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汪曾祺喜歡明代的歸有光,因老師沈從文喜歡歸有光。
沈從文很少自夸,某日微醺,喃喃低語:“我很會寫結(jié)尾?!北娪讶寺劼曇汇?,笑了。沈從文也笑了,酒色淺紅如薄暮。
長篇小說《邊城》的結(jié)尾,的確寫得好: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墒悄莻€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就這樣,沈從文讓十五歲的翠翠,永遠處在等待中,永遠不絕望,“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新時代讀者,帶一本《邊城》來湘西,在水邊街頭游蕩,試圖碰見一個像翠翠的女子。碰不見,就捏著鼻子沖出周圍的脂粉香水味,回旅館,喝酒打牌生悶氣。
沈從文愛歸有光,原因之一,是這個明代文人很會寫結(jié)尾。與學生汪曾祺喝茶吃點心時,多次背誦《項脊軒志》結(jié)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兩人就不再說話了,埋頭喝茶吃點心。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去世,八十六歲。汪曾祺寫《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一文,以志哀思,結(jié)尾同樣令人過目難忘:
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里。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里翠翠在夢里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顯然,汪曾祺也很會寫結(jié)尾,閑筆寥寥,那細節(jié)里的深情就翔實不虛。他不愛形容詞、副詞,不愛排比句和成語。而一個會寫結(jié)尾的人,文章開頭與主干,又怎么會寫得不好?日落之美,緣于清晨和正午的勢能灌注其中。
汪曾祺愛沈從文,愛歸有光,把歸有光比作“中國的契科夫”。那么,是否可以把契科夫,比作“俄國的歸有光”?
契科夫和歸有光,共同點都是:留白,靜水深流,像熱愛沉默的詩人。對講述聳人聽聞的故事,無興趣,凝目傾心于日常煙火的暖意和灰燼。在最后的劇本《櫻桃園》中,契科夫?qū)戇^一個句子:“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株白顏色的樹,樹干彎了,像個女人?!蓖耆駳w有光寫的。契科夫知道歸有光否?大約不知道。但這兩個靈魂,若越過邊境線偶遇,一定會并肩促膝坐在云端品味晚霞。
“當今俄國有兩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厄爾布魯士山頂峰和我?!逼蹩品蛉沼浿羞@一句狂言,像歸有光寫的。
在批評以王世貞為首的“秦漢派”文人時,歸有光激烈陳辭:“蓋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茍得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對當時盛行的佶屈聱牙摹古風,表達不滿,倡揚“文道合一”“道在文中”。王世貞解釋:“妄則有之,庸則未敢聞命?!睔w有光乘勝追擊:“妄則必庸!”王世貞揖手致敬,微笑不辯。
1571年,歸有光去世,六十五歲。王世貞至昆山墓地,灑酒祭奠,作《歸太仆贊序》:“……先生不事雕琢而自有風味,超然當名家矣。贊曰:風行水上,渙為文章。當其風止,與水相忘。千載惟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毖赞o懇切而謙卑,認同歸有光承繼韓愈、歐陽修傳統(tǒng)之“明文第一”地位,這對于小歸有光十五歲、當時的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而言,不容易。
“余生大江東南,東南之藪唯太湖,謂之震澤?!睔w有光愛震澤,遂別號震川,川澤浩蕩共云煙,相看兩不厭?;驶仕氖怼墩鸫分校C文、碑文、序言等應酬之作頗多,歸有光大約收取了潤筆費用。在古代,這屬于尋常事。韓愈步入仕途前,也曾以作墓志銘,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歸有光在六十歲后,才有微薄俸祿。此前,能夠以一支筆為全家生計盡責,不必完全依賴于母親、魏氏、王氏、費氏、寒花和兒女們的操勞,一個兒子、丈夫、父親的尊嚴,才得以建立和存續(xù)。
王世貞在太倉安葬父親時,誠邀歸有光作誄文,這也是一種向歸有光致敬的方式。歸有光大約不會收取潤筆。讓對方欠自己一份人情,彼此才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在焉,否則,人生何其孤悲。
歸有光冷峻磊落,王世貞寬闊敦厚,都是山高水深之人,明代文壇才有了這“和解與致敬”一幕,真好。入清朝,戴名世、姚鼐、方苞等人,以歸有光為宗師,以“清新雅正”為文章旨歸,被曾國藩命名為“桐城派”,真好。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白話文自明清小品、西方隨筆這一縱一橫兩個維度,汲取傳統(tǒng),面目一新,偉大漢語猶似一條長河生生不息,真好。
2
名篇《項脊軒志》,非一揮而就,乃以歸有光終生的愛與哀,緩慢賦形。
在蘇州昆山宣化坊,有一處逼仄院落,歸有光呱呱墜地,即被寄托了振作家族命運之責任。“有光”,來自《尚書》“我伐用張,于湯有光”一句——“我們的征伐將功績張揚,比成湯攻取夏桀更光輝奪目。”
從祖父,到父親,兩代人均未考取功名,歸家世俗聲望跌向低谷。幸而,歸有光年幼顯露天賦,在多次坍塌失火而后重修的小書房內(nèi),苦讀不輟。午后,不見日光,就點燃一支蠟燭用功。祖母過窗口,看孫子:“我的孩兒啊,長久不見你影子,像閨房女子啦!”九歲作文章,名動蘇州,滿城傳誦歸有光句子:“奪人之物則為盜,取人之有則為襲,假無而有則為偽?!?/p>
做不盜不襲不偽之君子,寫不盜不襲不偽之文章,是歸有光自幼選擇的路途,一條艱辛險峻從而有可能出類拔萃的長路。
三年一度的禮部會試,歸有光前后參加八次。在旅館,那些誦讀《文章指南》以備考的少年,聞悉隔壁長者就是這部書的作者歸有光,仍在囊螢映雪求功名,震驚不已??茨切┥倌暌卉S龍門,歸有光自京城沮喪而歸。此情此狀,讓主持考試的官員尷尬萬分:“我等眼力匱乏,竟辨認不出一代文章大家之光芒……”六十歲,第九次參加會試,歸有光考中進士,主考官們松一口氣,復又為其排名靠后而自愧。
一個不盜不襲不偽之君子,行文素樸,自出機杼,怎么會用陳詞濫調(diào)迎合圣意與俗見?屢試不第或排名靠后,盡在情理中。未能就任高位,在暮境,奔赴長興任縣令,歸有光治匪亂、撫民生,一生的政治高峰,如此而已。與韓愈、歐陽修、蘇軾等文名與政聲兩相輝映的前賢相比,歸有光,略有光輝而已。
即便是這樣的光輝,他的眾多親人也未來得及看見,就一個又一個早別人間——
母親周桂,十六歲嫁入歸家,育七子女。每聽到嬰兒在婢女懷里哭,就急忙叩門詢問:“孩兒冷了,還是餓了?”她疼痛著、疲倦著、嘆息著:“吾為多子苦?!狈谩胺帕寺菸嚨乃边@樣一種偏方來避孕,啞嗓失聲。二十六歲,亡,在八歲歸有光的哭泣聲中,久久合不上眼睛。
原配魏氏,十七歲嫁,育一子一女。丈夫處境蹇澀,魏氏鼓勵:“夫君非今世尋常人,何必憂慮于眼前困頓,且待未來?!绷旰螅e勞成疾,亡。歸有光在庭院里種下那棵著名的枇杷樹。
繼妻王氏,十八歲嫁,三十四歲亡。
長子翻孫十六歲亡,女兒如蘭兩歲亡,女兒二二未滿周歲,亡……
歸有光一次又一次痛哭、愧疚、撕心裂肺。《項脊軒志》起筆時,他十八歲,寫母親、祖母、女傭,寫長輩因家族離析而在庭院內(nèi)設置籬笆、墻,寫庭院里的蘭花、桂樹、竹子、日影、小鳥、狗、雞,寫濟世耀祖之大志。二十四歲,娶魏氏,補寫一段。又逾十多年,枇杷樹亭亭如蓋矣,再寫最后一段,完成全篇。
好文章乃生命與傷痛造就,非刻意而能求之,像那棵枇杷樹,自然而然長成了,就動人心弦。
某年春,我去昆山,謁歸有光墓。那一座半圓丘形狀的墓穴,像落日,一半已沉沒于地平線下;似日出,冉冉升起一半,就照亮蒼茫漢語和人心。墓穴后,一道矮墻外,是街道和來往不息的車流行人。歸有光應該喜歡這樣喧囂熱鬧之境地。我在墓前獻一束他愛過的蘭花。
遍尋不見項脊軒。有項脊涇,是太倉境內(nèi)的一條河流,兩岸稻浪洶涌,歸有光祖上生活于此。在唐朝,歸家相繼出現(xiàn)五位狀元,聲望卓犖,有“歸家一封信,勝過州府印”之說。歸有光將那間狹小舊書房,稱作“項脊軒”,以自勉自勵:一個來自項脊涇的人,如何能安于平庸沒落的生活?
在硯臺內(nèi)黝黑的墨汁里,歸有光看見祖先的河流,一支毛筆像船槳,平平仄仄地擊浪遠行……
3
《項脊軒志》中,沒有王氏身影。歸有光把《世美堂后記》,獻給另一次愛、另一次痛失。
世美堂,位于安亭,是嘉定王氏望族的藏書樓,與常熟“鐵琴銅劍樓”齊名,占地一百余畝,“堂宇宏暢,極幽雅之致”。魏氏亡故兩年后,歸有光娶王氏。世美堂早已衰敗,族人欲將其出售以還債。王氏對正在項脊軒內(nèi)埋頭讀書的歸有光說:“有君在,黍離之悲,不可再生發(fā)……”歸有光四處典押借錢還債,前后達五六年,保留世美堂,攜家人遷居此地生活。
王氏終日操勞,奔走于四十余畝的田野里,率僮仆種稻種麥。大旱之年,用牛車運水澆灌,也能略有收成。贍養(yǎng)魏氏留下的孩子,生育,敬奉老人,且“祭祀、賓客、婚姻、贈遺無所失”。
世美堂藏書已隨風流散。看丈夫置身于空蕩蕩的書房內(nèi),孤獨無依,王氏四方搜尋祖上藏書。漸漸有數(shù)千卷書收復,圍繞歸有光,似山川綿延。一個壯志難酬者,獲得這黃卷青燈猶如山色一般的安慰,笑了。王氏也笑了。
眾多江南少年,慕名前來求教作文秘訣,歸有光遂開設“震川學館”,與學子研讀前賢文章,辨析治世方略。又一度北上應試,弟子紛紛然榜上有名。歸有光郁郁歸,世美堂前芍藥盛放,王氏斟酒相慰。歸有光慚愧:“妻平靜如常,不覺遺憾?”王氏笑答:“有何遺憾?你我正可以像前人采藥入深山,享一派清涼?!?/p>
大女兒輕聲唱童謠,懷抱未滿周歲的妹妹二二,在世美堂進進出出玩耍,這是歸有光《女二二壙志》一文所寫情景。大女兒,系魏氏所生,王氏養(yǎng)大。二二系王氏所生,最眷戀歸有光,半刻不見父親,四處呼喚。一見面,即躍入父親懷中撒嬌。某日,在光福山靜思讀書,見家仆匆匆來尋,歸有光心驚:“有事?”家仆顧左右而言他,少頃,突然說:“二二今日四更天已去?!睔w有光號啕大哭奔下山。
魏氏留下的長子歸翻孫,王氏撫養(yǎng)成人,視若己出。十六歲那一年,翻孫身染重疾,臨終前勸慰王氏:“母親,您今天已哭三次了,兒去后,您別哭了……”
《世美堂后記》,同樣有一個淡然中隱含深情的結(jié)尾: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慘然謂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婦耳!”余退而傷之,述其事,以為《世美堂后記》。
與歸有光共同生活十六年后,王氏病故。一日,父親靜坐堂中,以悲慘語調(diào)對歸有光說:“室在而人去,我想念她啊?!?/p>
又一日,歸有光口述王氏面貌,請畫師在紙上畫下來,懸于壁,眾親眷目睹若重逢,滿堂哭泣聲如細雨潺潺。歸有光也曾請畫師,為死去多年的母親畫像。他拉著姐姐,對畫師說:“姐姐面孔上部,我面孔下部,合一起,就是母親了?!?/p>
親人們大密度離世,歸有光腸斷魂慟。曾經(jīng)有放棄功名追求、終老于田野書齋之念頭浮現(xiàn),又如何告慰于亡靈?大志在懷,心存不甘,唯有焚膏繼晷,等待再一度應試之年的到來。
從祖母、母親,到魏氏、王氏,再到最后所娶的費氏,及婢女寒花、兒女,次第以愛照亮歸有光。這愛,喪失一次,就有一篇杰作問世,《先妣事略》《項脊軒志》《世美堂后記》《女二二壙志》《思子亭記》……這喪失的愛,因一個人的非凡敘述而獲得永恒的光。
世美堂留存至今的藏書中,王氏親手蓋上去的藏書印很多,印文之一:“一往而情深?!?/p>
4
夜色里,一個身穿囚服的男子手提燈籠,穿山越溪,急匆匆奔向長興縣城。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回到被囚禁的情狀,不能失信于那一個暫時放他回家處理母親喪事的縣令,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人,不能讓那縣令再處于被同僚嘲笑譏諷的境地。終于,在兩扇城門哐啷啷關(guān)閉前,他狂風一般跑進城內(nèi)深巷中的牢房。
那縣令,就是六十歲了的歸有光,在此地履職三年。協(xié)助治理長興的縣丞,是同樣屢試不第的吳承恩。身世相似,性情相近,歸有光與吳承恩成為同道知己。
兩人細致甄別既往案件,將錯判、誤判的一百余名囚徒,或減刑,或釋放。長興人街談巷議:“來了一個歸青天!”
長興匪患猖獗,歸有光和吳承恩反復圍剿,捕獲數(shù)百人。下渚湖一帶,一個名叫陳年余的土匪首領(lǐng),水性極好,綽號“沉鰱魚”,屢屢在追捕中跳河逃脫,像狂喜的魚。某年除夕前,有漁民進城,給歸有光、吳承恩送來大鰱魚,表達敬愛之意。歸有光和吳承恩品嘗著仆人烹調(diào)的美味魚湯,看庭院雪飛梅花紅,忽對視一眼,齊聲喊出“沉鰱魚”!扔下筷子,率僚屬直奔下渚湖。陳年余面對冰封的湖面,嘆息一聲,束手就擒。
長興安定,太湖與湖州間往來的商船,可晝夜行駛,再無橫遭劫掠之憂。
在偏僻鄉(xiāng)村建起一系列學堂。學堂落成,歸有光提前立于學堂門口,迎接先生和少年們到來,彼此鞠躬致意。那一刻,他想起項脊軒、世美堂,看見寒門學子的遠大前程,眼睛里有了淚光。
某年,長興連續(xù)數(shù)月無雨,禾葉焦枯。太湖邊,一座山峰上有黑龍湫,終年瀑布不息。歸有光聞悉在此祈雨靈驗,決定率眾上山。隨從勸阻:“山路四十余里,陡峭難行,您還是別去了吧。”歸有光搖頭:“我寢食難安啊……”頭頂烈日,手攀野藤,至峰頂,從瀑布下取來一桶水放在城隍廟前。燃一炷香,念誦為祈雨所作文章,聲調(diào)哽咽:“……吾不敏不明,不知世俗所以為吏之事,獨尊孔氏之訓,于民事不敢不盡其心。一日在位,亦不忍忘乎民。愿以一身當其罪罰,賜長興一日之澤……”一瞬間,大雨如注,田疇彌望。長興五谷豐登。
啟動稅收制度改革,為民眾減負……
“不為蒼生主持公道,孜孜于利祿,則讀書何益?”歸有光如是說,遂成為官場異端,與貪婪、污濁、晦暗之仕風,格格不入。誣告密告歸有光的信札,雪片般出現(xiàn)于府衙和京城。只得轉(zhuǎn)任南京太仆寺丞,蓄養(yǎng)戰(zhàn)馬,遂有了“歸太仆”這一稱謂。馬蹄聲碎馬嘶急,歸有光心緒難平。然恪盡職守,悉心求索馬匹培育之經(jīng)驗,竟寫出一部《馬政志》。
吳承恩望著歸有光遠去的背影,心灰意冷且還鄉(xiāng),在淮安,作長篇小說《西游記》。以天宮里的種種亂象,隱喻晚明世相。師徒三人西行情景,部分來自長興經(jīng)驗的啟示。而孫悟空,那一個大無畏、自由奔赴的重情重義者,曾經(jīng)在蒼穹深處管理馬政!
臨終前,歸有光詢問京城一官員:“公以為我治縣三年何如?”官員答:“君之治縣無他,獨小民無不愛君耳。”歸有光熱淚盈眶:“得此言,弟可以無愧?!?/p>
對于縣令這一低微官職的重要性,歸有光在《吳山圖記》一文中說:“夫令之于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彼?,正是澤被長興以榮光的人。這篇文章,提及一關(guān)鍵詞“惠愛”。歸有光墓地內(nèi),筑一亭,供前來祭拜的男女小坐閑談,那亭名,就叫“惠愛亭”。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薄妒ソ?jīng)》開篇,即揭示語言與修辭的力量:這世界上的光,是說出來的。
歸有光終成為有光之人。那光芒,是至情與惠愛,是一系列的言說與行動,突破地理與生涯的有限性,照亮萬古千秋的人們。
5
我把婢女寒花,放在最后一節(jié)收束全篇。
寒花,是原配魏氏從娘家?guī)淼呐慵扪绢^,初入歸家,十歲,“垂發(fā)髻,曳深綠布裳”。一日,天氣冷,寒花在灶膛里燃火煮熟荸薺,把皮削去,裝滿小瓦盆。歸有光自戶外入室內(nèi),把凍紅的雙手伸向熱騰騰的荸薺。寒花抱瓦盆,扭轉(zhuǎn)身子,不給。魏氏在一旁見此情景,笑了。寒花平素靠著餐桌與主人一起吃飯,“即飯,目眶冉冉動”,魏氏又笑起來,讓歸有光看她的樣子。
后,寒花成為妾,撫養(yǎng)魏氏留下的孩子。自己生下兩個女兒,早夭。寒花也死去了,十九歲。
十年后,某日,歸有光想起寒花,作《寒花葬志》,悲嘆:“事我而不卒,命也夫!”有學者認為,這篇文章明寫寒花,實寫魏氏。此觀點,出于正室與側(cè)室尊卑不同之故。但,對于一個有情有光的男子而言,寫《寒花葬志》,就是寫寒花,完全不用以曲筆言此而意彼。魏氏、王氏與寒花,愛與哀,在歸有光心中并無深淺輕重之分。
前人文章敘寫至親尤其妻妾者,寥寥。展卷放眼,一概是山水之美感、經(jīng)邦之心志。蘇軾雖有“明月夜,短松岡”云云,但缺乏王弗日常細節(jié)的記敘,喪妻之悲傷,就打了折扣。此一種現(xiàn)象,緣于“端莊正大思無邪”之儒家倫理觀,對士子文筆有束縛。紅粉佳人章臺柳,常見于辭章,系一時尋歡無傷大雅,反而有了被表達的容忍度和可能性。
歸有光言說喪妻失妾之悲涼,不遮不掩,漢語非虛構(gòu)寫作,由此填補一角最深情的空白。清代沈復《浮生六記》中的陳蕓,民國初期陳渠珍《艽野塵夢》中的西原,相繼出現(xiàn),中國文章里的女性形象,漸次豐富動人。
歸有光筆下,曾出現(xiàn)一個與自己并無交集的女性。
1544年,嘉定發(fā)生一起剛結(jié)婚數(shù)月的張氏女子遭火災而死亡的奇案。歸有光多方調(diào)查案情,發(fā)現(xiàn):張氏女子的婆婆,與惡少聯(lián)手欲迫其失身,遭拒,遂謀殺并滅跡,以遮掩自己性亂之丑聞。官府判決不公,罪犯逍遙法外,張氏女子亡靈蒙辱。歸有光憤慨至極,連續(xù)作《書張貞女死事》《張氏女子神異記》《祭張貞女文》等十一篇文章,呈送官府與友人,廣泛傳播,呼吁重審此案。
數(shù)年奔走,歸有光用一顆心、一支筆,終于撼動官方,改判此案,懲處罪犯,張氏女子得以昭雪。某夜,歸有光洗手焚香,作《招張貞女辭》:“父母恩勤,養(yǎng)我身兮;修容姱質(zhì),徒悲辛兮……”以第一人稱,為這個十九歲死去的女子招魂,也是為一切早亡者招魂,如魏氏、王氏、寒花……
“站在一切受凌辱受苦難者一邊”,這,或許就是歸有光的獨白。他,可以視作最早為女性解放而呼告的知識者。
汪曾祺喜歡《寒花葬志》,把它當成短篇小說來師法?!妒芙洹分?,小英子一顰一笑,都讓我想起寒花,動人難言。
明清后,世美堂或曰震川學館,相繼演變?yōu)檎鸫〞?、震川學堂、昆嘉青三縣聯(lián)立鄉(xiāng)村師范學校,當下為震川中學。某日,我試圖入校尋訪遺跡,遭門衛(wèi)阻攔。我問:“這里,還有一座畏壘亭吧?”門衛(wèi)茫然。不待他回應,我就開始背誦歸有光的《畏壘亭記》:“……隱隱見吳淞江環(huán)繞而東,風帆時過于荒墟樹杪間……”門衛(wèi)愕然、怔怔然,眼神里似有了感動的熱光,一揮手:“算了!破例一次,跟我來?!边燕ゴ蜷_校門。追隨他,我匆匆瞻仰歸有光雕像,讀林則徐也曾前來尋訪世美堂所題的楹聯(lián):“儒術(shù)豈虛談,經(jīng)師偏晚達。”
當下,安亭劇變,成為上海乃至亞洲著名的汽車城。曾騎馬、乘船、坐轎子的歸有光,對故園這一派新景致毫無預感。畏壘亭上,眺望吳淞江和風帆,他低語:“誰為遠我而去我者乎?”
越過四百多年的光陰,沈從文,汪曾祺,還有我,大聲回應:“我們距你不遠——我們未離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