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六便士》是英國小說家薩默賽特·毛姆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成書于1919年。作者以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的生平經(jīng)歷為素材,講述了原本平凡的倫敦證券經(jīng)紀人斯特里克蘭突然著了藝術的魔,拋妻棄子,不再過旁人看來富裕美滿的生活,而是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用畫筆把生命的價值全部注入絢爛的畫布里的故事。
作者在小說中揭示了理想、藝術與物質(zhì)文明以及現(xiàn)代婚姻、家庭生活之間存在的矛盾,告訴讀者:我們不能一味地追求功利與物質(zhì),而忽略了心中的理想與人生的價值。
我們隨即離開了他。迪爾克準備回家吃飯,我則自告奮勇去找醫(yī)生來給斯特里克蘭看??;可是當我們離開悶熱的閣樓來到清爽的街上時,這個荷蘭人卻請求我馬上跟他去他的公寓。他好像有什么不愿意告訴我的心事,但一再強調(diào)我必須陪他去。我想,我們已經(jīng)給斯特里克蘭做了安排,這會兒即使醫(yī)生來了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于是我同意了。我們發(fā)現(xiàn)布蘭琦·施特羅韋正往桌子上擺餐具,準備吃晚飯。迪爾克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雙手。
“親愛的,我想讓你為我做點事?!彼f。
她看著他,表情莊重而快樂,這是她的一種魅力。迪爾克的紅臉膛因出汗而閃亮,他顯出焦慮的樣子,看著很滑稽,但是他那對驚奇的圓眼睛卻透出熱切的目光。
“斯特里克蘭得了重病。他可能快要死了?,F(xiàn)在他一個人躺在骯臟的閣樓里,沒人照顧。我希望你允許我把他帶到這兒來?!?/p>
她馬上把手縮了回去——我從來沒見過她動作這么快——而且她的面頰漲紅了。
“啊,不行?!?/p>
“哎呀,我親愛的,你別拒絕。把他自己一個人留在那里,我可受不了。我會總想著他,連覺都會睡不著的?!?/p>
“我不反對你去照顧他?!?/p>
她的聲音冷漠而遙遠。
“可是他會死的?!?/p>
“讓他死去吧?!?/p>
施特羅韋倒吸了一口氣。他擦了擦臉。他轉身向我求助,可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是個偉大的畫家?!?/p>
“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討厭他?!?/p>
“哎,我親愛的,我的寶貝兒,你不是這個意思。我求你讓我把他帶到這兒來。我們可以讓他住得舒服些。也許我們能救他的命。他不會成為你的麻煩。所有的活兒我都包了。我們在畫室里給他搭個床。我們不能讓他像一條狗那樣死去。那是不人道的?!?/p>
“他為什么不能去醫(yī)院呢?”
“醫(yī)院!他需要有愛心的人照料。他必須受到無限細致的關愛?!?/p>
我驚奇地看到她是多么激動。她還繼續(xù)擺餐具,但是兩只手在顫抖。
“我對你沒有耐心了。如果你病了,你以為他會動一個手指頭幫助你嗎?”
“可是那有什么關系?我會有你護理呀。沒必要求別人幫忙。再說啦,我和他不一樣;我沒有多重要?!?/p>
“你還不如一條狗有骨氣。你自愿躺在地上,叫眾人踩踏。”
施特羅韋笑了一聲。他認為他明白妻子持這種態(tài)度的理由。
“啊,我可憐的愛人,你還在想著那天他來看我的畫的事吧。如果他認為我的畫不好,那有什么關系呢?我給他看那些畫,實在太傻了。我敢說那些畫確實不怎么好?!?/p>
他懊喪地環(huán)顧畫室。畫架上有一幅畫了一半的油畫——一個意大利農(nóng)民和一個黑眼睛的小姑娘,那農(nóng)民正笑著把一串葡萄舉過小姑娘的頭頂。
“他即便不喜歡你的畫,也應該有禮貌呀。他沒必要羞辱你。他明明瞧不起你,你還舔他的手。哼,我討厭他?!?/p>
“親愛的孩子,他有天才。你認為我不相信自己有天才。我倒是希望我有;可是我看見天才就能認出來,我真心尊崇天才。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對有天才的人來說,它是很大的負擔。對他們我們應該容忍,要很有耐心?!?/p>
看著他們夫妻倆爭吵,我站在一邊有些尷尬,我尋思著施特羅韋為什么一定要我跟他來。我看出他的妻子馬上就要掉眼淚了。
“可是我求你允許我?guī)麃磉@兒,不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天才,還因為他是一個人,他又病又窮?!?/p>
“我永遠不會讓他住進我家——永遠不會。”
施特羅韋轉向我。
“你告訴她,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那個骯臟的洞穴里?!?/p>
“很明顯,在這兒護理他要容易得多,”我說,“可是當然啦,那樣會很不方便。我想他身邊必須有人日夜陪護。”
“我親愛的,這么點兒事,你是不會推托的。”
“如果他來這兒,我就走?!笔┨亓_韋太太狠狠地說。
“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平??偸悄敲瓷屏?,那么慈祥?!?/p>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安靜會兒吧。你弄得我心煩意亂?!?/p>
隨后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了。她癱坐在椅子上,用兩只手捂著臉。她的肩膀神經(jīng)質(zhì)地顫動。一剎那間,迪爾克跪到她身邊,摟住她,親吻她,用各種親昵的名字稱呼她,自己也禁不住淌下了眼淚。她很快掙脫出來,擦干了眼淚。
“別管我?!彼翢o惡意地說;隨后她勉強笑著對我說:“你會怎么看我呢?”
施特羅韋用困惑的眼光看著她,猶豫了。他的前額皺了起來,紅潤的嘴唇噘了起來。很奇怪,他讓我聯(lián)想起一只被激怒的小白鼠。
“那你的意思是不行啦,親愛的?”他終于說。
她做了一個倦怠的手勢。她精疲力竭了。
“這套公寓是你的。一切都屬于你。如果你想把他接來,我怎么能阻攔你呢?”
他的圓臉上突然泛起笑容。
“那你同意了?我知道你會的。啊,我的寶貝兒?!?/p>
突然間,她打起了精神。她用疲憊的眼睛看著他。她雙手緊握,按在心臟部位,仿佛心跳得難以忍受。
“哎呀,迪爾克,自從我們相遇以來,我還從來沒有要求你為我做過一件事?!?/p>
“你是知道的,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我不愿意為你做?!?/p>
“我求求你別讓斯特里克蘭來這兒。你帶別的什么人來都行。你帶個小偷、醉漢、街頭流浪漢來,我保證會高興地為他們做一切能做的事??墒俏艺埱竽銊e把斯特里克蘭帶來?!?/p>
“可是為什么呢?”
“我怕他。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讓我害怕。他會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傷害。我知道的。我感覺出來了。如果你把他帶到這兒來,后果一定很糟糕?!?/p>
“可是你多不講理?。 ?/p>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對的。我們家一定會發(fā)生可怕的事。”
“就因為我們做好事嗎?”
現(xiàn)在她喘著大氣,臉上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我不知道她當時是怎么想的。我感覺她被某種無形的恐懼所攫獲,這種恐懼奪去了她自我控制的一切能力。她平時總是那么鎮(zhèn)靜,現(xiàn)在卻如此憂慮,實在令人驚奇。施特羅韋用困惑的驚愕的眼光看了她一會兒。
“你是我的太太;對我來說,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親。沒有你的完全同意,誰都不能到這兒來。”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我認為她馬上要暈倒。我對她有些不耐煩了,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隨后我又聽見施特羅韋的聲音。那聲音仿佛用怪異的方式打破了寂靜。
“你那次悲傷沮喪的時候,不是有人伸出手幫助你嗎?你知道那有多么重要。你有這樣的機會的時候,難道不愿意為別人做件好事嗎?”
這話很普通,可是在我看來,里面有急切請求的意味,我差點笑了。我很驚奇地看到,這話竟然對布蘭琦·施特羅韋起了作用。她有些驚愕,凝視著她的丈夫。迪爾克的眼睛盯著地面。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顯得很窘。她的臉頰泛起紅暈,隨后她的臉變白了——白得慘淡;你感覺血液從她整個身體表面退走了;就連她的手都是蒼白的。她渾身顫抖。畫室里的寂靜仿佛聚攏成實體,變成了可觸摸的東西。我很困惑。
“把斯特里克蘭帶來吧,迪爾克。我要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他。”
“我的寶貝兒?!彼χf。
他想把她摟入懷中,但是她避開了。
“別在生人面前那么動感情,迪爾克,”她說,“那讓我覺得像個傻瓜?!?/p>
現(xiàn)在她的姿態(tài)又正常了。沒人會相信就在片刻之前她曾被那么強烈的情感震蕩過。
第二天我們?nèi)ソ铀固乩锟颂m。要勸他來,需要非常堅定的態(tài)度,更需要耐心,可是他確實病得太重了,抵制不了施特羅韋的請求和我的決心。我們在他有氣無力的咒罵聲中給他穿上衣服,把他抱下樓,塞進一輛公共馬車,最后到了施特羅韋的公寓。我們到達時,他是那么疲憊,一句話沒說,任憑我們把他安置在床上。他病了六個星期。有一次他看上去好像活不了幾小時了;我相信,他之所以活過來,全靠這位荷蘭人堅持不懈的努力。我從沒見過比斯特里克蘭更難對付的病人。這并不是因為他吹毛求疵,也不是因為他怨言太多;正相反,他從來不抱怨,從來不提要求,他完全沉默;可是他似乎厭煩我們的照顧;當我們問他的感受或他的需要時,他都報以嘲諷、嗤笑或咒罵。我發(fā)現(xiàn)他令人厭惡,他剛脫離危險,我就把這告訴了他。
“見鬼去吧?!彼喍痰鼗卮稹?/p>
迪爾克·施特羅韋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繪畫工作,懷著柔情和同情心護理斯特里克蘭。他的手很靈巧,把病人照顧得舒舒服服;他使用了狡猾的手段,哄著斯特里克蘭服下醫(yī)生開的藥,我還從來沒想過他能如此有心計。對他來說,干什么都不嫌太麻煩。他掙的錢雖然足夠維持他們夫妻的生計,但肯定沒有富余的錢可以浪費;現(xiàn)在他卻大手大腳地花錢,購買已過季節(jié)的昂貴美食,以適應斯特里克蘭時好時壞的胃口,誘使他多吃東西。我永遠忘不了他勸斯特里克蘭吃營養(yǎng)品的手段和耐心。他從來沒有因斯特里克蘭粗魯而沮喪;如果粗魯?shù)谋憩F(xiàn)是陰郁,他裝作沒看見;如果粗魯?shù)谋憩F(xiàn)是咄咄逼人,他只是咯咯一笑。斯特里克蘭有所好轉,他在情緒好的時候常嘲笑施特羅韋,以此尋開心。這時施特羅韋會故意做出一些荒唐的事,任他嘲笑。然后他會快樂地瞟我?guī)籽郏屛易⒁獠∪撕昧撕芏?。施特羅韋實在高尚。
可是最讓我驚奇的還是布蘭琦。她證明了自己是一個不僅能干而且敬業(yè)的護理員。她的表現(xiàn)絕不會讓你想起她曾那么激烈地與丈夫爭吵,反對把斯特里克蘭帶到家里來。她堅持做洗衣做飯等活計。她給病人整理床鋪,換床單時盡量不打擾他。她幫他洗浴。我稱贊她能干的時候,她面帶特有的快樂笑容告訴我,她曾在一家醫(yī)院工作過一段時間。她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出她曾那么討厭斯特里克蘭。她雖然很少跟他說話,但能很快預見到他的需求。有兩個星期,斯特里克蘭需要整夜有人看護,她就和丈夫輪流值夜班。我真想知道,她在漫漫長夜里坐在病人床邊時都想些什么。斯特里克蘭躺在那里,成了個怪異的人,他比以往更瘦,紅胡子凌亂不堪,眼睛狂熱地瞪著空氣;因為有病,他的眼睛似乎顯得更大,而且有一種不自然的光。
有一次,我問布蘭琦:“他在夜里跟你說過話嗎?”
“從來沒有。”
“你還像以前那樣不喜歡他嗎?”
“我更討厭他了?!?/p>
她用鎮(zhèn)靜的灰眼睛看著我。她的表情是那么平和,很難相信她能表達出我親眼所見的那種激烈感情。
“他對你給他做的事表示過感謝嗎?”
“沒有。”她笑著說。
“他不通人性。”
“他很野蠻?!?/p>
施特羅韋自然對布蘭琦感到滿意。她接受了他給她增加的負擔,全心全意地照顧病人,他對她的感激是表達不盡的。然而布蘭琦和斯特里克蘭相處的方式卻讓他感到有些困惑。
“你知道嗎,我看見他們在一起坐了幾個鐘頭,一句話都不說?!?/p>
有一次,我和他們夫婦一起坐在畫室里,那時斯特里克蘭已經(jīng)好多了,再過一兩天就能起床了。迪爾克和我在聊天。施特羅韋太太在做針線活,我想我認出來她縫補的襯衫是斯特里克蘭的。斯特里克蘭仰面躺著,沒有說話。有一會兒,我看見他的眼睛盯著布蘭琦·施特羅韋,眼神竟然有諷刺意味,這很奇怪。布蘭琦感覺到了他注視的目光,于是抬眼看過去,一剎那間,兩人四目對視。我看不太懂她的表情。她的眼里有一種奇怪的困惑,也許——可是為什么呢?——也許是驚恐吧。一瞬間,斯特里克蘭把目光移開,懶散地望著天花板,但布蘭琦還是凝視著他,她的眼神讓人費解。
幾天之后,斯特里克蘭就下床了。他瘦得皮包骨頭。衣服穿在他身上晃晃蕩蕩的,猶如稻草人的破衣衫。他的胡須蓬亂,頭發(fā)很長,本來就較大的五官在久病之后顯得更大了,因此他的面貌變得很奇特;但是由于太怪異,反而不特別丑了。在他的丑陋之中,有某種莊重的成分。我不知道怎樣確切地表達他給我的印象。盡管肉體的屏障幾乎像是透明的,但顯而易見的卻不一定是精神特質(zhì),因為他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性感;可是(盡管這話聽起來有點荒唐)他的性感又似乎具有精神性,這讓人覺得奇怪。他身上有某種原始的東西。他似乎具有大自然的隱秘力量,古希臘人曾把那些隱秘力量比喻為半人半獸的薩梯和法翁。我想起了瑪息阿,他竟敢跟大神比賽音樂,被大神剝了皮。斯特里克蘭的心里似乎蘊藏著奇特的和聲以及從未試用過的音符組合模式,我替他預見了一種結局:備受折磨,絕望而終。我又一次感覺他被魔鬼附體了;但你不能說那是個惡魔,因為那是一種原始的力量,在人類還不懂得區(qū)分善與惡時就已存在了。
他的身體仍太弱,不能作畫;他坐在畫室里,一言不發(fā),沉浸在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夢想里,或者專心閱讀。他喜歡的書都很怪;有時我發(fā)現(xiàn)他在認真閱讀馬拉梅的詩歌,而且像小孩子那樣動嘴唇默念。我真想知道他從那些微妙的韻律和晦澀的詞語里得到了什么奇怪情感;我又發(fā)現(xiàn)他全神貫注地閱讀加博里歐的偵探小說。我常想,他對圖書的選擇恰好反映出他古怪本性中不可調(diào)和的兩個方面,我覺得很有趣。我注意到,就是在身體虛弱的狀況下,他也毫不關心自己身體的舒適與否,這很奇怪。施特羅韋喜歡閑散舒適,他的畫室里擺著兩張非常柔軟的沙發(fā)椅和一張很大的長沙發(fā)。斯特里克蘭卻不肯靠近它們,這倒不是因為他假裝能吃苦(因為有一天我走進畫室,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坐在三腳凳上),而是因為他不喜歡那些椅子。他寧愿坐沒有扶手的直背餐椅。我看到他那個樣子常感到惱怒。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那么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
兩三個星期過去了。一天早晨,由于工作已告一段落,我想給自己放一天假,于是去了羅浮宮博物館。我四處轉悠,觀看我那么熟悉的畫作,讓我的幻想隨著那些畫所暗示的情感任意發(fā)揮。我悠閑地走進長畫廊,突然看見了施特羅韋。我笑了笑,因為他那胖胖的圓臉和驚訝的神情總會引人發(fā)笑。我走得更近時,注意到他好像郁郁寡歡。他看上去很痛苦,然而又很滑稽,就像一個穿著衣服落水又獲救的人,雖然幸免一死但仍心有余悸,感覺自己只是像個傻瓜。他轉過身來凝視著我,可是我感覺他并沒看見我。他眼鏡片后面的一雙藍色圓眼睛看上去很焦慮。
“施特羅韋?!蔽艺f。
他有些驚愕,然后笑了,可是他的笑是苦笑。
“你為什么在這兒閑逛啊,樣子還那么頹喪?”我快樂地問。
“我有好長時間沒來羅浮宮了。我想我應該來看看他們有什么新東西。”
“可是你告訴過我,你這個星期得完成一幅畫?!?/p>
“斯特里克蘭在我的畫室里作畫呢?!?/p>
“怎么?”
“是我提的建議。他的身體還不夠好,不能回自己住的地方。我原來想我們兩人都可以在那兒畫畫兒。住在拉丁區(qū)的很多畫家都共用畫室。我想那會很有意思。我一向認為,你畫累的時候,有個人說說話,會很高興的?!?/p>
他慢吞吞地說了這些話,每句之間都要停一下,這種沉默的間歇令人尷尬。他那雙和善、傻氣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眼眶里充滿淚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蔽艺f。
“斯特里克蘭不能跟別人一起在畫室工作?!?/p>
“這是你的畫室嘛。那是他該考慮的問題?!?/p>
施特羅韋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他的嘴唇在顫動。
“出什么事了?”我直截了當?shù)貑枴?/p>
他遲疑了,臉也紅了。他難過地瞟了一眼墻上的一幅畫。
“他不讓我繼續(xù)畫畫兒。他叫我滾出去?!?/p>
“可是你為什么不叫他滾蛋呢?”
“他把我趕出來了。我斗不過他。他在我身后把我的帽子扔了出來,鎖上了門?!?/p>
我被斯特里克蘭的所作所為氣壞了,我也生自己的氣,因為我看到迪爾克·施特羅韋如此荒唐竟然覺得好笑。
“可是你太太說什么啦?”
“她出去買東西了?!?/p>
“斯特里克蘭會讓她進屋嗎?”
“我不知道?!?/p>
我困惑地注視著施特羅韋。他站在那里,像一個正挨校長訓斥的小學生。
“我替你把斯特里克蘭趕走好嗎?”我問。
他驚了一下,發(fā)光的臉漲得通紅。
“不行。你最好別管?!?/p>
他對我點了點頭便走開了。很清楚,他因為某種原因不愿談這件事了。我不明白為什么。
一個星期之后,我有了答案。那是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我在飯店吃完飯后回到了我的小公寓,正坐在客廳里看書。我聽見喑啞的門鈴聲,就走進過道,開了門。施特羅韋站在我面前。
“我能進來嗎?”他問。
樓梯的駐腳臺燈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可是他的聲音讓我感到有點驚奇。我知道他習慣于節(jié)制飲食,要不然我會認為他喝了酒。我領著他走進起居室,請他坐下。
“感謝上帝,我可找到你了?!彼f。
“怎么啦?”我問,看到他那激怒的樣子,我很驚訝。
現(xiàn)在我能看清楚他了。他一貫干凈整齊,可是現(xiàn)在卻衣衫零亂。他突然顯得很邋遢。我相信他先前喝了酒,我笑了。我正要為此而調(diào)侃他。
“我不知道該去哪兒?!彼回5卣f,“我先前來過一次,可是你不在。”
“我吃飯吃得晚?!蔽艺f。
我的想法變了:讓他變得這么六神無主的不是烈酒。他平時紅潤的臉現(xiàn)在奇怪地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兩只手在抖。
“出了什么事嗎?”我問。
“我的太太離開了我?!?/p>
這話他費了一番勁才說出口。他喘了一口氣,眼淚開始滴滴答答地流到滾圓的臉頰上。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的妻子看到他盲目地迎合斯特里克蘭,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對斯特里克蘭只顧自己的行為非常憤慨,堅決要把他趕出去,我知道,盡管施特羅韋太太平時態(tài)度冷靜,遇事仍然會大發(fā)脾氣的;如果施特羅韋還是拒絕的話,她很可能甩手離開公寓,發(fā)誓再也不回來了。可是矮小的施特羅韋是那么傷心,我笑不出來了。
“我親愛的朋友,別難過。她會回來的。女人情急之中說的話,你沒必要太認真?!?/p>
“你不明白。她愛上斯特里克蘭了。”
“什么!”我大吃一驚,可是我還沒仔細想就意識到他的話有多荒唐,“你怎么能這么傻呢?你不是說你嫉妒斯特里克蘭吧?”我差點笑出聲來,“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妻子連看他一眼都受不了?!?/p>
“你不明白?!彼麄牡卣f。
“你是個歇斯底里的蠢家伙?!蔽矣行┎荒蜔┑卣f,“我給你倒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吧,你會感覺好點的。”
我猜測,由于某種原因——老天爺才知道人類會發(fā)明什么樣的方法來折磨自己——迪爾克想象他的妻子喜歡斯特里克蘭;而且由于他有犯愚蠢錯誤的天才,很可能惹火了妻子,于是她也許為了激怒他而處心積慮地助長他的疑心。
“嘿,”我說,“咱們回你的公寓去。如果你干了傻事,就必須忍氣吞聲。我看你的太太不像是愛記仇的人?!?/p>
“我怎么能回公寓呢?”他有氣無力地說,“他們在那兒。我把房子留給他們了?!?/p>
“這么說,不是你的太太離開了你,而是你離開了你的太太?!?/p>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這樣跟我說話?!?/p>
我還是不能把他的話當真。我一點兒都不相信他告訴我的事??墒撬娴暮軅摹?/p>
“唔,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跟我說這件事。那你最好從頭到尾講清楚?!?/p>
“今天下午,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到斯特里克蘭面前告訴他,我認為他已經(jīng)康復了,可以回他自己的住處去了。我要用自己的畫室?!?/p>
“除了斯特里克蘭,誰都不用別人告訴?!蔽艺f,“他說什么了?”
“他笑了一聲;你知道他平常笑的樣子,似乎他不是笑什么有趣的事,而是笑你這個倒霉的傻瓜。他說他馬上就走。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你還記得吧,當初我從他的房間把我認為他需要的東西都拿來了,這時他問布蘭琦要一張紙和幾根繩子,準備打包?!?/p>
施特羅韋停下來,喘著大氣,我覺得他就要暈倒。這根本不是我期待他講的故事。
“布蘭琦臉色蒼白,可還是拿來了紙和繩子。斯特里克蘭沒說一句話。他打好了包裹,嘴里還吹著小曲。他毫不注意我們兩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種嘲諷的笑意。我的心像鉛塊一樣沉重。我怕要出事,我真希望我剛才沒說話。他四下張望,找他的帽子。然后布蘭琦說話了:
“‘迪爾克,我要跟斯特里克蘭一起走,’她說,‘我跟你過不下去了。’
“我想說話,但說出不來。斯特里克蘭什么都沒說。他繼續(xù)吹口哨,好像這事跟他毫不相干似的。”
施特羅韋又停下來,抹了抹臉。我保持沉默。我現(xiàn)在相信他了,我感到震驚。但我還是不明白。
然后,他的眼淚流下面頰,他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我,他是怎樣走到布蘭琦跟前,要摟抱她,可是她縮了回去,求他別碰她。他請求她別離開他。他告訴她,自己是多么深情地愛她;并提醒她,自己曾經(jīng)不惜代價關愛她。他對她談起他們生活中的幸福往事。他不生她的氣。他沒有責備她。
“請讓我安靜地走吧,迪爾克,”他妻子終于說,“你難道不明白我愛斯特里克蘭嗎?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可是你必須知道,他永遠不會讓你幸福的。為了你自己,你別走。你不知道你將來得面對什么?!?/p>
“那是你的錯。是你非要讓他到這兒來的。”
施特羅韋轉向斯特里克蘭。
“原諒她吧,”他請求他,“你不能讓她做這么瘋狂的事?!?/p>
“她可以做自己選擇做的事,”斯特里克蘭說,“沒人強迫她走。”
“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辈继m琦說,聲音很低沉。
斯特里克蘭的鎮(zhèn)靜具有傷人的效果,讓施特羅韋失去了剩余的自控能力。他突然被莫名的怒火所控制,不自覺地撲向斯特里克蘭。斯特里克蘭嚇了一跳,踉蹌了一下,但他就是在大病后仍然很有力氣,一剎那間,施特羅韋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發(fā)現(xiàn)自己倒在地下了。
“你這個可笑的小人?!彼固乩锟颂m說。
施特羅韋站了起來。他注意到他的妻子仍然一動不動,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被人取笑,倍感羞辱。他與斯特里克蘭爭斗時,他的眼鏡掉了,他一時看不見眼鏡在哪里。布蘭琦拾起眼鏡,默默地遞給他。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幸,哭了起來,盡管知道這樣會使自己顯得更荒唐。他用雙手捂住臉。他的妻子和斯特里克蘭看著他,一言不發(fā)。他們都站在原地沒有動。
“啊,我親愛的,”施特羅韋終于哼哼唧唧地說,“你怎么能這么殘酷?”
“我控制不住自己,迪爾克。”她回答道。
“我一向崇拜你,沒有一個女人受到過如此的崇拜。如果我做過什么讓你不高興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呢?那樣的話,我會改變的。我已經(jīng)為你做了一切能做的事?!?/p>
布蘭琦沒有回答。她的臉拉長了,他看出來他只是在惹她煩。她穿起上衣,戴上帽子。她朝房門走去,他明白一瞬之后她就將走了。他很快走上前去跪倒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兩只手;他拋棄了一切自尊。
“哎,別走,我親愛的。我沒有你就活不了;我會自殺。如果我干了什么冒犯你的事,求你饒恕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更加努力讓你幸福?!?/p>
“站起來,迪爾克。你讓自己成了十足的傻瓜?!?/p>
他踉蹌著站了起來,但仍不放她走。
“你去哪兒?”他趕忙說,“你不知道斯特里克蘭的住處是個什么樣子。你不能住到那兒去。那會很糟糕的?!?/p>
“如果我不在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在乎?!?/p>
“你再待一分鐘。我必須說說。你總不能不讓我說話吧?!?/p>
“說有什么用?我的主意已定。你說什么都不能讓我改變決定。”
施特羅韋倒吸了一口氣,把手放在心口上,以緩解心跳的痛苦。
“我不想叫你改變主意,可是我想讓你聽我再說一會兒。這是我對你提的最后要求。別拒絕我?!?/p>
布蘭琦停下腳步,用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看著他?,F(xiàn)在眼神是那么冷漠。她回到屋里,靠在桌子上。
“什么要求?”
施特羅韋費了很大力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你必須理智點兒。你不能靠空氣過日子,你是知道的。斯特里克蘭沒有一分錢?!?/p>
“我知道?!?/p>
“你會缺吃少穿,過最窮的日子。你知道他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才康復。他先前一直半饑半飽?!?/p>
“我可以給他掙錢?!?/p>
“怎么掙?”
“我不知道。我會找到辦法的?!?/p>
一個可怕的想法掠過這位荷蘭畫家的心頭,他打了個哆嗦。
“我想你一定是瘋了。我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住了?!?/p>
她聳了聳肩。
“現(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
“再等一會兒?!?/p>
施特羅韋疲憊地環(huán)顧他的公寓;他很喜歡這里,因為有她在才讓這里充滿歡樂,像個家的樣子;他閉了一下眼睛;然后看了她一會兒,仿佛要把她的形象鐫刻在自己心里似的。他站起來,拿起帽子。
“不行;我走吧。”
“你?”
她很驚愕。她不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一想起你要住在那間可怕的、骯臟的閣樓里,我就受不了。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住在這兒會舒適的。至少你不會受窮了?!?/p>
他走向他放錢的抽屜,拿出幾張鈔票。
“我愿意把我這兒的錢分給你一半?!?/p>
他把錢放在桌子上。他的妻子和斯特里克蘭都沒有說話。
然后,他收拾了一些別的東西。
“你能把我的衣服打成包,放在看門人那里嗎?我明天來取?!彼銖娦α诵?,“再見了,我親愛的。過去你給了我那么多的幸福,我感謝你?!?/p>
他走出屋子,關上了身后的門。我想象,斯特里克蘭把帽子扔到桌上,坐下來抽起了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