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場橫跨30年的狂熱

趙淑荷

時至今日，在B站打開蔡明、郭達、趙麗蓉主演的小品《追星族》，配合彈幕觀看，國內(nèi)歷代粉絲文化變遷的痕跡，會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

趙麗蓉飾演的奶奶來看望蔡明飾演的孫女，家里貼著黎明的黑白大頭照海報，趙麗蓉說這大照片“不瘆得慌”？

對她所扮演的那一代人來說，能夠被懸掛在墻上的照片，只有神像、領(lǐng)袖和故去的人；從演藝層面上構(gòu)成意義的“戲子”登上神龕，對于從革命文化中成長的一代人而言，幾乎是怪異的。

小品開頭，鏡頭停留在臺下，一群年輕人將蘇有朋團團圍住請他簽名—他是“小虎隊”最有人氣的成員。蔡明登場，風風火火地出現(xiàn)，說著一口蹩腳的港臺口音，趙麗蓉把手往她額頭上一擱：“這腦袋滾燙滾燙的?！苯酉聛淼男α鲜翘蹛蹖O女的奶奶喃喃道：“這是坐下病了（北方方言，意為得病）。”

實際也并未說錯。臉頰發(fā)熱，額頭發(fā)亮，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如化學反應般難以預測卻又持續(xù)的狂熱狀態(tài)，是港臺文化進入大陸之后，一代年輕人同時患上的“追星病”。這個在央視臺慶上播出的小品，的確是將“追星”作為一種癥候來呈現(xiàn)的，故事的結(jié)尾郭達用《水手》的曲調(diào)連問三個“為什么”，更是有一種問診心態(tài)：這代年輕人，到底怎么了？

來自“飯圈”時代的彈幕飄過，用飯圈“黑話”完成了對這個小品的當下解讀：“蔡明看來是本命黎明，四大天王團粉，偶爾墻頭林志穎。”

兩代“粉絲”在此相遇，但他們之間不只是經(jīng)歷了時間的累積。

在粉絲文化已被證明如此重要的今天，我們一定想問，這場橫跨30余年、至今仍在繼續(xù)的集體發(fā)熱，到底是一樣什么東西？

1985年，國內(nèi)媒體第一次公開報道鄧麗君，這位“使用嗓子的另一個部分唱歌”（即通俗唱法）的歌手，在大陸被事實解禁。王朔在《我看大眾文化》里不無柔情地記述：“聽到鄧麗君的歌，毫不夸張地說，感到人性的一面在蘇醒，一種結(jié)了殼的東西被軟化和溶解?！?/p>

鄧麗君的溫柔歌聲，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河面，松動了人們的文化想象。她令人們學會正視情愛表達，因此有啟蒙意義。隨后，港臺明星進入大陸，掀起追星潮流。

比起“粉絲”這個新生詞語，它的對照物“偶像”卻遠要年長得多。革命烈士、勞動模范、善人好人，用“榜樣”一詞等價替換了“偶像”之功能，門檻如此之高，人們只肯學習偶像，絕不敢以幻想褻瀆偶像。

然而，對通俗文化意義上的偶像來說，幻想才是生命。

費翔在春晚登場，曾因其近乎挑逗的歌舞被指摘為“傷風敗俗”；“小虎隊”和“四大天王”，靠勁歌熱舞和完美皮相博得喜愛，被主流文化認為實在淺薄?？墒?，無論是個性魅力、人性魅力還是性魅力，這些誕生于唱片和影視業(yè)—真正的流行文化—當中的偶像，在提供幻想的維度上有著“榜樣”所不可比擬的縱深。

若以羅蘭·巴特的觀點來看，看似單薄的偶像能指之下，第一層象征，是青春、性感、充滿活力與張揚個性的人文色彩；第二層象征，是開放、繁榮、自由的市場經(jīng)濟，他們擁有的財富和自由，與他們擁有的愛一樣多。

愛？一樣難為情的東西，卻是偶像幻想的終極產(chǎn)物。

《我愛我家》里的小女孩賈圓圓，對著張國榮的大幅海報心醉地說：“我愛上他了?！彼蔚さわ椦莸哪赣H大驚失色，可那又只是一幅照片，她愣了愣，像條件反射一般制止：“不許愛他！”

在缺少青少年約會文化并且有著強烈早戀禁忌的環(huán)境里，那一代少女第一次開口說愛，是面對“天王巨星”。即便一向不被允許懷春的男性受眾，今后也多會承認當年曾經(jīng)幻想某位女星，或者折服于某位男星身上展現(xiàn)的，自己渴望卻不具有的男性氣概。

對偶像的迷戀，確實有一點愛情意味。借用《潛伏》的一句臺詞，愛情是“你把我看作一個特殊的男人，我把你看作一個特殊的女人”，淪陷于偶像魅力，意味著一切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都特殊化了。小品里的蔡明在路邊蹲守偶像，豪車開過，濺起的泥點子留在裙子上，成為珍藏。

偶像與追隨者之間的關(guān)系絕無平等的可能。粉絲將操縱自己喜怒哀樂的權(quán)力拱手讓給對方，追星者對此毫不在意的程度也近乎愛情。來自臺灣地區(qū)的女子組合S.H.E那首《Super Star》，意在用面對明星的癲狂來描述愛情，反過來卻也成立：“我沒空理會我，只感受你的感受。”

然而必須承認，我們的語言對情感的概括力非常有限。對一個遙遠的、閃光的、未必知曉我們存在的他者所產(chǎn)生的深情，我們在不知道怎么定義它的時候，習慣于把已知的某種情感當成不甚精確的尺子，置于其上比比劃劃：像是單相思吧，又像暗戀。甚至偶像自己也有如此自覺，嚴格遵守職業(yè)道德如金希澈，深知“偶像公開戀愛等于對粉絲失禮”。

隨著粉絲文化在國內(nèi)得到正式定義，對偶像的依戀逐漸脫離愛情的對照，甚至現(xiàn)在很多粉絲會覺得，用那種充滿了現(xiàn)實算計和叵測人心的愛情來衡量自己對偶像的感情，非常庸俗。

借助“粉絲”之名，對偶像的狂熱之愛，成為一種獨立的事物，成為它本身。

周杰倫已經(jīng)是一個“老派藝人”，這個結(jié)論的理由之一是，他這些年一直堅稱來聽自己演唱會的人們?yōu)椤案杳耘笥选薄?/p>

千禧年，他出道的時候，我們還沒有“粉絲”這個詞。

當時的華語樂壇，處在如今人們還在津津樂道的“神仙打架”時期。藝人想出頭、想得到被公司“打造”的機會，要靠非凡的才華和非一般的刻苦。難以被父母一輩理解的酷、長劉海、吐字不清，和“10天寫50首歌”的勵志故事，一同成為周杰倫的標簽。

2004年橫空出世的節(jié)目《超級女聲》，改變了周杰倫們的成名敘事?！澳阍煨?、我崇拜”模式不再，全民“選秀”推選偶像，影響娛樂文化形態(tài)至今。

短信投票的賽制，把造星權(quán)力從演藝公司那里下放到觀眾手中，釋放出難以拒絕的誘惑。0.5到1元每條的定制短信在2005年價格不菲，開了真金白銀“送偶像出道”的先河。

媒體把這些狂熱的、參與選秀生產(chǎn)機制的觀眾稱為“粉絲”。對尚未出道的李宇春來說，她的擁護者似乎還稱不上“歌迷”，因為她對于真正的唱片行業(yè)來說尚是“半成品”，沒有進入文化生產(chǎn)的鏈條。

粉絲對新鮮人的喜好，剝離了“四大天王”和周杰倫等前時代藝人身上的專業(yè)性。如此一來，粉絲之愛也有一點不可名狀了：他/她跟我一樣，現(xiàn)在還不能算明星，于是姑且稱之為“偶像”，而偶像到底是什么？

“李宇春”之后，我們需要用“粉絲”，才能解釋“偶像”。

偶像是粉絲的命運共同體。“你一票我一票，××明年就出道”，粉絲認領(lǐng)了這種榮辱與共的責任感，助偶像奪冠，被解釋為“跟ta一起站上巔峰”。為自己命名“玉米”“盒飯”“涼粉”就能說明問題，從偶像名字中取衍生詞，是證明“所屬”的方式。

偶像是粉絲的夢想投射?！俺边x秀以張揚自我個性、“想唱就唱”的價值觀，以及對平民草根一夜成名的偉大許諾，讓國人第一次親身感受安迪·沃霍爾關(guān)于“每個人都能當上15分鐘的名人”的預言。成名在望，是那個充滿機會的時代所能講出的最好故事，粉絲在追隨偶像的過程中，間接獲得對時代的參與感。偶像是一面鏡子，映射出粉絲的理想，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偶像對粉絲的人格進行了補全。

偶像是粉絲的庇護所。一旦成為“玉米”，就是千萬個“玉米”中的一個。這些共享同一個名字的人，會在群體中釋放生活中原本不可見的自我，以偶像之名的行動，有著完整而自洽的合理性。

“粉絲”這個詞，直接譯自英文中“fan”的復數(shù)“fans”，而“fans”則是“fanatic”的縮寫，這個單詞的拉丁語源為“fanaticus”，原本的含義是“瘋狂的，熱情的，受神靈啟發(fā)的”。17世紀，“fanatic”在英文中有了“狂熱者”的含義，以過度而無節(jié)制的熱情為特征，“尤其在宗教方面”。

西方媒體通過對“fanatic”的挪用創(chuàng)造了“fans”一詞，而這個詞根里相對負面的意涵，比如宗教和政治狂熱、無節(jié)制的瘋狂、不合時宜的熱情、神魔附體般的失常，伴隨著這個短短的縮寫“fans”，一直延續(xù)到今日的文化表達當中。

在新世紀初的主流想象里，粉絲是這樣一群人：他們披頭散發(fā)，荒廢學業(yè)，浪費錢財，盲目而沖動。就連我們用來侮辱粉絲的詞匯都與宗教有關(guān)，當粉絲行為過于出格，人們會罵他們，好像“邪教”。

追星，從類似愛情的東西，變成了類似信仰的東西。

認為粉絲的瘋狂只是完全臣服于消費社會大眾文化的無腦，很可能是與事實恰恰相反的判斷。

事實上，在粉絲文化研究當中，粉絲從來不是只能被“皮下注射”的文化接受者，而更多以具有主動性的創(chuàng)造者和參與者為特征。

沒有過“粉籍”的人之所以會覺得粉絲行為難以理解，很可能是因為，粉絲之愛超出了社會慣常的理性規(guī)則，即一切付出都應是“有用的”。

自從形成于好萊塢的明星制將個人魅力與商業(yè)價值綁定，美貌和氣質(zhì)被明碼標價，偶像與擁躉之間，就失去了相互回應的可能，兩者在資本世界中所占有的砝碼懸殊過大。在嚴密的資本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關(guān)系當中，粉絲的狂熱付出卻有著“不經(jīng)濟”的特性，因為他們不求回報，完全利他，時間、金錢、青春虛擲，只為了偶像好。

巴塔耶有個概念，叫“花費”，后來他將其闡釋為“耗盡”，來說明那些違背經(jīng)濟理性的付出。他發(fā)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個支配性的根本原則是做“有用”的事，用于再生產(chǎn)的消費就是如此。但是，驅(qū)使宗教迷狂與社會運動的沖動，是一種不具備功利性的“花費”沖動，沒有再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只是散盡能量，像一把燒至灰燼而熄滅的火。巴塔耶將其解釋為，因為生命本不是井然的秩序，而是豐盈的自由，在理性社會所限定的封閉系統(tǒng)當中，人只有靠損耗自己，才能表達自己。

巴塔耶的這個判斷，完美地解釋了粉絲文化當中蘊含著的反叛力量，也能回答，為什么歷經(jīng)幾代變遷，粉絲一直是年輕人。做一個粉絲，是這個社會所能允許的最為無害的，令年輕人盡情“耗費”自己的方式。

然而，不理性的力量，最有可能的結(jié)局是被收編。很快，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社交網(wǎng)絡的出現(xiàn)，為粉絲文化的生長創(chuàng)造新的場域，“皆為利往”的平臺資本毫不意外地征用了粉絲的付出與創(chuàng)造，新的時代名片—“流量”出現(xiàn)了。

微博創(chuàng)造出一整套令明星人氣可視化的機制，偶像反倒成了數(shù)據(jù)的實體。不是所有人都能弄懂并且想弄懂這套規(guī)則，但粉絲必須弄懂。于是，粉絲的專業(yè)度在流量時代凸顯了出來。“超話”和“熱搜”為粉絲的線上參與豎起屏障，“圈地自萌”，自我賦職的“飯圈”形成。

值得注意的是，在媒介更迭的過程中，原生于網(wǎng)絡的飯圈文化受到二次元亞文化和日韓娛樂圈的影響，創(chuàng)造出復雜難懂的術(shù)語，將追星的門檻提得更高。

過去買買唱片、參加一下歌友會，就能毫無愧色地宣稱“我是粉絲”，如今則必須與平臺纏斗，服從數(shù)據(jù)的規(guī)則，不然只能算是“散粉”—在“飯圈”之外散落著的粉絲。

周杰倫與蔡徐坤超話大戰(zhàn)，“周粉”贏了也輸了。在現(xiàn)實社會中把握絕對經(jīng)濟地位的“歌迷朋友”，要通過嶄新而怪異的飯圈規(guī)則，把周杰倫這位帶著前時代光環(huán)的明星放到數(shù)據(jù)的牢籠中去，才能證明他的成功。

這是一個時代向另一個時代的投降。

粉絲越是自我耗費，就會給平臺創(chuàng)造越多的流量收益，自認純潔無瑕理想化的愛，此時已被全盤換算為巨大的經(jīng)濟鏈條中的一環(huán)。

從前我們把偶像當成一個人來愛戀，他至少還是一個人?；ヂ?lián)網(wǎng)時代，偶像的“人”屬性降低，商品屬性被放大。

在這樣的背景下，粉絲更為看重自己的責任，要打投、反黑、掄博、控評，有流量，偶像才有未來，至少在賽博空間里，偶像必須是一個完人。

這是不可能的愿景。

于是，互聯(lián)網(wǎng)造就了史上最勤奮的一代粉絲，也造就了最容易心碎的一代粉絲。

偶像不能拂粉絲的好意，更不能打碎粉絲的幻想，“因為你有的這一切都是我給你的”。一旦有變數(shù)，粉絲會毫不留情地撤回支持，脫粉回踩。迷戀被看得越崇高，它所能孕育出的恨意就越強烈；無論如何都會辜負粉絲，是當代偶像的原罪。

我們已經(jīng)無法從字符組成的迷宮里，辨認出一個真正的人。

粉絲用自己的愛，密密麻麻地蓋住了偶像，露出來的，只剩鏡中的自己。

從被視為邊緣的青年亞文化，至飯圈時代，粉絲文化已有無遠弗屆的態(tài)勢。

飯圈思維侵入現(xiàn)實生活?，F(xiàn)在，兩個事物被比較，就是“拉踩”；對任何事物表達喜愛，對象就成了“正主”；一個人、一個組織的自我表達，被稱為“營業(yè)”；在很多愛的對象中有一個最愛的，是為“本命”。

影視娛樂、社會議題、產(chǎn)品消費、體育競技、電子游戲……各個領(lǐng)域之間的邊界消融，不同群體的社群運行邏輯被歸化為同一個邏輯，就是粉絲行動的邏輯。

這個現(xiàn)象，不僅讓文化表達和公共討論越來越走向極化，更因消解了粉絲身上的反叛力量，讓粉絲行動中內(nèi)在的酒神狂歡般的解放意義走向了反面。一種總體性的飯圈文化，成為這個群體的自縛之繭。

在爭取文化地位主流化和行動合法化的路上，粉絲自愿用愛去交換龐大的文化資本體系當中那些早就暗中標好價格的禮物，再將它當作神圣的供奉獻給偶像。

自從造星的環(huán)節(jié)從行業(yè)內(nèi)部來到受眾當中，在一種共榮辱的想象性親密關(guān)系當中，粉絲對偶像已不再停留于一種自滿的欣賞，而是試圖讓自己與偶像一同被主流文化承認。

粉絲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比如做公益，既為群體自身洗脫盲目無腦的名聲，也在為偶像積累社會聲譽。到流量時代，則是粉絲用社會行動為偶像置換資源，比如在商場和公交地鐵為偶像買燈牌，為偶像掙來越多名氣，偶像就越有可能“走花路”。

這種要強心態(tài)甚至愈演愈烈，變成粉絲自己被看輕也不要緊，但是“不要上升偶像”。

疫情期間“飯圈女孩”馳援武漢，通過快速高效的社會行動，樹立起自身與偶像的雙重自豪感。同時，她們在主流輿論場中為自己和偶像爭取合法性的努力也被看到了?？墒亲屑毾雭硎怯悬c可悲的，一種長期被污名化的愛，只能在愛的范疇之外獲得承認。

我們真的不能取消一切附加的價值，僅在粉絲與偶像之間，去重估這場持續(xù)30余年的狂熱嗎？

去年TFBOYS在西安舉辦“十年之約”演唱會，內(nèi)娛最具代表性的養(yǎng)成系偶像，三個像小豆丁一樣的男孩，長大成人再次聚首。

很多人不免抱著看戲的心態(tài)，看當年無腦而今依然無腦的粉絲再“舞”一遍，但是看著偶像與粉絲一同長大，我們不會忽略這個簡單的事實：追星已經(jīng)與粉絲的生命歷史深深交織，人可以長大，愛也會長大—無論那種愛，到底有沒有被承認過。

在很多粉絲的故事里，偶像是陪伴，是冒險的沖動，是涉渡苦海之舟，是人生的選擇，是心動，是呼吸，被判定為空心盲目的狂熱里，是無數(shù)真實的、活生生的生命體驗。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盡管粉絲文化歷經(jīng)幾代變遷，而粉絲與偶像之間的生命互動，本質(zhì)并無不同。

這或許是30年狂熱烙于當代歷史中，最終不至于空無一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