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整啥唻
露水打濕褲腿,冷風一下就鉆到腸子里了。再或者,昨晚的汗水還黏糊糊的。一年四季,人間的氣溫,和人的感覺總是迥異的。類我們南太行這個地方,四季太過分明,好像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某些疆域與壁壘。太陽升起,人們在村路或者田間相互遇到,都會說一句:整啥唻,或者恁整啥唻。這兩句話的意思相同,都是詢問對方去干啥。相當于城市人之間某天初次見面,相互問你好之類的。
人生總是一天一天過的,誰也不多,誰也不少。時間最公平。黑夜像一群幽靈,被晨曦驅趕之后,余下的,就是光了。人起床,去茅房解決了廢物問題,再回來,胡亂洗一把臉,再沾濕了毛巾,把脖子和胳膊等明顯處擦一遍。女人開始抱柴火,提水做飯。男人則提著鐮刀或扛著鋤頭下地去。孩子們該上學就上學,背著書包,書包里放著柿子、元棗和炒黃豆、花生之類的小吃。
看到附近路過的人,要是兩家沒啥仇怨,就會高聲說:整啥唻!說這話的人,其實不管,也管不到人家要整啥或者不整啥。這句話,只是一個禮節(jié)性的打問。在鄉(xiāng)人看來,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一個家庭和另一個家庭,都是單獨的個體,哪怕親兄弟姐妹,同族的血親,只要各自成了家,無論啥事,都只能是某一家人的“內政”了,別人無權干涉。
已成家另過日子的兒女們,如果遇到爹娘,也只能先喊爹娘之后,再問爹或者娘去哪兒呢?懷有孝心的人,都不會直接對爹娘說:你整啥唻。否則,就會笑話為“二八扯”或者“不夠數(shù)”。爹娘當然不高興。如果爹娘自行到兒女家里找東西找不到,兒女是可以用“整啥唻”問一下的,但語氣要輕,整啥唻,這三個字都必須應當是平聲,若是突兀了,有高有低了,爹娘就會以為,兒女在責怪或者嫌棄他們老而無用,抑或對他們有意見。
這是血親和平素無怨仇的村人之間打招呼的口吻,若是兩人或者兩家有矛盾,平時見面扭鼻子扯臉,不說話正常,咬牙切齒、怒目相對也算本分,再相互呸一口也不覺得有啥稀奇的。要是兩人湊在一起,要開始打架之前,便會相互大聲怒斥:你娘的你整啥唻!整啥唻。你整啥唻!另一個也會迎上去說,你整啥唻,操恁娘的你要整啥唻!兩人一旦破口大罵,多半會拳腳齊上,相互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嘴歪眼斜。要不是有人拉架,或者一方示弱,趕緊找個空子溜掉,估計會打出活人腦子來。
世上的怨仇名目繁多,也千千萬萬。有些人脾氣暴躁,一言不合,揮拳甩錘。有些人陰暗或者陰毒,不和仇家正面交鋒,背后搗鬼。以前是踩壞仇家莊稼,或者砍掉和自家不對付的人家的樹苗為基本報復方式。現(xiàn)在手段略高明,用硫酸燒毀別人家的財產(chǎn),如成年大樹,剛栽的經(jīng)濟苗木等,再甚者,還會在大年三十或者初一,趁“仇家”正在“歡樂祥和”之際,自制炸藥和雷管,直接在人家房頂上炸響。
這也是過去年代的事情了。時代進步了,報仇和解恨的方式也更新迭代。采取的方式更隱蔽,也文明了。誰家有錢,有掌握一定社會資源的親戚,或者自己家里有類似的權力,可以調動更多的社會關系,對待自己討厭和有怨隙的人,就會采取更徹底、更具有羞辱性的方式。如,一家和另一家人打架,人口少的吃虧了,但沒有更大的關系和錢財,不僅滿盤皆輸,且還會被有關公職人員劈頭蓋臉訓斥一頓,甚至判個沒理。想要反抗的話,當然也可以,你可以隨便去申訴。而勝者,則聽之任之,根本不擔心對方會有什么“殺手锏”。
不松活
南太行鄉(xiāng)村的山高,石頭也多,以前人家蓋房子,全部用石頭,從打地基一直到覆頂。離開石頭,村人就沒法遮風避雨,生兒育女。石頭多在比較遠的山里,還得找可以成塊,成片的。成塊的,容易鑿開,也比較容易搬運;成片的,便于一處就鑿夠蓋房子所用的石料。在眾多石頭中,不僅需要可以砌地基的,還得要門臉石、門頂石等特殊用途的“石料”。這兩塊石頭,不僅要長,還要寬。其他的石塊每塊只有幾十斤重,門臉石和門頂石至少有三四百斤重。面對這樣的“龐然大物”,再威武雄壯的男人,僅憑個人的力量,也奈何不了,就得找人來幫忙。幫忙的人來了,看到這兩塊石頭,基本上都會暗自吸一大口涼氣之后,說,哎呀,這家伙,可不松活。
不松活就是很艱難、很吃力的意思。多用在干農活與鑿、運石料和大量木料等重體力活兒上,也可以用在人身上,如誰家一口氣生了七八個孩子,家境又不好,人見了,或者說起來,就會憐憫地說,哎呀,他們家的日子可不松活!意思是,他們家的日子可不太好過,吃力得很,爹娘得好好干,拼命干,才能把孩子們都養(yǎng)活住。
現(xiàn)在,即便再能生的人家,也不過四個孩子,再多人也不生了。不像從前年代,人想生不想生,只要懷了就生。
現(xiàn)在多數(shù)人家也不用石頭蓋房子了,除了地基,都是紅磚。老人們看到,說,這泥燒的東西,哪有石頭結實耐用,還冬暖夏涼?。∧贻p人說,現(xiàn)在都這樣了,紅磚蓋的房子漂亮好看,再說,現(xiàn)在都時興這個了。
這是嚴重的代溝,也是時代特征在鄉(xiāng)村的另一種體現(xiàn)。老了的人喜歡結實耐用的,年輕一點的,喜歡外觀好看的。正如老人們會經(jīng)常訓斥自己的孩子們說,別整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孩子們則反對說,中用的不如好看的管用!
這兩種思維和意識的沖突,最終以老年人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當老人生了病,特別是絕癥,如各種癌癥。倘若兒女們家境好,人不覺得有什么,若是老人自己和兒女們經(jīng)濟條件都一般,甚至中等偏下,家里老人得了絕癥,其他人說起來,也會用“不松活”來形容他們家的經(jīng)濟負擔重,生活得不易的現(xiàn)實情境。
這話還可以用來形容病人病情、繳納彩禮錢、蓋新房困難等。
但也有人說,“不松活”是人一輩子的常態(tài),無論做啥,都是“不松活”的,尤其是老人們常說,人活這一輩子,凡事都難,可不松活唻!此外,這句話還可以用于男人對女人的某種判斷,如某女太胖或者體格過于健壯,而其夫又看起來相對不夠孔武有力,其他人在開玩笑的時候,就會用“不松活”來形容其夫在某些隱秘時候的吃力情境。當然,這肯定是戲謔之言。
死氣馬趴
山嶺或溝壑之間,那在緩慢移動的,看不到人。但都知道,這是人背著這些柴火在移動。背的工具,當?shù)厝司头Q之為柴架子,形狀如大寫的“H”,又像一個“井”字,兩邊分別有兩個襻帶,挎在雙肩上,主要承重,后面是空的,但可以用繩子將柴火捆住,放在柴架子上,再豎起來,就可以背動了。
不僅柴火,還有玉米和玉米秸稈、谷子、土豆、黃豆、麥子和麥子秸稈等,都可以這樣背,小的東西,加一個黃荊條編織的籃子或者簍子就可以了。尤其是冬天,人在背柴火的時候,那種躬身哈腰,在山上挪動,或者從山上向溝底行走的樣子,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就會想起“死氣馬趴”這個詞。它的主要意思,用來形容人在勞作時候的可憐樣子,更可以表達苦難生活情境。比如,父母在教育、鼓勵孩子爭氣、上進的時候,會說:“俺死氣馬趴地干活,這都還不是為了你?為了咱家日子好過點!”
多年前的南太行鄉(xiāng)村,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一幅情景:大風吹襲的山嶺,人間酷寒,只剩下了窮山瘦水,以及殘留在樹枝上的紅柿子殘骸,以及掛在長刺密集的樹枝上的酸棗,除此之外,都是空的。一個人這樣在山里打柴和背柴的樣子,讓不知人間此苦的知識分子能瞬間悲憫全人類。往往是天色將暮之時,冬天太陽下沉,幾乎是眨眼間的事兒。背柴的人必須趕在天黑之前到家,否則,山里的路亂石橫陳,還有些石頭是倒三角形的,人體碰上去,非死即傷。
我少年時代,也死氣馬趴過,但當時沒有想到苦,只是覺得累,大冬天的,還出一身臭汗。另外,就是想著早點到家,放下柴架子和柴火,趕緊坐下來休息,再吃飯。那個時候,我覺得人生基本上就是這樣的。無論我們,無論他們,無論城市和鄉(xiāng)村,也無論非洲和亞洲,歐洲和大洋洲。可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生活,也唯有山里的人們才這樣,平原地帶的用農用車,或者用架子車 ,還比較省力氣。
關于“死氣馬趴”這個方言,大致是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先祖生造的,在很多的地方,我沒有聽到,也沒有在相關的書本上看到這個詞。也就是說,這個詞是原汁原味的南太行鄉(xiāng)村方言,它所表示和形容的人事,或者人生活的艱難情境,似乎也具備了專屬性和唯一性。
方言“死氣馬趴”,在很多時候,也用來形容人掙錢的艱難程度,比如那些只能在山上摘酸棗、撿板栗和割黃荊編織各種用品賣錢,才能夠維持基本生活的人們的勞作與生存情境等。
得勁兒
“你那邊兒得勁兒不?”“得勁兒!”“你那邊唻?”“得勁兒!”這樣的對話,一般出現(xiàn)在兩個人或幾個人共同勞動的時候,可以是夫妻,也可以是搭伙人。比如,兩個人合著抬起一塊大石頭,目的地又遠,需要走幾步、幾十米甚至幾百米,兩人抬起來,用肩膀,或直接用手,抬的過程中,兩人都會相互問下得勁兒不。意思是,(你覺得)合適不合適,行不行,有問題沒?主要是問對方抬得稱手不稱手,有沒有不妥當?shù)牡胤?,比如,手沒使上勁兒,或者放得偏了一點,用不上力等。
這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很普遍,特別是干重活的時候。如抬石頭、抬大木頭和其他大型物質,需要兩個以上的人一起完成的,相互之間才會這么打問。一是保證安全,別誰抬得不到位,不舒服,突然松手了,出了偏差,砸到了自己手腳,同時也會殃及其他人。二是相互之間表示關心,用這種方式,提高合作的有效性與密切性。這時候,用得勁兒和不得勁兒來進行問答,很經(jīng)常,也最有意思。
但這個詞兒更多地卻用于男女之間。當然夫妻最多。它的意思,主要是舒服和不舒服的意思。當然,這個事兒比較私密,屬于夫婦之間的交流,與其他人無關。當然,也還有情人之間。
得勁兒不得勁兒,有時候也會用于農具用得順手不順手,干活時候,是不是心情好甚至愿意干等方面。還可以用于個人身體,坐的位置和屁股下的墊子、椅子、凳子等。比如人覺得自己病體恢復了,就會說,現(xiàn)在覺得得勁兒了!再比如,買了一張新床,或者一張新家具,坐上去,感覺一下,也會說得勁兒、不得勁兒。但是,在南太行鄉(xiāng)域,得勁兒的這個“得”不能叫“de”,正確發(fā)音應當是“dei”。
夠喝一壺了
那小子,夠他喝一壺了。
這句話包括了“吃力”“危險”“艱難”三方面意思,通常,可以用同情的口吻,也可以是幸災樂禍的。比如,一個人做錯了什么后果嚴重的事情,同情的人會說,哎喲,這下可夠他喝一壺了。哎呀,你得好好整(或好好對付、處理等)。要是存心落井下石的人,則會笑著說,這下,夠他小子喝一壺了!娘的,活該,真活該!
春天,人們不僅忙著翻松土地,點種種子,還忙著栽樹。這些年來,板栗樹又成了南太行鄉(xiāng)野的新寵,此前是蘋果樹和核桃樹。為了多掙點錢,人們紛紛把分給自己的荒坡斬草除根、扒皮抽筋之后,再栽上板栗樹苗。大致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開始,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每年都很干旱,尤其春天,有時候連一點雨都不下。村里唯有的小河沒水了,人們就開始掘井,用水泵抽水澆樹苗和其他莊稼。
村里的張四起雖然手里不缺錢,可還是很愛惜自己那點山坡,也學著其他人,種了不少板栗樹。頭一天下午,張四起和自己老板優(yōu)哉游哉地種了二十多棵板栗樹苗,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還是喜滋滋的。第二天一大早,懷著喜不自禁的心情,張四起背著雙手,哼著豫劇《打金枝》,迎著東邊的朝陽,來到了自己家的荒坡。一看,哎呀, 昨天栽的樹苗竟然不翼而飛。
張四起愣了一下,腦袋同時轟的一聲。然后張開老邁的喉嚨,對著全村人罵說,哪個操他娘的干的這缺德事兒啊,把俺的樹苗薅了不說,還給俺全都折斷了??!
張四起覺得,這事就是村里人干的。自從他的兒子調進市政府當了科長,他們家的日子徹底發(fā)生了變化,每天來看望他們兩口子的,也不知道都哪里的人,來到家里,放下東西就走,有的自報姓名,有的連名字都不說。
村里人找他辦事的也多了起來,其中幾個,是他女婿的親戚,因為村里的宅基地糾紛和其他人鬧得不可開交,后來就沒怎么費勁兒,幾年十幾年沒搞定的事兒,幾句話就解決了,個個歡天喜地。這世上的事兒都是相對的,有人樂不可支,肯定有人氣不打一處來。
有人加官晉爵,就有人告老還鄉(xiāng)??雌饋硎菐土巳耍鋵嵰埠α巳?。這樣一來,有人不滿意,明著不敢和他硬碰硬,只有陰著來。
這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張四起罵了半天,口干舌燥;老婆再接著罵??蔁o論他們怎么罵,就是沒人搭腔。女兒女婿聞訊而來,一家人分析來分析去,覺得這事兒肯定是張大有干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原本屬于張大有的一塊地,在他人的強力干預下,劃給了和他有爭議的人家。這張大有獨門獨戶,又是地道的農民,兩個孩子還小。和人纏斗,實在沒那個能力。陰著來泄憤,這太有可能了。
張四起老婆暴脾氣,家人剛一商量完,她就跳到張大有的院子里,一邊罵張大有是王八羔子狗操的,一邊拿著石頭,使勁丟出去,只聽一陣脆響,張大有家的窗玻璃嘩嘩碎了,紛紛掉落。正是半夜,張大有一家人正在呼呼大睡,突然被人罵醒不說,因為床鋪挨著窗戶,碎玻璃掉下來,差那么一點沒把他老婆的臉給割破了。
張大有本來心里有氣,一聽又是張四起老婆,還砸了他們家的玻璃,一骨碌爬起來,褲子也沒穿,猛地跳下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家也都睡床了,只有上了年紀的人,還喜歡睡土炕),光著腳追上張四起老婆,上去踹了一腳,又在她年老的屁股上狠狠地跺了兩下。
全村人午夜驚夢。
當眾人知道了事情原委,同情張大有的會悄悄說,這下,可夠他張大有喝一壺了!不看人家現(xiàn)在在哪根樹枝上唻?。ㄟ@句話的意思是,人生好比一棵樹,占據(jù)高枝的,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覺得張大有過分的人,會說,哼,夠他小子喝一壺了,等著賠錢吧。對張大有不滿的,甚至恨他的,也會說,呵呵,這下好了,不用咱收拾他,這一次,怎么也夠他狗日的喝上一壺了。
(貝+青)受
這個詞好像很文雅,也很書面化,意思是兒子繼承父母的遺產(chǎn)。這沒什么。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出嫁的閨女是不可受親生父母遺產(chǎn)的,即使終身不嫁,一輩子都窩在娘家的閨女,也沒這個權利。受,只有兒子們可以。但在日常生活中,受,常常被村人們相互之間作為惡毒詛咒的代名詞。比如兩家人吵架,一家人罵另一家人趕緊死,全家死絕死光;另一家人則會反擊說,俺死了,操恁娘的你想受俺???!
如此吵架干仗,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隔個三五八天,就會有那么一場。受了人家的遺產(chǎn),那就是人家的兒子了,這也是變著法子罵人的意思。
鄰村一戶人家,兄妹五個。爹先沒了,幾年后,娘也去世了。兩口子生前,為兩個兒子蓋了新房子,娶了媳婦。三個閨女有的嫁得遠,有的嫁得近。娘去世第五天,兄弟倆開始分家產(chǎn),為了公平,得有個見證人,叫了舅舅和姐姐姐夫們來。在我們那里,姥娘舅舅是家族里最有權威的,特別對于外孫和外甥子們來說。
這就是受,而且是天經(jīng)地義的??煞值阶詈?,就剩下一只粗瓷大碗。老大也要,老二也要。兄弟倆爭了起來。理由是,給爹娘養(yǎng)老送終,這一路錢都是平攤的,東西也都應當平分。他的大姐夫為人老實,看著兩個小舅子為了一只碗爭執(zhí)不下,一著急,拿起那只碗,往院子里使勁一摔,哐當一聲,瓷碗頓時粉身碎骨?;剡^頭,大姐夫看著兩個小舅子說,這下好了,誰也不要要了!
眾人默然。
另一個村里有一個老太太,只生了一個閨女,還是啞巴。丈夫死得也早。自己一個人過活,按照風俗,她百年之后,閨女和女婿是沒辦法受她的任何財產(chǎn)的,只有委托給自己的侄子(如果侄子多,可以任選一個)。老太太去世后,她的閨女雖然一直在伺候和孝敬自己的親娘,但娘的遺產(chǎn)一分都不能拿,全部給了堂哥,也就是她父母的親侄子。
與之雷同的還有一例。一對膝下無兒夫妻,早些年收養(yǎng)了一個兒子,給他起房蓋屋娶媳婦,生了孫子,但因為鬧矛盾,養(yǎng)子不贍養(yǎng)他們。閨女和女婿只好照顧他們晚年。盡管如此,把爹娘先后埋葬之后,閨女不要一分遺產(chǎn),全部給了養(yǎng)子。為的是,自己娘家還有人,她自己和丈夫過世時,還有后代到家里披麻戴孝,去主持喪事。這不僅關系到出嫁婦女的出處問題,還關系到夫家的顏面。要是她和老伴去世了,娘家沒人去,那也是一件極不光彩,丟人敗興的事兒。
敗興
敗興這個詞,還兼有對某個人的人品批判的意思在內,如:敗興哎你。就是形容某個人做不了啥體面事兒,全是丟人的。更多的時候,這個詞用在對某人的指責上。比如,兩個人正在熱火朝天地喝酒聊天,笑得嘴都咧到地上了,忽然一人進來,佯裝發(fā)生啥大事一樣,咋咋呼呼,然后神情莊嚴甚至有些悲壯與害怕地說了事情原委,但他說的事兒,卻在其他人心里根本不算個事兒,反而擾了人家正酣的酒興……這樣的,就會被說成敗興。
張思水家境算是我們那一帶比較殷實的,朋友也多,喝酒就成了常事。不論何時,只要有人來他們家,猜拳行令之聲就會響徹四野。一般而言,這類的場合,一般人是不適合去湊熱鬧的,可偏偏有人不懂得。其中最經(jīng)常的,就是和張思水同村的張建水。這張建水生下來就是個智力有缺陷的,半傻不苶,會說話,也認得人,更知道吃喝拉撒娶老婆好,但對于人情禮道,特別是人和人之間微妙的關系,他不是搞不懂,是壓根就不知道。
這不,張思水家來了客人,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群。正在秋天,人都在忙,一下子來這么多人,張思水家雖然有兒媳,也有閨女女婿幫忙,可連炒菜帶做飯,忙得人喊馬叫。張建水晃著一顆大腦袋,邁著高低不平的大步子,一抬腳,就進了張思水家的大門。
張思水趕緊說,哥,來抽根煙。張建水點著。張思水的意思是,給你一根煙抽,你趕緊走,別在這攪和了。張建水哪里懂得?抽著煙,不但不走,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張思水的沙發(fā)上。沙發(fā)的旁邊,就是張思水的外地朋友們。那些人都衣著光鮮,個個都是生意場上的。這張建水一身灰土,身上還冒著陣陣汗臭,張思水的客人,就都起身往院子里去了。
張建水兀自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抽煙,而且自己拿了水果,往嘴里塞。這一下,張思水的老婆進門就說,你坐在這兒做啥啊,不去割玉茭,到俺這兒丟人敗興啊!娘兒們這么一呵斥,張建水才回過神來,起身出了張思水的家門。諸如此類,多少有些不對等。天下哪有同樣的人呢?另外的一些情況,比如自家孩子不爭氣,老是調皮搗蛋,或者作奸犯科之類的,就會被父母斥為丟人敗興。再比如,親戚和親戚之間,有些家境好的,也會嫌棄家境差的。好的不愿意和差的攀親,甚至連話都不想說,原因就是,怕親戚給自己丟人敗興。
裝蒜
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包括冀南平原甚至京津等地,人們大都喜歡吃生蒜,尤其是吃餃子和面條時,不吃幾瓣生蒜,好像過意不去。我幼年時候,父母告誡我們說,不要把蒜放在衣兜里,開始不解其意,后來才懂得,裝蒜一詞是罵人的。意思主要有三個,一是自己沒有能耐,反而在人前總是鼻子插蔥,裝象,把自己弄得神五神六的。二是喜歡說大話,吹大牛,但又落不到實處的。三是直接用以罵人。
曹建平和曹建軍兩人素來有怨隙,偶爾遇到一起,氣都不打一處來,兩人先是誰也不理誰,斜著眼睛或者昂著臉,輕蔑對方。要是接上火了,一個喝罵說:裝啥蒜啊你!另一個也怒聲回應說:你裝啥蒜??!這么一來二去,不消第三回,就甩開膀子,扭打在一起了。有些時候,兩個冤家碰頭,都會用裝蒜你,或者你裝啥蒜來表示輕蔑,甚至直接為了挑起兩人之間的正面沖突。
我在老家長到十八歲,似乎還沒對哪個鄉(xiāng)親說過這樣的話 ,也沒和誰發(fā)生過激烈的正面沖突。有幾次回去,在村子里,目擊了幾個男女之間互相罵對方裝蒜,然后廝打的現(xiàn)場劇。我想拉架,但被告知,這類的架是不能拉的,拉誰都不對。比如,先拉了這一家的某人,正巧這時候,他的對手趁機打了他一拳,或踢了他一腳。他要是還回去了還好,要是沒還回去,這人一準罵我拉偏架。
人在很多時候的矛盾和邪惡,其實來自內部。但鄉(xiāng)里人不知道,他們只看眼前的,也只在乎伸手可及的,至于其他的,他們沒空去想,也不會去想。
混賬
這是人盡皆知的一個詞兒,落在具體鄉(xiāng)域,意思又不盡相同。幼年時候去舅舅家,一個表哥名字就叫會賬。他的父親和我舅舅是叔伯兄弟,也是近親,拜年的時候,我和弟弟也會去他們家。平時在村里見到,我也會叫會賬哥。但每次心里都打個嗝兒,覺得這個名字實在不好,主要是和混賬的讀音相同。
混賬這個詞,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多數(shù)意思是不懂事、糊涂、油潑不進等,用來形容人想不開事兒,凡事都很糊涂,一根筋。比如,村里有一個老人,性格很犟,明擺著一件事很簡單,可他就是想不開,梗著脖子和人理論,怎么勸說也無濟于事。人們就會說,這人簡直是個混賬疙瘩蛋。
村里有一個婦女,常年和婆婆鬧事。
主要原因,是她持之以恒地嫌棄和責怪公婆沒有給他們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不如其他人家的公婆之類的。親戚們好言勸她說,公婆都老了,也都是一輩子農民,能把七八個孩子拉扯大,就已經(jīng)很不易了,還能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啥財富呢?可她不聽,就是以為公婆沒有盡心盡力,以至于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更不如別人家。
另外一個,自己的女婿其實也不錯,有一年,他自己不小心摔斷了腿,找女婿要錢治病,女婿當時也困難,沒有拿多少錢給他。等后來女婿的生活條件好了,隔三差五地給他錢花,還給他買煙酒衣服啥的。可每次女婿上門來看望,他不搭理人家,心里還是怪罪女婿那一次沒有拿錢出來給他治病。別人也勸他說,女婿當時有困難,又不是不給,現(xiàn)在人家手里有錢了,也沒忘了你,時不時地給你送東送西,這多好,還記那個陳年老賬做啥呢?無論怎么勸,他的耳朵都被磨出老繭了,可他還是不原諒。人就說,這老家伙,也是一個混賬疙瘩蛋。
膈諒
應是這兩個字:膈諒。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是使用最頻繁的一個詞,主要用來表達內心的歉意。當然,人都會說假話,說膈諒的人,未必都是真的膈諒。膈諒的意思里面,包含了愧疚、不安、懷想和感恩等意思。
比如,我爺爺在一個中午猝死,很多年后,我心里一直很“膈諒”,覺得對不起他老人家。幼年時候,爺爺是對我最好的人之一。他時常把家里的餅干、糖塊、面包等好吃的東西偷偷給我吃。在我十二歲之前,他給我講了很多的故事,包括我們村子的各種往事和人事,算是我的文化啟蒙人。他的猝死,留給我的遺憾實在太多了,那時我才十七歲,完全不懂得人世冷暖和悲歡。
另一個人是我的大舅,他為人很好,一輩子無兒無女。要了一個養(yǎng)子,一個女兒,都撫養(yǎng)成人了。養(yǎng)子很有出息,對他的兄弟和妹妹、大舅都很照顧,凡事都替別人著想,委屈和艱難自己咽下。有一年,我們家蓋房子,要買覆頂?shù)氖?,大舅一個人跑到了武安市的一個農村,為我們買了石板,又付了錢,又幫著裝車,顛簸了幾個小時,夜里到家,才知道他餓了一天。
他也是猝死的。在一個冬天,六十幾歲的他一個人到房頂上拿東西,不小心滑到了后巷道,好半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再一個是我大姨媽,她受了一輩子苦,我調皮搗蛋的時候,她也跟著我母親和小姨、兩個舅舅訓斥我,但她也是對我最好的人。小時候,我是跟著她的幾個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一起長大的。更重要的是,兩個舅舅和大姨、母親、小姨幾個兄妹關系一直很好,但凡誰家有事,都是盡心地幫。
大姨死得更慘。2007 年秋天,大姨和幾個孫子孫女去給四表哥摘玉米,三表哥的大兒子駕駛著三輪車,因為毛糙,三輪車車況也差,在山路上跑得快,一下子翻了,表姐和她唯一的兒子當場死了,大姨被撞破了頭,昏迷了幾個月,最后也死了。其他幾個孫子孫女雖然也都受了傷,可保住了性命。
無論我在哪里,老家還是外地,只要想起他們,我心里就膈諒得很。從前,他們都對我那么好,我該報答他們,可那時候我還沒相應的經(jīng)濟能力,現(xiàn)在有點了,可他們卻都不在了。還有我的奶奶和父親,他們都沒有沾上我的光,我也沒有盡到應當?shù)男⑿?,他們也都走了。這種膈諒是錐心刺骨的。
膈諒這個詞,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是感恩的代名詞,是對逝者最深切的感念。在一般情況下,生者很少對逝者說假話。因此,凡對某位逝者使用膈諒這個詞的人,其心都是真誠的。
毀爛
要過年了,外出打工的人,上班的人,做生意的,等等,都回來了。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年貨。這年貨,除了花錢買的,有些還得自己做?;蛘?,人都覺得買的不好吃,還是自己親手做的好。比如豆腐、粉條、饅頭、包子、疙瘩(餃子)之類的。李長林就是這樣。他對老婆趙秀花說,咱們家里也有黃豆,還有紅薯,買的不好吃,咱們自己做著吃吧。
趙秀花說,你是當家的,你說了算。兩人開始泡黃豆,洗紅薯。
越是臨近春節(jié),天氣越冷,天空藍得干凈,遠山一片蒼黛,近處的小河和大水庫都結了冰。磨坊是別人家開的,兩口子就挑了黃豆和紅薯,一前一后地往磨坊走。村子里的路都是小路,公路倒是有,可遠。正走著,扁擔嘎的一聲斷了,正在下坡路上,兩只桶當?shù)膬陕暤粼诘厣?,然后順著斜坡滾下去了,黃豆撒了半坡。李長林說,毀爛,這下可毀爛!
趙秀花一看,心里有些不高興,黑著臉說,可不毀爛咋的了!
毀爛的意思,就是突然壞事了。相當于四川人說的“哦豁”,北京人的“哎呀”。其中的意思是,突然之間一件事出了差錯,而且挽不回的。再比如,趙家的老三在某個工地上干活兒,和其他地方的一個工友鬧了矛盾,兩人打架,趙家老三把人打死了,傳信的人也會說,毀爛,這下可毀爛!出了人命事兒,不死也得坐牢。再比如,某人在山上鋸木頭,或者放羊等,不小心摔斷了胳膊或者腿,或者滾下懸崖碰死了。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老婆也會高聲哭著說,可毀爛了啊!俺家的頂梁柱沒了!
毀爛也可以用來開玩笑。某人正在興致勃勃地玩麻將,突然一個人跑進去大聲說,哎呀呀,可毀爛了啊,某某某,您家的老母豬被人偷了!正在打牌的人信以為真,收拾了賭金就往自家跑?;厝ヒ豢矗约依夏肛i還躺在圈里哼哼叫著,瞪著兩只大黑眼睛沖他要吃的。這才知道,那小子是開玩笑的。等他再回到牌桌,開玩笑的那個人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位置,東風、五條地打起了麻將。
當然,這詞語也可以用于夫妻之間。其意思,大致是用來增強情趣的。但這個話,不怎么好說出口。具體的情境,也因人而異。
如果遇到什么大事,牽動各方的,那么,聽說的人,都會不自覺地說,毀爛,這下可毀爛!也難怪,人們只對自己和牽扯到自身利益的事情感興趣。多數(shù)情況下,所謂的毀爛的事情通常出在一人一戶,而不是全體人。因此,人們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語氣和心態(tài)是完全不相同的。因為這里面還涉及一個遠近親疏的問題。對于親近的,“毀爛”的口氣中就有了惋惜和悲憫;要是和自己關系差的,“毀爛”就顯得輕描淡寫;若是仇家,則會充滿幸災樂禍的意味。
漢語的豐富性和多義性,無論在書面還是方言當中,都有著真切的表現(xiàn)。
搌閑
在家掙不到錢,閑坐了一年,一家人山窮水盡。朱老三憋悶得很,先去開礦的妹妹家一趟,回到家,頃刻精神抖擻,找到村里的暴發(fā)戶朱有才說,哎呀,才哥,現(xiàn)在包礦很賺??!朱有才愛答不理地說,包礦?這近面處(近處的意思)的礦都被其他的人包完了,好的人家舍不得轉讓,賴的根本賺不到錢,說不定還賠本,包個鳥啊包!朱老三就說,這一回,俺去了我妹夫的礦上,俺一連看了他們好幾天,那真?zhèn)€兒干得好,這一年下來,怎么說也整他個百八十萬。俺妹夫說,他的礦旁邊還有一個礦,出鐵可以,要不是出事,死了七個人,那老板還不想轉手。俺聽說,哪個人要是有掙錢的命的話,怎么著都行,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才哥這么能抓錢,包上肯定沒問題。
朱有才又斜了朱老三一眼,慢條斯理地說,不搌閑,不搌閑!那出過事故的礦誰還敢包?朱老三說,搌閑,搌閑,只要下面有鐵,有東西,就能賺錢。朱老三不耐煩了,大聲說,不搌閑,不搌閑,就是不搌閑,你去找別人吧!朱老三這才悻悻地低著腦袋,起身出了朱有才的家門。
搌閑的意思是能行,可以,很好,有出息。不搌閑,就是不行,行不通,做不了,不可以,不能行,不中,沒出息,沒發(fā)展前途等。
在南太行鄉(xiāng)村方言里,搌閑也可以用來夸人,比如某家的小子聰明伶俐,不僅能干活,還能賺到錢,人就夸搌閑。誰家的小子好吃懶做,正事不干,人就會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說,這小子,不搌閑,不搌閑。夸人的時候,還可以用搌閑得很來說。損人或者貶低別人的時候,可以用不搌閑得很。這個方言,到了冀南平原的邢臺、南和、內丘、隆堯等地,便省略為“搌”和“不搌”。意思與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基本相同。其中的“搌”字,有黏合之意,和“閑”字組合,就是黏合不住,就是閑的意思。
膈應
“膈應得慌嗯。”付蓋群說了一句,臉上一副嫌棄和唯恐避之不及的厭惡、無奈等復雜表情。去年,她婆婆生病了,癌癥。婆婆八十六歲,人都說,能活到這個年紀,也算是夠本了,即使死了,也是喜喪。老天從來就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生命,無論是誰,老了,都得死,可有的人死得痛快一些,嘎嘣一下,就沒了,有的人死得慢一點,還特別痛苦。
這不,婆婆病倒了,屎尿都在炕上。幾個兒媳婦和兩個閨女輪流支應(伺候、照顧的意思)。付蓋群是大兒媳婦,輪到她伺候了,心里雖然不情愿,但也得去。婆婆已經(jīng)不能下炕了,還能吃點東西,這倒是好事,可吃了還得尿和拉。每次替婆婆收拾那些便溺的時候,付蓋群就扭著臉說,哎呀,膈應的,膈應的,受不了,受不了。
這個“膈應”就是臟的意思,其中還帶有嫌棄、鄙視、不想做必須做等意思。主要用在人在某些時候,對某些人體排泄物的厭惡情緒上。遇到人,付蓋群也會呱唧說。別人問她,伺候你家老娘子(婆婆)咋樣。付蓋群說,其他的吧好說,就是替她收拾那些東西(屎尿)的時候,膈應的,想哾(嘔吐),可膈應人了!人就會憐惜地看著她說,唉,這也沒辦法,人到了這個時候,都這樣兒,沒辦法。意思是,人老了,生病了,躺在炕上了,大致都是這個樣子。
如此情況,還體現(xiàn)在父母對新生兒女便溺的態(tài)度上。有的男人,見到孩子屎尿也會覺得膈應,不上前忙著收拾,都是媳婦來做的。對于老人,普遍的反應,就是膈應。畢竟是老年人。人到了老年,基本上都臟,尤其是躺到炕上了,病了,更臟,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懂事的人會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會這樣子。得提前給自己的那些兒女們做個榜樣,以便于自己也這樣的時候,孩子們盡管覺得很“膈應”,很不情愿,但還是能夠盡心地支應自己。
同時,膈應還可以用于評價人品,如:某某某,是一個膈應人?;蛘哒f,哎呀,某某某,別提了,太膈應人了!如此等等。人都是有功利心的,對此,佛家說是因果,儒家說是人倫,道家說是善心。但民間也有句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也是事實。人們只歡喜新生的兒女,對于生養(yǎng)自己的人,卻沒有足夠的耐心,也覺得老人膈應。從這個方面看,人生是一場悲劇,但悲劇的結局,大抵是更深的悲劇。悲劇往返,一代代的人,就這么生活著,悲劇著,卻也喜怒哀樂,油鹽醬醋,生老病死。
夜兒個
五月的早上,風還是有些涼。人們穿著短袖或者長袖,拿著家伙什兒往田里走。在地邊或者路上遇到了其他人,都會打招呼,說恁整啥唻。然后再扯一些閑話。比如,趙思妮和張海蘭倆娘兒們(專指已婚婦女)只要遇到一塊兒,就會扯閑話。趙思妮湊近張海蘭,一臉神秘地說,咳,你知道不?夜兒個黑夜,曹建明又去那個李艷梅家了。張海蘭也一臉神秘,干笑了一聲,然后一臉淫蕩地說,哎呀,還真是的?。∵@兩個人,騷狗一對兒!趙思妮后撤一步,然后說,可不,這無風不起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其中的“夜兒個”,就是昨天的意思,要是說“夜兒個黑夜”,那就是“昨天晚上”的意思。這個方言很奇怪,與之相同的,還有把太陽叫“老夜”或者“老燁”,這可能和古老的陰陽理論有關。晝?yōu)殛?,夜為陰。太陽升起,即早上六點到九點之前,大致是少陰,到中午,太陽的光亮和溫度便開始衰弱,至傍晚,成為老陽。南太行人可能不是太懂,祖?zhèn)飨聛淼目谡Z,就是把太陽稱之為老夜。
“夜兒個”這個方言里面,也包含了一個夜晚過去,或者過去的那個黑夜的意思。我們南太行的方言當中,既有“晉語”,也有“豫語”的成分,總體上屬于北方語系。但各個村子的方言又不盡相同,有些方言,在我們村里可能是褒義詞,夸獎人的,若換了另一個村子,則可能以為是罵人的。如“固執(zhí)”的意思是說某個人的性格倔強,不輕易聽人勸。到了另外一個村子,“固執(zhí)”就成了死腦筋,做人做事沒有分寸的意思。
出串
過了正月十五,日光一下子就暖起來了,河溝山間,似乎都有熱氣蒸騰,蟄伏了一冬的動植物紛紛翻身, 整個鄉(xiāng)野充滿了新生的欲望,以至于整個人間,都有了一種蓬勃的氣象。
這個時節(jié),村人們都會去翻松土地,晾了一冬的田地表層,嫩草已經(jīng)冒尖,尤其是去年秋天堆放的玉米秸稈和谷子秸稈下面,嫩黃的植物像是頑皮的孩子,一個個歪著腦袋,從縫隙中打探外面的世界。
翻松土地的農具叫?頭,還有板镢。其實這是同一種農具,但用途不盡相同。?頭的面比較窄,但頭部較為尖利,用以刨石頭蛋子比較多的土地和山坡,板镢的面比較寬,也比較短,適合刨松軟的沙土地。
扛著?頭和板?到自家田地邊兒上,人先看看,男的抽根煙,女的四處走走,然后才掄起?頭或者板镢,開始翻松。一?頭下去,新土外翻,其中有很多的出串,在泥土中扭動著紅色的身子,像是地蛇,樣子可愛又很可怕。
這“出串”其實就是蚯蚓,是有益于土地的蟲子,替莊稼翻松板結的泥土,利于莊稼扎根、吸水和成長。村人也知道,但在翻松土地的時候,免不了會把出串攔腰斬斷,或者把人家的頭或者尾巴給切下來。這其實很殘忍。
有一年,我跟著奶奶去刨地的時候,斬斷了好幾條蚯蚓,奶奶看到了,說,不怕,這出串自己能把自己接上,有本事著呢!我不信,可也無從驗證。等到第二年再刨地,還是能看到很多的“出串”,在泥土里翻滾。
拱門兒
星星很亮,也很多,地面卻是黑的。這不怕,有手電。村里不比城里,有路燈。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野大地,手電是必備品,家家戶戶都有,而且不止一只。尤其在冬天,要是沒有月亮,整個人間,好像淪陷的地獄,到處黑黢黢的,白天看起來好走的道路,一下子就變成了布滿陷阱的歧路末途。
顧明初早早吃了晚飯,收拾了和他一樣經(jīng)年累月形單影只的碗筷,回身鎖了房門,走到院子,再走上院子左邊的小山頭,那里有一條小路,可以走到村子里去。所謂村子,大都是一座一座的自然村,分別散落在附近的山坳里,有的近點,有些稍微遠些。但最遠的也不過三五里路,一個大男人,甩開大腳片子,不消半個小時,就走到了。
顧明初這個名字實在好聽,給他起名字的人,一定是有文化的,而且是大文化人。他的曾祖父顧聞道就是清末的一個秀才,雖然一輩子沒有當官,但肚子里四書五經(jīng)和各種學問不少,而且還是一個懂陰陽術數(shù)的人。顧明初出生那年,也是他曾祖父顧聞道去世的那一年。顧明初的娘懷孕的時候,顧聞道得知之后,一陣默念和掐算之后,對著顧明初的爹嘆息一聲,說,這個孩子,不成器不說,將來還是一個光棍。盡管顧聞道想通過起名給他改運,無奈,人算不如天算。
爹娘先后辭世,這個時候,顧明初也快五十歲的人了。自己一個人,進門一根,出門一條。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最難熬的便是,一個男人的生理問題。要說這么些年來,顧明初也廝混了幾個婦女,都是別人家的??蛇@事兒,畢竟偷偷摸摸,不可能長期。隔了幾年后,又遇到了一個對上眼的。這不,顧明初早早吃了晚飯,蹚著寒冷的北風出門,在夜晚的村莊游蕩,所為的當然是一時之樂。
對這樣的事兒,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叫做“拱門兒”,這個詞很形象,意思是,男人像豬拱圈或者騾子跳廄一樣,去做那樣的事兒。和“拱門”這個名詞有著天壤之別。即使各家各戶有拱門,但也不叫拱門,叫大門。絕對不能叫“拱門兒”。這是一個禁忌。外地人不知道其中意思,說出來之后,主人家以不吱聲回應。
類似顧明初這樣的單身漢,在鄉(xiāng)村盡管占極少數(shù),可也是一個群體。由他們而引發(fā)的桃色新聞幾乎沒有中斷過。而被“拱門兒”的,多數(shù)是丈夫常年在外打工或者工作的娘兒們。但為數(shù)極少。但再少的人,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人的欲望和想法,也會做人人要做的事兒。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在鄉(xiāng)村,這樣的人事比較多,但大都秘而不宣,不小心讓人知道了,這“拱門兒”的和“被拱門兒”的關系,通常會快刀斬亂麻,自此變成陌路人。當然,“被拱門兒”的多數(shù)是有所圖,極少數(shù)的,才是心甘情愿或者心有靈犀。
修德
肯定是這兩個字,也只有這兩個字,才符合本意。一個娘兒們見到另一個娘兒們。她們都是該做婆婆的人了,也大致在五十歲左右。在路上遇到,一個娘兒們會問另一個娘兒們:恁家老大去年過的事兒啊?另一個說,可不是哎!這個娘兒們繼續(xù)問,“修德”有了(懷孕)沒?另一個娘兒們則說,好像有了。
這里所說的“修德”,就是媳婦兒。這兩個字,大致取自《易經(jīng)》中的坤卦辭:“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意思就是“修德”,也專指做媳婦的是一家之福,要時刻注意“修養(yǎng)自己的德行”。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修德”就用來專指別人的媳婦。比如,曹建花是朱福林的“修德”。當然,朱福林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說,曹建花是俺“修德”。曹建花也可以對其他人說,俺是朱福林的“修德”。
這個稱謂不知從啥時候開始啟用的,也不知道是誰,從哪里帶來的方言。據(jù)說,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一帶的人,大多是明朝時期由山西、河南、山東等地遷徙來的。這些人,各自攜帶著故土的方言與風習,聚集在新的地方之后,經(jīng)過長時間的融合,方言也就很快一致了??扇f事都是有變化的,如果誰家的男人很年輕就不在人世了的話,年輕“修德”肯定會再次嫁給別人,但無論怎么嫁,鄉(xiāng)親們見了,也都會說這娘兒們是誰誰誰的“修德”,而這個誰誰誰正是這娘兒們平生嫁的第一個男人的名字。
娘兒們
張海林要娶媳婦了,頭天晚上,附近村里的幾個人商量,要去送點賀禮。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大致是幾個人一起湊錢,買個被子面、床單、暖瓶之類的。新娘子過門的前一晚,先派一兩個人送過去。次日晚上,新娘子過門了,所有送賀禮的人,都要再去一次,目的是吃喝,再就是去給人家湊熱鬧。這也正常,畢竟,結婚是喜事,湊熱鬧的人越多,主人家越高興,也越有面子。
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南太行鄉(xiāng)村的風俗有所改變,以前送東西,現(xiàn)在也都開始送錢了。十塊、五十,最多給一百。也如此這般去吃喝,湊熱鬧。娶媳婦的人家,晚上不僅要好好招待,而且還要請放電影的來,放映兩部有意思的影片,為的是助興。
新娘子一過門兒,哪怕是第三天就離婚了,人再見到她,都會說,這個娘兒們,再也不會說她是閨女了。這個意思就是,嫁為人婦,不管有沒有夫妻之實,只要明媒正娶地嫁出去了,這女的,就再也不是閨女了,只能是娘兒們了。即使到了七八十歲,人也只會在娘兒們前面加一個老字,叫老娘兒們了。這是不可違抗的自然規(guī)律,誰也逃不過。先是小娘兒們,再是娘兒們,再就是老娘兒們。
要是有人不知道這娘兒們是誰家的,丈夫叫啥,就會這樣問說:這娘兒們是誰的“修德”?知情的人會如實告訴。至于這娘兒們的人品如何,包括能力大小,會不會持家?guī)Ш⒆樱渌苏f起來,都會說,誰誰誰家的娘兒們如何如何。這種稱謂,多少還有些重男輕女色彩,但村人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千百年來,人們就這樣說著叫著。直到現(xiàn)在,很多風俗都變得似是而非了,可這個稱謂,仍舊牢固如初。只要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任誰,都會隨時聽到娘兒們、娘兒們的稱謂,以及她們各個不同的秉性和“故事”。
漢兒們
意思和娘兒們一樣,只有娶了媳婦的男人,才叫漢兒們。他的娘兒們也可以說:俺家那個漢兒們,也算是有本事,以前啥也不會干,這不,去學了個修手機,現(xiàn)在還行了!漢兒們的另一個名稱,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還有一個說法是:俺那口子,恁那口子。孩子他爹,她公公、他爺爺、他姑父、他舅舅之類的,都可以。
“漢兒們”是一個統(tǒng)稱。
最有趣的,便是娘兒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說自己漢兒們的各個方面,能掙錢的,就是香餑餑,誰家的娘兒們都會夸,見到那男的娘兒們,就用羨慕嫉妒恨的口吻說,哎呀,恁家的漢兒們頂事兒,看人家一年掙多少錢!另一些也會附和說,可不就是咋的!恁這輩子哪兒修來的福氣,嫁了這么好的一個漢兒們!如此等等。要是誰家的漢兒們不行,掙不到錢,好吃懶做,或者有賭博、喝酒的毛病,其他娘兒們見到以后,嘆氣說,哎呀,恁家那口子最近還喝酒不了?
這個話,一般娘兒們不敢問,要是遇到脾氣乖張的娘兒們,一準頂回來,而且說的話叫對方?jīng)]法回嘴。比如,南街村的朱啟明喜歡喝酒,家里條件不好,也不出去打工,孩子大人的日子過得稀湯寡水,缺吃少穿。人都說朱啟明是一個懶漢,不是一個好漢兒們。可是他娘兒們趙連秀卻不允許別人說自己男人不好。有一次,村里的一個大嘴娘兒們見到趙連秀,開口就說,哎呀,連秀,你就不能把你家的漢兒們好好管管,讓他出去干個活兒掙個錢啥的?
趙連秀哼了一聲,臉色下沉,烏云還沒落到鼻子上,就回懟大嘴娘兒們說,俺家的漢兒們掙不掙錢,干不干活兒,關你屁事,你閑得蛋疼,沒事找事!大嘴娘兒們本來是一顆好心,結果被罵了一通,只好低著頭,紅著臉,扭頭走開。
過事兒
至少兩個月前,朱秀的家人就放出風來,說朱秀臘月二十那天“過事兒”,熟悉的人會當面說,這是好事,遲早得過,早過早“歇心”(即不用再為這件事上愁、著急和各種操勞操心的意思)。曹美的家人也這樣說。人知道了,與之有關的,比如親戚,心里就想,要記住這個日子,到時候得去,還得準備相應禮品。與自己無關的,知道不礙自己事兒,聽說就算聽說了,也不當作耳旁風,至少知道,這朱秀和曹美,馬上就要單過(另立門戶)了。
婚期確定,朱秀家里開始置辦各種必需的東西,但主要是新房和洞房。新房是早就蓋好了的,洞房,當然是要現(xiàn)布置的。
這所謂的“過事兒”,在男方家叫娶“修德”(媳婦),在女方家說“嫁閨女”。這一對親家所為的,是這一對新人。我的兒子你的閨女,你的閨女我的兒子。這么一湊,原先是不咸不淡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是兒女親家。人生角色的轉換,看起來突然,但仔細想想,倒也很自然和平常。
臘月二十那天,朱秀家人雇了十幾臺轎車,再加兩臺中巴車,連新娘子曹美和她的親戚們、一個村子里的,都拉到了朱秀家。上轎禮、下轎錢之類的,大致不算多,即使多一點點,人也能夠接受。既然做了親家,又成了夫妻,一般人是不會在這一天故意給對方弄難看的(故意刁難)。
來送親的人,所為的只是好好吃一頓,然后各回各家。朱秀這邊,村里男女老少都來幫忙,主要是伺候來送曹美的人,即女方的親戚和族人們。有路過的人看到這一場景,心里就知道,這人家在“過事兒”呢!至于為啥叫“過事兒”,據(jù)南太行鄉(xiāng)村的老人說,人生有幾件大事:生孩子、蓋房子、娶“修德”,打發(fā)老人(為爹娘丈人丈母娘養(yǎng)老,再送到墳墓里)。
日惑
趙蓋賢在屋里轉了一大圈,又轉了一大圈,帶著一臉的蒙,又出門來了。老人的雙腳走到門檻下面,自言自語說,哎呀,俺這是找啥???忘了!哎呀,這日惑得不行了?!叭栈蟆钡囊馑迹褪呛?、健忘、忘事,也有不懂人情禮道、腦袋不夠數(shù)的意思。同時,也可以用來形容某人的腦袋不夠用,缺一根筋,還有明明知道自己要干啥,剎那間忘了,不知道做啥等情況。
日惑,是一個中性詞。
趙家莊村有一個特點,代代出傻子。有些半傻不傻,說他聰明,可有些事兒,他完全不懂得;說他正常,有很多事兒他做不來,也說不來。這種人,叫傻子有些過分,通常都叫他們日惑蛋,意思是腦子不夠用,不會做事,不懂事。趙家莊的趙建平就是這樣,他能夠認得所有人,而且記憶力很好,可就是日惑。
比如,有人請他幫個忙,去商店買香煙,指定買什么牌子的,多少錢的,他去了,結果那牌子的香煙沒了,有同樣價格的,他就不買,把錢送回來。人就說,那個也行啊,他才又跑一趟。再比如,一戶人家正在忙活,人來人往的,趙建平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人家家里往沙發(fā)上一坐,自己動手拿煙抽,還吃東西。主人家說他吧,不好意思,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說他一句,他自己不知道。對這樣的人和事兒,南太行鄉(xiāng)村還有一個說法,那就是“沒眼色”。
“眼色”的意思,就是人的靈性,就像一首詩的靈氣,看不到摸不到,但可以明顯感覺出來。人都知道趙建平生下來就是一個“日惑蛋”,也不責怪。人們都知道,和一個日惑蛋說事兒,相當于撞南墻,自己找罪受。趙建平怎么做,只要不過分,一般沒人當場指責他。
還有一個情況,那就是人上了歲數(shù),經(jīng)常丟三落四,就會自己說自己,老了,日惑了,不中用了。然后是深深的嘆息。所以,日惑這個詞,也指人的記憶力退化,對其他事物無法掌控,做事顛三倒四,自己力不從心的意思。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