奇怪的是,那只貓卻再也未曾露面。我在心里又編織起失落和恐懼的大網(wǎng),如果說貓是神靈的信使,那么我又觸犯了禁忌。我重重關(guān)上我的門,我的疲倦令我不曾對它有片刻的溫情和虔敬,正如我總是要忘記在神龕前燒香。我實際與圖騰的希望從來不曾靠近。
4.貓
夜幕降臨,我踽踽獨行在城市的人行道。
它從花圃的矮墻上朝我走來。它是那么漂亮。金橘與濃黑的顏色共同寫意出背脊上生動萬千的抽象圖案,頸下卻是一堆雪白,如素絹,如玉帛。它朝我咪咪地叫著,眼睛里閃著親近的光芒,俏皮天真,我將手指伸過去,它也將它的小肉墊搭在我的手上,它對我完全沒有戒備之心。只一小會兒,它就交上了新朋友,我敢保證此刻我是它無比忠誠的新相識,我的目光須臾不離它左右。
我沒有可以吃的東西,但我對它說:“等我?!本拖駜蓚€老朋友在做什么共同的約定,然后我以一百邁的速度給它買來實際對它來說很不負責任的火腿腸。它居然還在那里。我的心中飄過一絲快慰,像小學生攙扶老人過了馬路。我還暗暗做計劃,我可以每天都來此喂養(yǎng),就像城中村遇到的那個婦人,風雨無阻。是的,我的心意足夠誠實單純,不只是因為它漂亮的外表,也不是出于眾生皆平等的悲憫,更不在意它的隱喻,或圖騰。
當然,我并不是一下子變得如此圣潔心腸的。
我家神龕下的那只貓再也沒出現(xiàn),事實上我又等了好多天,但那只貓也還是沒出現(xiàn)。直到后來,我開始想象它就是我那死去的父親的神靈,在經(jīng)過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和千千萬萬個山山水水的尋找,終于借貓的眼睛那寒意凜然的對視向我表達了他的怨恨。他做到了。不,他即使不要如此費盡坎坷,他也做到了。在他走后,我每天都在自責追悔、無窮無盡,就像十二歲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的那些年里,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我的父親。可是,這所有一切都像一座無字碑,我沒有在碑上刻下任何一個字,我像石頭一樣堅硬、沉默和冷漠。我對不起我的父親。他從我生命里消失了三次,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他化身為貓,只用他那冷冷的眼神,不吐一字。他終于就這樣徹底消失了。
那個晚上,我接受了所有的隱喻、圖騰、禁忌和失敗命運的糾結(jié)。我不再害怕。我坐在臺階上,對著神龕,對著那只貓匍匐過的地方,對著幽冥的天窗,痛痛快快地號哭了一場。當眼淚如暴雨的末梢只剩幾根雨絲時,我的身心像被刷洗過一般輕盈和清新,那個十一歲之前幸福的女孩子,開始回歸。
我撤掉了神龕,不再用燒香圖謀圖騰。我也不再去城中村散步,我相信那個村子最終會被規(guī)劃得更加美麗。
我為我漂浮的生計重新投入茫茫的人流。寒來暑往,夏盡秋至。這條生活的河流看似在不停奔流,卻又總在原地,看似在原地,卻又每時每刻不一樣。所以當這只小貓朝我走來時,我的心像處女地一般圣潔,仿佛我是個失憶的人,我從未見過一只貓。
多么漂亮的小生靈,卻獨自在這泔水夾雜著噪聲的城市街頭踽踽獨行,孤苦伶仃。季候已是秋天,寒冬不日將臨,這炎涼人間,人尚且悲傷而寥落,它要如何才能在這無情的暑寒變卻之時生存下去?除了喂養(yǎng),我的心中進一步閃過收養(yǎng)的靈光,如若能免其四下流離,是不是也可同時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彌補了自己的遺憾?
借助城市貓狗流浪者愛護協(xié)會的幫忙,我將這只三花的貓咪送到了寵物診所。敷了驅(qū)蟲、打了疫苗,下一步還將洗浴修剪。做完這一切時,夜已深沉。三花暫時被留在了診所。老板說:“它還需要適應,可以放在這里觀察三天??礃幼铀且恢弧H’人的貓咪,這確實有點危險。還有時下,一晃眼就是冬天了,對于貓咪來說,寒冬是地獄的召喚,無論怎樣,收養(yǎng)有助于它度過寒冬?!?/p>
診所門前有一條河,診所門左有一條街,診所門右有一座園,診所的門外夜黑如墨。遠遠望去,診所雪亮的燈光仿佛圣輝,照徹六合。
作者簡介:
云墅,女,2019年開始創(chuàng)作,在各級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文學評論五十余篇。南通市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評論家協(xié)會、南通市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南通江海文化研究會會員,南通市歷史研究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