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7日下午,美國財政部長耶倫到訪北大國發(fā)院,在承澤園與師生做了2個多小時的交流,現場討論專業(yè)、坦誠。耶倫多次提到自己曾經是一名經濟學教授,很愿意參與這場在校園舉辦的活動。她還說:“國家發(fā)展研究院不僅是學習公共政策和經濟學的頂級學府之一,而且還是一個智庫,就緊迫而重要的經濟議題發(fā)表研究成果?!币虼耍M苈犎〈蠹覍τ谥袊洕F狀與未來的看法。美方有一個龐大的記者團跟著來到承澤園,耶倫笑容可掬的照片很快登上了各大國際媒體平臺,也引發(fā)了廣泛的關注。不過在拍完照片之后,記者們便離開了會議室。
這是耶倫第二次來國發(fā)院。1998年6月,國發(fā)院前身中國經濟研究中心與美國國際教育聯盟合作開辦國際MBA項目,正好隨克林頓總統(tǒng)在北京訪問的商務部長戴利和總統(tǒng)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耶倫一起出席了這個項目的成立儀式。
在2024年4月這次交流會上,我向耶倫贈送了1998年她出席儀式的照片,她也記得那次活動。交流結束,耶倫在和師生合影之后,匆匆趕往故宮參加何立峰副總理為她舉辦的活動。陪同耶倫來國發(fā)院的我國財政部副部長,也是北大校友廖岷臨時提議安排她到未名湖邊轉一圈,但因為安保沒有預先做準備,只能作罷。晚上耶倫還通過廖岷來詢問,當年開辦的那個合作辦學項目是否還在繼續(xù)?我回復說項目還在做,形式上有些調整。
這并非在任美國財長第一次到訪國發(fā)院。
2009年6月1日上午,作為奧巴馬總統(tǒng)特別代表訪華的蓋特納財長也曾經來到國發(fā)院,在朗潤園萬眾樓二樓做了主題為“美國和中國——為復蘇和增長而合作”的演講。
蓋特納曾于1981年在北大待了8周,學習中文,所以也算校友。校方特意請來了當年教他中文的兩位老師。時隔28年,師生重聚,情深意長,據說場面十分溫馨。我之所以寫了“據說”二字,是因為那天我并沒有在現場,雖然我本來是有機會參加的,那天恰巧是我加入國發(fā)院的第一天,臨時被學院培訓部門安排給一個銀行的培訓班講課,錯過了蓋特納的演講。
后來聽蓋特納提起那天令他印象深刻的兩件事情,一是兩位老師陪他在未名湖畔漫步,二是一個學生在講座上問他中國持有的美國國債是否安全。不過有媒體報道稱,蓋特納剛堅定地說完“中國的資產非常安全”,會場一陣哄笑,媒體說,蓋特納露出稍感尷尬的表情。蓋特納還說,那幾天正好有幾位美國議員也在北京訪問,有議員還對美債的安全性問題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蓋特納趕緊打電話過去溝通。我忘了他提到的議員的名字,查了一下媒體報道,那幾天里克·拉森和馬克·柯克領導的眾議院“美中工作小組”代表團確實在北京訪問。
十年后,2019年1月,我和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的幾位同事一起訪美,在紐約期間,到外交關系委員會拜訪美國前財長魯賓,魯賓也邀請了蓋特納一起跟我們交流。魯賓擔任財長期間,薩默斯和蓋特納分別是他的副部長和助理部長,這二位后來也做了財長,他們幾位的關系非常密切。
記得2011年6月我和魯賓同在瑞士參加彼爾德伯格會議,會議結束返回的時候,我們在機場休息室相遇,聊了一會兒。我提到亞洲國家對美國財政狀況的一些擔憂,他即刻拿出手機向蓋特納辦公室了解情況。
在紐約交流那天,蓋特納再次提起“朗潤園之問”。他認為中國持有的美國國債是安全的,魯賓也表示贊同。確實,即便在全球金融危機期間,美國位于“震中”,但國際資本不但沒有逃離,反而大量回流美國。這說明,投資者仍然認為美國國債要比其他國家的資產更加安全。不過在2022年2月底以后,這個回答可能就需要增加一條限制條件。美國在俄烏沖突爆發(fā)之后凍結了俄羅斯的外匯儲備,最近又準備將這些資產劃撥給烏克蘭,用于經濟重建。因此,將來再看中國持有的美國國債是否安全,不應僅僅看美國的償付能力,同時需要關注中國與美國的戰(zhàn)略關系。
2023年1月,在紐約舉行的中美經濟二軌對話會上,我對美國利用美元的特殊地位制裁其他國家的做法提出了質疑,認為這會破壞國際金融秩序。美方代表團團長、另一位美國前財長杰克·盧當即表示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認為判斷這件事情,關鍵要看之前俄羅斯做了什么。我說美元與國際支付體系是國際金融市場的重要基礎設施,美國的做法直接導致不確定性上升,影響金融市場的有效運行。有意思的是,美方有兩位來自金融市場的代表表示贊同我的看法。
從2009年到2024年,在兩位美國財長時隔十五年分別到訪國發(fā)院之間,世界經濟秩序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美經濟關系也今非昔比。兩位財長訪華的時間點有一個共同的背景,就是美國經濟遇到了一些困難。
2009年,美國還處在次債危機之中。在當時,起碼有相當一部分美國官員意識到,他們的金融部門把事情搞砸了,對世界各國形成了嚴重的溢出效應。2008年11月,小布什總統(tǒng)卸任在即,還緊鑼密鼓地在華盛頓召集首次G20首腦峰會,希望世界各國共同努力,穩(wěn)定金融、挽救經濟,這也是第一次,包括中國在內的發(fā)展中國家被賦予了重要的全球經濟責任。
所以,2009年6月初,當蓋特納應王岐山副總理之邀,來北京商量中美經濟戰(zhàn)略對話事宜時,他的使命應該就是他在國發(fā)院演講的標題:“為復蘇與增長而合作”。在那段時期,中美經濟合作是主流。矛盾與分歧一直有,但借用當時在北京擔任美國財政部特使的杜大偉的話,起碼在工作層面,雙方一直在努力地把控分歧、擴大合作。
蓋特納自己確實也比較了解中國,他年輕的時候在中國的大學學習過,他父親曾經擔任福特基金會駐華代表,跟很多中國學者相熟。在卸任財長之后,蓋特納也一直在推動中美經濟交流與合作。2022年初,在他的支持下,CF40和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一起組織了一場線上閉門研討會,會議由他和我共同主持,美方的參與者包括多位前任財政部長和美聯儲主席。
這次耶倫來訪時,美國經濟也面臨一些困難,比如高生活成本、高利率和結構性失業(yè)等。當然,中美經貿關系已經發(fā)生了非常大的改變。而這個改變,我們是在參與交流、從事研究的過程中逐步感知到的。自2010年起,國發(fā)院與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每年舉行兩次中美經濟二軌對話,國發(fā)院代表團每年都會前往華盛頓拜訪白宮、財政部、國務院和商務部等政府機構。與此同時,CF40也跟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有一個年度交流的安排,每年也都會組團去紐約和華盛頓拜訪智庫機構和政府部門。慢慢地就能感受到一些變化。比如,有一些活躍的美國意見領袖,近年已經不再像過去那么踴躍地參與中國的論壇,據說是怕在美國被貼上“親中”的標簽。
2018年初,中美經貿摩擦突然升級。那年元旦剛過,國發(fā)院和CF40分別有代表團在華盛頓拜訪,我兩邊的活動都參加了一些。幾場會議開下來,明白美國政府已經準備好了打貿易戰(zhàn)。記得CF40迅速形成了一篇內部報告,直接預警“中美貿易摩擦在幾個月甚至幾周內就可能升級”,并判斷“中美將從互補性的貿易關系走向競爭性的大國關系”,但我們在國內的時候卻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事后有人總結,說特朗普總統(tǒng)是“交易思維”:你賣產品給我,卻不買我的產品,那就等同于搶我的市場、搶我的就業(yè)。所以他不僅僅是挑起沖突,幾乎是四面出擊。2017年底他來中國訪問,當時大家感覺氣氛還不錯,后來據美國智庫的朋友說,特朗普其實很不高興。
特朗普未能連任,中美經貿關系也未見緩和。2020年下半年美國大選進入白熱化狀態(tài),我在那一年外灘峰會的對話環(huán)節(jié)詢問魯賓的看法,他認為拜登會當選。在這個問題上我很信任魯賓的判斷,記得2008年10月的一天,魯賓突然從紐約飛到北京,他此行分享的一個主要觀點就是奧巴馬將會當選總統(tǒng),而當時國內對奧巴馬知之甚少。因此在2020年那次外灘峰會上,我接著問魯賓,倘若拜登真的入主白宮,他會采取什么政策。魯賓說拜登比較理性,大概率會取消一些既不合理又無效果的政策,比如高關稅。可惜的是,拜登不僅沒有糾正特朗普的政策,反而有點變本加厲,比如在科技領域實施“小院高墻”,遏制中國的科技進步,而且“小院”越來越大,“高墻”也越來越高。
2023年7月,已經當選財長的耶倫也曾到訪北京,當時我和CF40的幾位同事跟她做了一次晚餐交流。耶倫是一位經濟學家,她看問題的視角通常比較理性。不過那天晚上她說了一個多少有點讓我吃驚的觀點。她說無論是限制貿易,還是吸引制造業(yè)回流,美國政策的一個重要目標是為“小鎮(zhèn)藍領青年”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我問她,這樣的政策有多少合理性與可行性?她停頓了一下,說這是政府必須做的事情。從經濟學的視角看,美國已經過了大規(guī)模發(fā)展低端制造業(yè)的階段,所以不容易成功,即便能做成,也會大大增加美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
最終的決定因素也許是政治考量。“小鎮(zhèn)藍領青年”和“鄉(xiāng)下紅脖子”的不滿,既可能是特朗普第一次當選總統(tǒng)的原因,也可能是造成美國全球化政策逆轉的理由。
2024年4月,耶倫作為美國財長來訪承澤園時,中美關系已經遠不如2009年。雖然在討論的過程中也時有輕松時刻,整體氛圍肯定已經不能跟當年蓋特納財長的來訪相比。中美雙方對部分問題的看法已經比較對立,雖然表達都相對溫和。耶倫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中國過剩產能,她擔心快速擴張的中國電動汽車產能會沖垮美國的汽車產業(yè)與就業(yè)。實際上,中國在2023年總共向美國出口了才1萬輛左右的電動汽車,還都不是國內自主品牌,按說影響是很有限的。但到5月,美國政府就匆忙將中國電動汽車的關稅從25%提高到100%,據說是因為總統(tǒng)大選中的兩個關鍵性的搖擺州都有龐大的汽車產業(yè)。可見,在政治考量主導的情況下,“敘事”已經遠比“事實”來得重要。
過去15年來,美國政府不太理性的經濟政策變得越來越多。但日常打交道,會發(fā)現許多美國官員的思路其實還是很清楚的,也許他們只是不得不跟政治現實妥協。
2021年初,耶倫剛剛接任財長的時候就曾經公開表示,關稅不但不能限制中國的出口,還會增加美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但后來再沒說過這話。雖然我們并不知曉具體的原因,但大概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吧。
2023年5月,我跟CF40的幾位同事再次去白宮交流,當時中美關系正處于暫時的轉暖期,美方官員問我們有什么可以短期改善雙邊經濟關系的政策建議。我建議雙方同步下調各自的關稅。對方說,這個恐怕缺乏政治可行性。我追問了一句,那以后是否就不必再提這條建議了?對方說,不,將來還應該提,等哪天條件具備了,可以做。這么看來,中美學者與官員之間對一些政策問題的看法也還是有共識的。
將來中美經濟關系會如何演變,我說不準。但無論如何,世界最大的兩個經濟體保持政府與民間層面的密切交流,對雙方有好處,對世界也有好處。
2024年4月7日跟耶倫告別的時候,我說,等她將來不做財長了,歡迎她以經濟學教授的身份再來國發(fā)院訪問。耶倫笑著說:“I’d really love to do that .(我真的很樂意做這件事情。)”
(作者為北大國發(fā)院院長,本文標題為編者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