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菊 史靖
摘要:目的:楊荔鈉以女性身份的自覺與自省導演創(chuàng)作了“女性三部曲”,將自身獨特的、珍貴的女性生命經(jīng)驗與華語電影緊密聯(lián)系了起來。她傳達的與其說是一種反叛、陌生和不可解釋的聲音,不如說是一種自我、自覺和自省的反抗意識,同時也是女性立場或女性困境的集中映射。方法:楊荔鈉“女性三部曲”從女性視角出發(fā),以女性為敘事主角,以展現(xiàn)女性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生命歷程、思想變化為主要敘事內(nèi)容,具有強烈的女性反抗意識。影片對女性的群像式呈現(xiàn)立足于女性仍然受壓抑和歧視的現(xiàn)實處境,影片中的女性在強制性的處境中實踐著女性自我主體的抱負。結果:楊荔鈉“女性三部曲”的女性主義立場是傳達女性感性的、孕育的、遭受壓抑的,同時也是理性的、批判的身體經(jīng)驗和生命經(jīng)驗。楊荔鈉一直致力于從傳統(tǒng)意義上女性的弱點去發(fā)現(xiàn)女性切實的力量,由此打開那扇坐北朝南的房間里東西面向的窗,開啟新的女性敘事議題。結論:當楊荔鈉將攝影機對準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個體,展現(xiàn)出女性獨特的生命力時,不僅是將女性文化逐漸發(fā)展成為獨特的影像語言表達,還使觀眾看到了女性生命的特質(zhì)和價值,使華語女性電影呈現(xiàn)出新的可能性。
關鍵詞:楊荔鈉;女性電影;現(xiàn)實書寫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1-00-03
0 引言
楊荔鈉將自身獨特的、珍貴的女性生命經(jīng)驗與華語電影緊密聯(lián)系起來,基于女性立場,通過“女性三部曲”發(fā)出女性吶喊的、自省的聲音,“能站在女性的立場,或以女性的視角真實地反映她們的所思所想,她們的困惑與矛盾,抗爭與妥協(xié),她們的存在方式,她們的苦悶與希望,并且理應能反映出特定年代、特殊環(huán)境中各種女性的共性需要,最應涉及的是,她們在現(xiàn)實境遇中所遭遇的最敏感也是最具普遍意義的話題,當然也包括女性對性意識的識別,女性的自救和真正意義上的‘靈魂觸動’‘精神對話’”[1]。
1 母性義務與負擔的擱置
在傳統(tǒng)觀念中,女性走向成為母親的道路似乎是由生理性別決定的,因此這是天然存在的必經(jīng)之路,女性的母性特質(zhì)被潛在地規(guī)定為奉獻和犧牲,女性只有生育孩子,才可以獲得自身的獨立和女性生存的正當性。楊荔鈉電影中對女性形象的設定、塑造和表現(xiàn)完全脫離了定位于、服務于某種與男權/父權相關的價值功能或價值意義,電影中的女性雖然經(jīng)歷、遭遇千差萬別,本身已是被社會邊緣化的存在,但仍然沒有被派定至圍繞著男性和服務于男性的相對被動的位置,也仍然沒有要求她們必須成為母親,沒有強加給她們沉重的母性負擔。
電影《春潮》中,郭建波沒有走入婚姻,單身生育了女兒郭婉婷,影片沒有交代郭婉婷的親生父親身份,這個消失的父親也從未承擔過育兒責任,可想而知,家庭中的女性必須獨自擔負起撫育孩子的責任。在《媽媽!》中,馮濟真終身未婚未育,與母親蔣玉芝共同生活,影片沒有特地解釋馮濟真沒有走入婚姻的原因,但仍能通過她在身患阿爾茲海默癥之后不自主狀態(tài)下表露的只言片語捕捉其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童年時期由于自己對父親的誤解,曾經(jīng)和父親劃清界限,并間接造成父親意外過世,由此遭受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因此,馮濟真的世界永遠無法自足,父親的缺位使她有了解不開的心結,抱憾終生,同時也讓她喪失進入婚姻的動力。總之,楊荔鈉將傳統(tǒng)社會中約定俗成的女性必須成為理想的母親、必須背負的母性負擔完全擱置,使其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得以擺脫單一的、默默奉獻的母親形象的束縛。
社會和習俗強加給已經(jīng)成為母親的女性的種種束縛,限制了她們對自我、對生活的把握,因此只有試圖解除母性負擔之后,真實的自我才可能得到顯露和表達?!洞撼薄分?,紀明嵐完全不是理想的母親形象,她會歇斯底里地怒罵女兒郭建波,會陰陽怪氣地對郭婉婷說郭建波在懷孕時曾經(jīng)有想打掉她的想法。年輕時候丈夫出軌所帶來的傷痛始終無法抹平,使得紀明嵐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外人眼中的潑婦、自己眼中的受害者,她對于理想母親的這條道路開始不耐煩,她終于可以拒絕履行母性職能。《媽媽!》中,蔣玉芝年輕時喪夫,她一直獨自支撐著家庭,當女兒馮濟真逐漸擔當起照顧母親的責任時,蔣玉芝才重新回到保有自我生活方式的軌道上,她可以拒絕吃藥、在夜晚喝杯小酒、隨意爬高去拿東西,蔣玉芝得以擺脫沉重的母性負擔?!洞簤簟分校嚼僖恢毕胍獙ふ页33霈F(xiàn)在自己夢中的男人,她沉迷于自己的夢境,而忽略了照看女兒,間接導致女兒失足落水。無論家庭是完整的還是破碎的,電影中的男人始終都是缺席的,因此女性承擔起的不僅是作為母親的重擔,還是家庭空間的主要把持者,必須擔負起家庭生活中的種種事務。
2 強制性處境中的女性生存
長久以來,女性無論身處于家庭、學校還是社會場域中,都被派定在等待男性保護、幫助、拯救的被動客體位置上,她們不是社會主流邏輯的把持者和獲益者,并且先在地被想象為其視野和能力是有限的。而楊荔鈉電影中的女性,在各個場域中都不會寄希望于男性的拯救和保護,她們往往會自我尋求改變,盡管自我的覺醒和改變進程非常緩慢,且處處是誤區(qū)和歧路。
其影片常常通過母女雙方的反復對話或者對抗,來展現(xiàn)女性真實的生命力?!洞撼薄分械哪概P系就像隨時要爆炸的火藥桶,任何一句話、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會點燃引線,讓母女雙方隨時陷入情感波動,直至出現(xiàn)裂隙?!秼寢?!》中的母女關系就像積木,有小心翼翼的搭建過程,卻還是會因為某處微小的錯位而存在隨時坍塌的可能。《春夢》中,方蕾一直精心照料女兒,卻意外造成女兒失足落水,當丈夫悄悄帶著女兒離開之后,方蕾才真正意識到女兒對自己的重要性。反過來看,女兒們傾向于得到母親的認同,不僅害怕喪失甚至中斷母女關系,還害怕失去屬于自我的東西,而她們叛逆的、憤怒的情緒,其實飽含了她們對母女關系的各種期待和對自我的追問。
到了特定年紀,女兒就要扮演起“媽媽”的角色,遇到生病的情況,女性背負的看護責任和義務似乎是天然的。單身女性、年老女性、患病女性,本身已是邊緣群體,但是影片真切關注到了她們在現(xiàn)實處境中的生存狀態(tài),即女性也需要自我面對、負擔和拯救?!洞撼薄分?,紀明嵐為了重回城市,多次上訪檢舉丈夫,每次都帶著幼小的郭建波。紀明嵐始終將女兒郭建波放置在支持自己的位置上,完全忽略了郭建波的真實感受?!秼寢?!》中,馮濟真與母親蔣玉芝共同生活,一直扮演著照顧者和陪伴者的角色。
社會場域中,整體來看似乎越來越避免去表達偏見。對女性而言,她們的處境仍然沒有改變,只是社會場域?qū)ε缘钠缫暫蛪阂中⌒牡匕b好了而已,對女性的歧視和壓抑依舊普遍存在。《春潮》中,紀明嵐作為小區(qū)管理者隊伍中的一員,面對好友的突然離世,她表現(xiàn)得不知所措;郭建波在工作時面對猥褻小女孩的嫌疑人,她表現(xiàn)得憤怒和憎惡,然而她能做的也只是用力地將自己的包扔向?qū)Ψ?。在母親紀明嵐眼中,郭建波作為女兒沒有活成她理想的模樣,而事實是郭建波的自我意識已然覺醒,作為獨立個體的她意識到了自己應該有反抗的力量,她對現(xiàn)實并不滿足且極力尋求自我突破。然而,她收入微薄,無法獨自撫養(yǎng)女兒,因此難以擁有真正的話語權?!秼寢專 分械鸟T濟真同樣因為個體力量階段性的渺小、無力,所以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極為艱難。同時,其內(nèi)心深處掩藏著對過世父親的愧疚與悔恨,她利用一切時間做義工,穿著樸素、保持素食主義、習慣性潔癖,但她清貧的生活仍然沒有得到平衡。“她在男人面前不是主體,而是荒謬地帶有主觀性的客體;她把自己既當做自我,又當做他者,這種矛盾產(chǎn)生了令人費解的后果”[2]。
3 女性主體抱負與自我實現(xiàn)
女性在當今世界的自我定位有別于男性,并且必須不斷使自己區(qū)別于男性。女性的自我價值標準與其說是參照男性來設定的,不如說是以男性為代表的主流邏輯價值來對應設定的,由于男權社會中已然定型的、飽受凝視的女性客體化身份,所以自我警醒的女性必須與之不同?!八幻枥L為愛者、慈母,為子女操勞犧牲,懂得女兒每一曲的寬大胸懷,女兒無以訴人的心緒在母親的庇護下得以安慰,這具體的母親升為慈母的過程,復活的是女性童年時母親帶來的安全感或與母親同體的無意識經(jīng)驗。因此這種復活了的母親和復活了的母親之愛……是為了填補她們主體結構內(nèi)部的空白,使她們能夠從與這一同性家長的區(qū)別、沖突、聯(lián)系中確立自己的性別,也是歷史的、經(jīng)驗的、主體的來源”[3]?!洞撼薄分?,紀明嵐與郭建波的母女關系對抗且撕扯,而紀明嵐作為姥姥,對孫女郭婉婷的養(yǎng)育和照料卻十分周到。在丈夫去世后,紀明嵐一直沒有開始新的感情,同時她排斥性生活,這體現(xiàn)了女性在自我覺醒過程中對身體的掌控感難以實現(xiàn)?!秼寢?!》中,馮濟真在患上阿爾茲海默癥后,終于得以重新面對自己,不再辯解、糾結過去,馮濟真和蔣玉芝的母女身份發(fā)生了和諧的對調(diào)。蔣玉芝會給馮濟真買冰激凌,兩人坐在路邊長椅上一邊吃一邊暢想未來,因為蔣玉芝的用心呵護,感同身受著馮濟真的病痛、艱辛和破碎,馮濟真才不至于孤立無援?!洞簤簟分?,方蕾承擔著家庭內(nèi)部的多重看護責任,她奔波往返于菜市場和廚房,一邊照料年幼的女兒,一邊看護年邁的奶奶,事實上她每天都在不停地做家務工作,不過這份工作是無償?shù)摹?/p>
女性作為人類結構中的重要組成,時至今日仍是弱勢群體,是社會中被歧視的、被剝奪的一方。楊荔鈉電影中的女性在社會場域中仍處于某種孤獨的強制性處境中,但這種處境對女性自身而言有了新的意味。《春潮》中,紀明嵐退休后仍然堅持做社區(qū)管理者工作,郭建波的記者工作即使受到來自現(xiàn)實層面的壓迫,她也一直沒有放棄,堅持著內(nèi)心新聞工作者的理想?!秼寢?!》中,蔣玉芝和馮濟真都是高知女性,在退休之后仍然保持著從前的生活習慣,安排好自己的一切空閑時間做義工。而周夏在與馮濟真相識之后,也步入了工作軌道。《春夢》中,方蕾作為全職太太,沒有家庭之外的工作,她將夢中情人的事情向丈夫坦白,然而得到的卻是丈夫的咒罵和當眾的暴力,之后丈夫更是帶著女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方蕾苦苦尋找,最終只有獨自面對。這些情節(jié)足以看出,擁有一份值得去做的工作對于當代女性的重要性,即使她們的處境仍然孤獨、傾訴仍然被誤解,但她們能從工作中獲得某種對生活的掌控感,對自我話語權的斗爭感。
影片中女性的自我實現(xiàn)都是以一己之力在自我的成長、完善中來完成突破,女性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無須通過他人特別是男性來構建,女性對自己現(xiàn)實處境的認知和對自我的反省才是更為重要的。《春潮》中,郭建波單身生育的女兒郭婉婷,年紀雖小卻很懂得察言觀色,在媽媽和姥姥無休止的沖突中成為平衡點,她遭受著自己的心理危機、渴望尋找到真正屬于自己或者是自己能承受的心理位置,她想擁有家人的關心和愛護,同時又伴隨自我性別意識的覺醒,感到自己應該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秼寢專 分?,馮濟真與周夏的偶然相遇也開啟了她生活的新階段,她們在彼此交鋒、了解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彼此的秘密,馮濟真不再緊繃地活著,周夏也不再孤獨地活著,她們的人生軌道逐漸交合,彼此也展開了深層次的對話與融合?!洞簤簟分?,方蕾和小姨的相處是真正的女性靈魂共振,小姨為方蕾買女性用品,會傾聽方蕾夢中情人的故事,會帶著方蕾去找佛教大師解開心結,兩個女性親密無間地關注、關愛著彼此,懂得彼此真實的需求與欲望,也成為彼此生活的動力。
4 結語
與其說楊荔鈉電影傳達的是一種反叛、陌生和不可解釋的聲音,不如說表現(xiàn)了一種自我、自覺和自省的意識。攝影機明晰地展現(xiàn)女性是怎樣生活的、遭受著怎樣的境遇、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與意識,由此帶來的力量是對男權/父權社會的反抗,對歧視、偏見、本質(zhì)化的女性刻板印象的拒絕,是女性自我成長、成熟堅韌生命力的釋放,讓華語電影注視到了弱勢群體和各個不曾被關照的角落。經(jīng)由影片中的女性看向邊緣的、另類的、形形色色的人,去看到她們的生命所具有的特質(zhì)、創(chuàng)造和價值,這是另一扇窗、另一種想象力,也是豐富華語女性電影創(chuàng)作的機遇。
參考文獻:
[1] 金丹元,曹瓊.女性主義、女性電影抑或是女性意識:重識當下中國電影中涉及的幾個女性話題[J].社會科學,2007(12):171-180.
[2] 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813.
[3]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20.
作者簡介:張燕菊(1968—),女,陜西西安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電影影像。
史靖(1999—),女,山西晉中人,碩士在讀,研究方
向:女性電影。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2年度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四川動漫研究中心資助項目“廣義神話學視野下國產(chǎn)動畫電影的變形敘事研究”成果,項目編號:DM2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