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溫馴地走入那個元宵良夜

鄒世奇

不要溫馴地走入那個元宵良夜

《紅樓夢》寫了好幾次過年、好幾次元宵節(jié)，但是，最“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是書中第一個元宵節(jié)，也就是“榮國府歸省慶元宵”那一回。元妃新封了賢德妃，要回娘家省親了，那時(shí)正值賈府財(cái)力最雄厚的時(shí)候，于是大興土木加蓋省親別墅（大觀園）、大肆裝飾鋪陳。書里是這么描寫那個元宵夜的：

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fēng)燈，點(diǎn)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shù)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 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 船上亦系各種精致盆景諸燈，珠簾繡幙，桂楫蘭橈，自不必說。

元妃的鑾輿進(jìn)了家門，與按品大妝的賈母、王夫人們敘了寒溫，游園、賞燈、給園中各處賜名畢，她要寶玉和眾姊妹們作詩，以剛剛定下來的各處匾額為題。這是命題作文，是應(yīng)制詩。書里寫道：“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yīng)景罷了?！摈煊竦男膽B(tài)，是少女的逞才使氣、天真爛漫，坦蕩的驕傲，任性的虛榮，并無任何實(shí)際功利目的，然而真實(shí)的外部世界卻要復(fù)雜、殘酷得多。

這場詩會，元妃最想看的，其實(shí)是寶玉的詩，她命他一人作四首。那是她在閨閣時(shí)悉心發(fā)蒙的胞弟，她當(dāng)然想看看他的學(xué)問才情到了什么地步。寶釵看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她在寶玉抓耳撓腮時(shí)前去點(diǎn)撥他、襄助他，助他交上一份像樣的作業(yè)，好讓元妃高興、欣慰。

黛玉也看到了寶玉的捉襟見肘，畢竟他是那個后來常常在海棠詩社中落第的人。黛玉的做法是：“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币虿坏谜共哦魫?、技癢的林黛玉，以這種方式幫了寶玉，也多少施展了自己豐沛得無處安放的才華。

元妃評下來，“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寶玉的四首中，又指黛玉代做的“杏簾在望”一首為冠，并因?yàn)檫@首詩，把已經(jīng)定名的“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至少在讀者這里，黛玉還是展才了。

但是，接下來，元妃從宮里送來賞賜，寶玉和寶釵是一等，都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lǐng)；黛玉同迎春、探春、惜春次一等，只有宮扇和紅麝香珠。貴妃指婚的意思已很明顯。問題肯定不出在薛、林二位的樣貌上，因?yàn)榍拔挠小百Z妃見寶、林二人亦發(fā)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那一定是出在二位在詩會中的表現(xiàn)上。

在元妃看來，薛、林兩位表妹都對寶玉好，但是方式大不相同：寶釵點(diǎn)撥寶玉的做法，既體貼了元妃期望看到弟弟成才的圣心，又潤物細(xì)無聲，沒有逾矩；而黛玉自恃才高，公然為寶玉替考，這做法未免過于跳脫，有些目無尊長了。要知道，在那間明燭高燒、亮如白晝的大殿里，地上站滿宮女、太監(jiān)，他們都是貴妃的耳目，林黛玉又不是武林高手黃蓉，她那點(diǎn)小動作、小聰明，如何能瞞得過貴妃呢？

再看二位的詩：

凝暉鐘瑞

薛寶釵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shí)待鳳來儀。

文風(fēng)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歸省時(shí)。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

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杏簾在望

林黛玉代擬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寶釵的詩，帝城、華日祥云、鶯出谷、鳳來儀、文風(fēng)、宸游、孝化、歸省、睿藻仙才、自慚，字字句句都在頌圣，態(tài)度恭謹(jǐn)，用典工穩(wěn)，文風(fēng)端麗，是最最標(biāo)準(zhǔn)的應(yīng)制詩，哪怕以最嚴(yán)苛的標(biāo)準(zhǔn)也挑不出毛病。再看黛玉的詩，她也稱贊元妃了，也頌圣了：“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也是很漂亮的應(yīng)制詩。但是，“名園筑何處”以問句開頭，起得就比別人高明，“仙境別紅塵”出塵脫俗、飄飄然有仙氣；“借得”“添來”很有巧思和想法，“山川秀”“景物新”眼光高遠(yuǎn)、境界闊大。相比之下，后兩句的拍馬屁、頌圣就顯得有點(diǎn)刻意為之、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

至于《杏簾在望》一首，元妃既“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還知道黛玉為寶玉“替考”，如何會不知這一首乃是黛玉的手筆。之所以評這首為冠，是因?yàn)檫@首詩實(shí)在是出挑：前三聯(lián)只是寫自然景物，首聯(lián)中“杏簾招客”“山莊在望”，沒有寫到人，但景物背后分明有人、呼之欲出。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寫田園風(fēng)光，畫面生機(jī)勃勃仿若有光，色彩豐富而有層次，甚至還有豐收在望的氣味。關(guān)鍵是詩人描繪這幅畫面的筆是那樣的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尾聯(lián)點(diǎn)題了、頌圣了——“盛世”，但結(jié)論卻是：盛世沒有饑饉之憂，干嘛忙著勞作呢，不如看風(fēng)景、不如游玩、不如作詩。多么超脫、多么不羈，真詩人之語啊。

詩言志，很難掩飾，何況黛玉根本沒想掩飾。

她的兩首詩都像一個恃才放曠的新概念作文一等獎獲得者寫的高考作文，前面天馬行空寫自己想寫的，結(jié)尾給閱卷老師個面子點(diǎn)個題，由于作者實(shí)在是才華橫溢，湊在一起天衣無縫，仍是一篇滿分作文，但讀起來感覺和寶釵那篇滿分作文是大相徑庭的。區(qū)別在于態(tài)度。寶釵是在亦步亦趨地虔誠頌圣，而黛玉的自由靈魂不是應(yīng)制詩可以羈絆得住的，她的頌圣只是應(yīng)景而已。

這種區(qū)別，閱卷老師元妃自然感覺到了。元妃封的是“賢德妃”，自謙之詞是“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應(yīng)該是認(rèn)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而黛玉自由獨(dú)立的精神、灑脫靈動的才情會給人一種“非池中物”之感，與寶釵相比，她身上太少奴性，這是會讓元春這樣的上位者感到不安、不快的?？蓱z黛玉原本還打算要在這個夜晚展露才華、折服眾人。少女心性的她還不懂得，日常生活中，思想、才華這種東西，講究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是要展示給同類，展示給欣賞自己的人看的，否則就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甚至災(zāi)禍。

一直以來，對于與寶玉的關(guān)系，黛玉專注于和寶玉的戀愛，兩人有深度的精神交流，可以共讀《西廂》《牡丹》，寶玉一早認(rèn)定她是知己，對林妹妹魂?duì)繅艨M，黛玉是真正意義上的“愿得一人心”；而寶釵專注于經(jīng)營婚配價(jià)值，處處“隨分從時(shí)”，以“熱鬧戲文、甜爛之食”討好賈母，對平輩姊妹們應(yīng)酬周到，守牢一個“端莊賢良”的好人設(shè)。然而這些都不能決定“木石前盟”或“金玉良緣”哪個最終能在世俗婚姻層面實(shí)現(xiàn)。

因?yàn)槟菚r(shí)候，婚姻的決定權(quán)在長輩手里。可以決定寶玉婚姻的是兩個女人，祖母賈母和母親王夫人。在賈母，黛玉是她過世的“最小偏憐女”賈敏的獨(dú)生孤兒，是心肝的心肝；寶玉是她在孫輩中最偏愛之人。在她心中，“兩個玉兒”是一對“冤家”。高鶚續(xù)書中，賈母為了家族利益放棄了黛玉，為寶玉迎娶了身體更好、性格更適合的寶釵。這是不可能的。以老祖母的眼睛看去，她不會覺得黛玉的身體差到無法勝任寶玉妻子、當(dāng)家主婦的地步；她了解寶玉、黛玉兩小無猜的感情；她更無法接受把一個體弱、性格敏感、沒有娘家的黛玉嫁到賈府之外的人家，在她離世后任人欺凌。所以，她的選擇一定是：將她兩個最愛的、彼此也相愛的孫輩組成一對。

而王夫人在寶玉婚事上的傾向，不必說寶釵是她胞妹的女兒、她的嫡親外甥女；也不必說寶釵守愚藏拙的處世方式有多合她的意就說一點(diǎn)：寶玉愛黛玉，愛到黛玉一句話可以讓他在情緒上下地獄、一句話又讓他上天堂，別人一句“林姑娘要回南去”就能要了他的半條命。世界上哪有母親會愿意讓這樣的姑娘做自己的兒媳婦呢？所以王夫人一定會力挺“金玉良緣”啊。

如此，本來“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勢均力敵，賈母更有地位和智慧，而王夫人更有時(shí)間。但在這個元宵節(jié)之后，情勢變得嚴(yán)峻起來。寶釵的“停機(jī)德”被看見了、選中了，而黛玉卻為她的“詠絮才”悄然付出了代價(jià)。王夫人多了元妃這一最強(qiáng)有力的同盟。君權(quán)高于父權(quán)、宗族權(quán)，皇妃是可以下旨賜婚的啊。我們不知道“木石前盟”成空究竟是因?yàn)轺煊裨缲策€是別的什么原因，但是，元妃傾向于寶釵，這在某個階段是懸在寶黛姻緣上空的一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

面上花團(tuán)錦簇的元宵節(jié)，暗地里卻是激流暗涌。那時(shí)紅樓人物們還不知道，在他們溫和地走進(jìn)的那個元宵良夜，有三個人的命運(yùn)被悄悄地改變了。

葬花與撲蝶

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紅樓夢》里的賞花天是這樣的：滿園里袖帶飄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shí)也道不盡。這段話所在的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是《紅樓夢》最有名的章回之一，在這一章里，黛玉寫出了國民度甚高的《葬花吟》，而寶釵的一個言行細(xì)節(jié)，成為“紅迷”詬病其人品的主要證據(jù)。

落紅成陣，黛玉獨(dú)自葬花，這個畫面幾乎定格為黛玉的精神寫照。葬花這件事不是曹公首創(chuàng)，歷史上明文記載葬花的人是唐寅。《唐伯虎全集》附錄《唐伯虎軼事》卷三載：“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shí)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shí)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xì)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寅和沈石田韻三十首。”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yáng)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賈雨村所說“秉正邪之氣而生者”中就提到了唐伯虎，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秦可卿的臥室里掛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可見曹公是喜歡唐伯虎這位狷狂的文人的，并把他葬花的行為移到了黛玉身上。

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就有“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dān)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可見黛玉葬花并非興之所至、偶爾為之。今天的讀者處在一個快節(jié)奏的生活狀態(tài)里，看葬花這種行為未免覺得矯情，溫和點(diǎn)的大概也會將之目為一種行為藝術(shù)。但是返觀書中的人物、情境，黛玉是個會等燕子回家才放下簾子的人，她尊重一切的生命，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深深地體味并傷悼“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在中國傳統(tǒng)中，人生一世，死了至少要裝殮，以一口薄棺承載，然后掩埋，不能裸埋；所以傳說、戲文中才有那么多賣身葬父的故事。對于落花，唐伯虎斂以錦囊，林黛玉斂以絹袋，都是這個意思。葬花，是對熱烈、芳香、短暫的生命的愛敬和悲憫。寶玉說：“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绷主煊裾f：“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薄百|(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可見她對“干凈”的追求比寶玉要徹底，對生命的尊重和憐惜也比寶玉要徹底。

黛玉作《葬花吟》，寶玉聽得在山坡上慟倒，因?yàn)樗牰似渲嘘P(guān)于美好事物終將歸于塵土的大悲哀，“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是“物哀”，是“色空”，也是“無常”。寶玉這個來人間歷劫的青埂峰下頑石，注定要目睹青春、生命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毀滅，直到那“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結(jié)局。他心領(lǐng)神會卻難以言傳的巨大不幸預(yù)感，被顰兒以詩歌詠唱出來了，試問他如何能不大悲大慟？如何能不視顰兒為靈魂知己？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唯寶玉一人而已。”“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何止寶玉一人呀，至少要加上黛玉吧。

在這賞花的良辰美景中，女二寶釵是怎么度過的呢？

書中說：“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并大姐兒、香菱與眾丫鬟們，都在園里玩耍，獨(dú)不見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難道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等我去鬧了他來?！f著，便撂下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jìn)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想畢，抽身回來，剛要尋別的姊妹去……”

如果說黛玉是習(xí)慣solo 的，那么寶釵就是習(xí)慣social 的。有人說，寶釵不是在串門，就是在去串門的路上，非常準(zhǔn)確。晴雯就曾背后diss 寶釵：“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半夜三更的不得睡覺！”書中更有午睡時(shí)分來怡紅院串門，坐在熟睡的寶玉床邊繡鴛鴦的名場面。黛玉與她“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的反應(yīng)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yīng)候罷了?！睆亩呋剡@段敘述也能看出，寶釵是非常合群的，一大早和姐妹們一起賞花，看見黛玉缺席就要去“鬧了他來”，發(fā)現(xiàn)去黛玉處時(shí)機(jī)不對馬上就又要回到姐妹們中去。與黛玉的孤獨(dú)相反，這是一個很少獨(dú)處的人，她的絕大部分時(shí)間都花在了社交上，花在了贏取好人緣、好名聲上。

寶釵的撲蝶，是“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tuán)扇，一上一下，迎風(fēng)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曹公善于春秋筆法，把寶釵的“戲彩蝶”和黛玉的“泣殘紅”放在同一章里，一個是如此地愛惜、尊重生命，對于植物的凋零也要傷悼；另一個是看見蝴蝶這樣美麗鮮活的生命卻“意欲撲了來玩?！薄２恢罁淞藖硎且笤谑种搁g看其掙扎呢，還是用線系上看其撲騰呢，或是裝進(jìn)籠子里長久地欣賞其色彩和形態(tài)呢。無論哪種都是殘忍的，缺乏對待生命的平等和尊重。對蝴蝶來說，意味著生命的自由沒有了，下一步很可能連生命也沒有了。你能想象黛玉對瀟湘館的燕子“意欲撲了來玩耍”嗎？如此一對比，兩位女主人公的生命觀、價(jià)值觀境界高下立現(xiàn)。

還好，蝴蝶最終沒有撲到，曹公不忍讓這一幕真實(shí)發(fā)生。這對蝴蝶的使命是把寶釵引到滴翠亭外，這是一座“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的亭子，“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里細(xì)聽”。亭子里，丫鬟小紅和墜兒正在說著悄悄話，說的是小紅遺失了帕子，被賈蕓撿到，托墜兒送歸原主并索要謝禮的事。在過去，這就算男女私相授受了。那一刻寶釵的內(nèi)心活動是：“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jī)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且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的小紅。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的丫頭，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边@是非常嚴(yán)重的指控了，寶釵真是個道德感爆棚的姑娘。小紅畢竟還沒做任何真正出格的事，何至于用上“奸淫狗盜”。對比“鴛鴦女無意遇鴛鴦”一回，鴛鴦那可是真撞見司棋偷情了，卻是何等的大氣、體諒。可見黛玉的刻薄只是在嘴上，但寶釵的刻薄是在心里，之所以言語溫和是她以淑女道德自我規(guī)范的結(jié)果。

接下來寶釵便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里藏！”還演技在線地演了一出亭內(nèi)尋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嫁禍給了林黛玉。這就是全書中最讓黛玉粉絲意難平的一幕，寶釵也因此坐實(shí)了心機(jī)深沉、“腹黑”的人設(shè)。對此我以為，這件事里，寶釵確實(shí)自私了一些；以及至少在“嫁禍”事件發(fā)生前后的那段時(shí)間，黛玉應(yīng)該是這個園子里她最不喜歡的人——下意識的反應(yīng)，才是最真實(shí)的。但也犯不上對寶釵的這個行為進(jìn)行多么嚴(yán)重的道德?lián)榉?，她只是太想自保了，就小小地坑了黛玉一把，是那種可以理解的，普通人的自私和壞；是普通人皮袍下難免藏著的“小”。畢竟她后來也沒有利用這件事，比如把這個秘密技巧地傳出去，讓小紅、賈蕓和墜兒從此仇恨黛玉——就像一個壞人會做的那樣。

但是如果反過來，是黛玉處在寶釵的情境里，黛玉會使用如寶釵那樣的心機(jī)和手段嗎？才不會。尷尬人才難免尷尬事，黛玉就不會“煞住腳往里細(xì)聽”。黛玉是一個靈魂潔白的人，心思也非常單純；相對于寶釵過于關(guān)注自己的“人設(shè)”和社交名聲，黛玉關(guān)注的始終是內(nèi)心世界的豐盈，關(guān)注的是詩、是愛、是美，至于那什么和什么，根本不在她視野里好吧。她大概只會擔(dān)著她的花鋤，吟誦著《葬花吟》，飄然走過吧。

心祭

少年時(shí)讀《紅樓夢》，詫異于林如海逝世、黛玉奔喪，書中只說“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無一字寫及敏感憂郁的黛玉經(jīng)歷喪母重又失祜，該是怎樣摧折心肝地悲痛。后來漸漸理解，一方面，曹公節(jié)制筆墨，所謂“字越少，事越大”，失去至親這樣的人間巨痛，因人人心中有，反倒不用渲染；另一方面，與親人死別的傷痛，會在日后漫長的歲月中慢慢地滲出，向天長日久中彌散，可不必著急抒發(fā)；林妹妹雙淚不干，縱然是為寶玉還淚，但其中必定也有一部分是為思念雙親而流，多少次，黛玉自傷身世，“作司馬牛之嘆”，便是對其思念過世慈親的不寫之寫吧。

關(guān)于緬懷逝者，《紅樓夢》里著墨最多的人當(dāng)屬寶玉。他記著好友秦鐘的墓，“拉了柳湘蓮到廳側(cè)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他記著“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金釧的生日和王熙鳳是同一天，于是在這個舉家熱鬧的日子里，一身素衣，悄悄出城，在井邊祭奠金釧；他為晴雯之死而傷痛，寫了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芙蓉女兒誄》祭奠她。他懷念的這些人，身份都不如他高，寶玉的眼里很少有階級、身份這些東西，他只知道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看重的是一個“情”字。這一點(diǎn)，如果對比寶釵對金釧之死的態(tài)度就能看得很清楚。

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釧因?yàn)楹蛯氂裾{(diào)情，被王夫人打了一巴掌，攆出府去，金釧羞憤投井。吃齋念佛的王夫人為此愧疚，寶釵的反應(yīng)是：“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jù)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v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边@段話，哪怕考慮到她是為了安慰王夫人而故意說的，也無可否認(rèn)地彌漫著上位者的冷血與傲慢：主子就是主子，奴隸就是奴隸。主子做什么都是沒有錯的，奴隸如果以死抗議就是愚蠢、大逆不道，絲毫不值得同情。因?yàn)檫@段話，哪怕寶釵在大觀園做了多少送溫暖的好事，比如給邢岫煙贖回典當(dāng)出去的衣服，給黛玉送燕窩，幫湘云張羅螃蟹宴，送伴手禮連趙姨娘這種討人嫌的角色也不落下……也仍是透著骨子里的冷，評價(jià)她的，也仍是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簽文。

關(guān)于祭奠的儀式，寶玉認(rèn)為：“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xùn)。以后逢時(shí)按節(jié)，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dú)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shè)一爐，不論日期，時(shí)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

無獨(dú)有偶，大觀園里看《荊釵記》，黛玉對寶釵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氣O不答。黛玉的話，固然是對寶玉出城祭奠金釧、家宴遲到的揶揄，但可見關(guān)于祭奠方式，黛玉與寶玉一致的觀念都是：心誠則靈，不拘形式。黛玉無疑更加徹底，境界比寶玉更高。寶釵的冷淡，其實(shí)就顯現(xiàn)出與二人觀念的分野。

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通過芳官之口，講述了藕官、菂官、蕊官三個女孩子之間的奇異感情。書中名字叫“X 官”的女孩子都是賈府預(yù)備元妃省親時(shí)買來的梨園子弟，其中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兩人把戲里的感情移到了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扒叀钡尼屃x是蓮子，所以藕官最愛的是菂官。后來菂官逝世，藕官雖然痛苦萬分，但不久后補(bǔ)了小旦蕊官，藕官對她也是“一般的溫柔體貼”。對此，藕官解釋：“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dāng)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倍鴮氂駥Υ说膽B(tài)度是：“聽說了這篇呆話，獨(dú)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p>

曹雪芹寫《紅樓夢》，開篇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就點(diǎn)明大結(jié)局，之后一路草蛇灰線，不斷預(yù)示人物的命運(yùn)走向。芳官和寶玉有這段對話時(shí)，這批唱戲的小姑娘們早已被分派給寶玉和各位姑娘們，（心里住著菂官的）藕官是黛玉的丫鬟，后補(bǔ)的蕊官是寶釵的丫鬟，講出這故事的芳官則是寶玉的丫鬟。前八十回沒有閑筆，藕官、菂官、蕊官三個人的關(guān)系和命運(yùn)，分明就指向?qū)?、黛、釵三人。據(jù)此及很多線索一起，曹雪芹的后四十回故事大致應(yīng)該是：寶玉和黛玉訂婚（三月香巢初累成），但寶玉因?yàn)楸艿溨惖脑?，在一個秋天離家遠(yuǎn)行（林黛玉《代別離·秋窗風(fēng)雨夕》），黛玉為他日夜懸心、流淚（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經(jīng)春流到夏），直到淚盡而逝。寶玉回來，一邊傷心欲絕，一邊為了“無妨大節(jié)”、不使“死者不安”而與寶釵完婚?；楹笏麑λ踩缗汗賹θ锕僖话愕亍皽厝狍w貼”，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黛玉所謂“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就是以一生的全部情感相托付，是無怨無悔，是生死相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高鶚續(xù)書中的“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讓黛玉帶著對寶玉的誤會、怨恨，不甘地、憤懣地離世，這是對黛玉一生癡情的徹底否定，與“還淚”說背道而馳。

至于黛玉死后寶玉如何懷念她，早在她生時(shí)，寶玉便做了一篇情文并茂的《芙蓉女兒誄》，明面上是祭晴雯，實(shí)際上是祭黛玉。且不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xì)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且不說寶玉念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diǎn)頭稱妙”；亦不說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黛玉抽到的花名就是芙蓉，僅看這誄文的場面鋪陳：

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fā)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fù)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這陣勢，分明就是絳珠仙子回歸太虛幻境，湘夫人駕返九天啊。

關(guān)于黛玉死后，寶玉如何悲痛、如何緬懷，另有第二十八回，寶玉唱了一支《紅豆曲》：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可見黛玉離去后，賈府應(yīng)還有回光返照般短暫的富貴安穩(wěn)時(shí)光，讓寶玉在錦繡叢中思念黛玉，之后大概便是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大災(zāi)難，榮寧二府一朝沒落，失去至愛、失去一切的寶玉懸崖撒手、遁入空門。紅樓一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責(zé)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