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時,每到東風(fēng)輕揚(yáng)、萬物復(fù)蘇之季,草木蓬發(fā)的高寺山就會出現(xiàn)一種哨音。其節(jié)奏尖利,瀟灑,悠揚(yáng),慵懶。吹奏者身披布袋,寡言少語,神出鬼沒。他們半隱山林,他們神情憂郁,他們仿若古時站在城墻高處的吹塤俠客。哦,他們發(fā)出的金屬哨音,喚醒所有被砍掉的柏樹之魂,令柏樹梁所有豬圈沸騰。據(jù)此,你可稱他們?yōu)椤凹磁d詩人”,也可直呼其真實(shí)名號——劁豬佬。
高寺山的生活,擁有不一樣的聲音,足夠吸引四方過客。常住城市的居民,入耳太多太雜,對此毫無察覺。鄉(xiāng)村有自己的社會學(xué)。鄉(xiāng)人都會參與其中。他們每天制造各類聲音,利用各類聲音,彼此應(yīng)和,彼此針鋒相對。他們會為在小溪上建造一座新橋而激烈討論;會為山林木柴問題隔河喊話;會向群山以最大音量縱情高喊,只為呼喚某人回家吃晚飯……
每天早早吃完晚飯,鄉(xiāng)民四處溜達(dá),遇人就講那些花邊新聞、神奇故事、閑言碎語。他們存有與當(dāng)?shù)厝讼嚓P(guān)的無數(shù)掌故,會令與會者大笑而散。他們走上村里主路,偶爾停下腳步,聽柳家的爭論、廟里灣的吵嚷、香燈溪的怒吼。人們熟悉鄰居。這里本身就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這里的生活瑣碎而平穩(wěn)。盡管已有足夠多文藝作品聚焦鄉(xiāng)村,可本地有句話說得好:到哪山,唱哪歌。高寺山的存在意義,在于給世界這首交響曲,增添了一些獨(dú)特的聲部。
兩個外地男人肩挑重物,沿小徑走下柏樹梁,穿過竹林、芭蕉林、楓楊樹林,正是蝙蝠飛過高寺山的黃昏之時。雞已上架。牛已進(jìn)欄。豬已回圈。院里的狗狂吠不止。兩人卸卻扁擔(dān),吐出下江人的口音,向每家之主表達(dá)來意。散步的村人圍過來辨聽。
“做席夢思床墊的?!?/p>
不感興趣者,打哈欠離開,繼續(xù)沿路溜達(dá)。其時,爸爸媽媽正漫游于山南山北,爺爺奶奶在家?guī)覀?。爺爺請兩人進(jìn)屋,抽煙喝茶。奶奶鎮(zhèn)定自若,發(fā)出砍價神功,與之商定價錢。五個回合后,他們最終同意,在我家柴房鋪床住宿。
次日即開工,堂屋成為兩人的工作間。老一點(diǎn)兒的那位不善言辭,是位手工師傅,負(fù)責(zé)處理布料、組裝零件。年輕的那位,總是拋出俏皮話,主要負(fù)責(zé)木工活兒。那時我還沒上學(xué),坐在高門檻上,專注地觀看他們工作,絲毫不分心,堂屋外的整個世界仿佛停止運(yùn)轉(zhuǎn)。他們手中的彈簧,在瓦屋內(nèi)發(fā)出咿呀之聲。
看著堂屋內(nèi)那些彈簧光燦跳躍,我心頭沉沉。兩個男人忙碌周旋,其一做架構(gòu),其一填充細(xì)節(jié)。恍然間,席夢思床墊初具雛形。瓦屋里,嗡嗡聲響不絕于耳。這兩人里應(yīng)外合,布匹一層又一層。他們一針一織,反復(fù)交疊出神秘式樣與圖案。這樣的動態(tài)畫面,與女人縫紉時埋頭,雙手移動布匹,雙腳配合踩踏的場景類似。年輕一點(diǎn)兒的那位,一邊工作,一邊不時反過身,與來我家的男女村人打趣:
“……單身漢搬家,都會搬到老鼠家,你說我的日子過得,像不像一坨渣渣?”
“你要學(xué)四川話,不然咋個行走江湖?”有人建議道。
“你教我嘛?!彼们么虼?,回答。
“方腦殼,哈戳戳?!?/p>
“黃老克,哈搓搓?!睙o人不被他的外地笑話感染,無人不被陌生、蹩腳、故意逗樂的方言點(diǎn)睛。你可知道,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工序,是一道道謎題?兩位行商兼工匠,在這間堂屋的鋼絲世界里,獲取我永遠(yuǎn)無法參透的喜悅。這是手工匠人的活計。暖陽搖移,微風(fēng)輕嘶,周圍片片樹林極其蓊郁。兩人手里的大大小小彈簧,持續(xù)擠壓我們由于夜晚睡眠不圓滿而飄溢空中的夢之花瓣。瓦屋小院內(nèi),若干白晝從我的小小生命里悄然流逝。
這活計最終卻讓我百無聊賴,總讓我昏昏欲睡。雖然我主觀上對此非常好奇,非常專注,總在屋內(nèi)把他們的零件與工具當(dāng)成玩具,玩過來,玩過去。時光悄然流逝,床墊已繃好布匹,就在我到門外撒尿之際,大床已具形。床頭做好兩個小柜,擁有弧形擋板。
長大后,奶奶為我補(bǔ)充空白的記憶:我當(dāng)時站到床上,蹦高高,摔破頭。這是一件痛苦往事,奈何我早就將之遺忘。老房子,小院,堂屋,剛做好的新床,晚上吃飯時青椒間爺爺炒熟的菜青蟲……兩位工人叔叔愛喝枸杞藥酒,我在飯桌邊大講《皇帝的新裝》,我問他們是不是這個故事里的兩個騙子。酒對酒,空對空,笑對笑……他們笑完,就像所有途次高寺山的四方客那樣,一飲而盡,明旦清晨在我醒來之前,默默卷起被子、拿著幾日的工錢離去。
二
山間,劁豬佬再次吹響黎明號角。煙炱在他視線中的村子升騰。家家戶戶豬圈里的豬兒唱著此起彼伏的歌。聽……豬兒在叫喚。它們說:“寂寞噢!”它們說:“想要?dú)g樂!”這是些生猛的家豬。神出鬼沒的劁豬佬被請下山,為柏樹梁所有發(fā)情的豬兒舉行割禮。理所當(dāng)然,小孩兒還不明白這號人的身份,以為他們是些作惡的壞人。于是孩子們躲在不遠(yuǎn)處偷看偷聽。這些家伙身上好似有一股豬尿味兒。
“是這樣的,特別是熱天,”隔壁家的大伯手剝花生,雙腳蹺在院子石桌上,細(xì)聲對我們訴說,“這是春姑娘留下的味道?!?/p>
劁豬佬用雙腿跪壓著掙扎尖鳴的小豬,左手抓住小豬前腳,右手拿出刀片,如同漫畫中刀光一閃,迅雷不及掩耳,就在小豬身上割開一道口子,剜掉它一坨肉,再用線幫它縫合。
全部流程操作完畢,他長吐一口氣,到洗臺慢騰騰抹肥皂洗手。隨即不茍言笑,坐在院子茶凳邊,清口抿白干,小口夾花生,大口吃炒菜。他眼神銳利,仿佛下一個就該輪到某位躲得太顯眼的孩子。
“滾開噢,再看給你一刀……”大人一渲染,孩子就號啕。孩童的哭聲從大人懷里溢出來。除開傷心者、恐懼者,眾人皆明白:劁豬佬只是厲聲驅(qū)逐前來他小茶凳上偷襲菜盤的臭貓咪。
如你所知,不用長肉的豬不必劁。但哪家養(yǎng)來吃閑飯?每到一年的特定時間,母豬主人打開豬圈,讓母豬出門,同是“四方客”的公豬主人也手執(zhí)小棍,驅(qū)使引路,吆公豬來到高寺山。她仰天長嘆,垂涎三尺,或拼搏沖撞豬圈柵欄;她的情郎嘴里哼唧,正從遠(yuǎn)處趕來,一路晃晃悠悠,早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主人們放還兩只成年豬短暫的自由,讓他們袒露生理心聲。我們一群小孩兒圍在一起,好奇,興奮,面面相覷,不明白那兩個大男人為何要伸手去揉捏兩頭大豬的身體。劁豬佬割掉這些生靈歡愛的自由,公豬主人卻要給予這些生靈自由。他們分布兩個陣營。幼時的我曾無數(shù)次想過:他們?nèi)粲袡C(jī)會見面,會不會分外眼紅?
我睥睨身披布袋的劁豬佬,他掩映在高寺山半山腰。也許面對此情此景,此公正流下無言之淚,泣不成聲……
三
那時奶奶已成為六十歲老婦。每當(dāng)飯點(diǎn),她總在老屋院子仰頭痛喊不知跑上哪兒去玩的孫兒們吃飯。那時太陽正落到對面重重高山之巔,還在把紅色光芒投向這個世界。
此前,她只呼喚我。此后卻要一一大聲呼喊這個家庭所有小孩兒的乳名。我、弟弟、堂妹、堂弟相繼出生。我們這幾個留守兒童,和兩個留守老人相依為命。奶奶的高亢腔音從老屋升起,在整座高寺山回旋,飄蕩,蒸騰,擴(kuò)散,呈指數(shù)級擴(kuò)散,甚至遍及四圍峰巒。
我們四個,于奇異、非現(xiàn)實(shí)的紅色光芒下聽見她的呼喚訊息,從半山腰大包山院子里濃密樹枝間一一冒頭,在黃昏風(fēng)之嘆息中,向下方遠(yuǎn)處,慵懶回應(yīng)奶奶的震人叫喊。光芒太紅,樹木太密,我們實(shí)在看不見她,但能聽見下一輪升調(diào)的責(zé)罵:“這些死猴兒……”“不快點(diǎn)兒回來……”我們才“認(rèn)得到”她,才曉得“鍋兒是鐵造的”……小弟把他那小小的頭,又縮回繁茂樹葉之中。要得,要得,曉得了,曉得了,馬上,馬上,馬上回來吃……奶奶終于停止高音歌唱表演,山間回蕩著裊裊余音。
憑下方老屋周圍逐漸降下去的音調(diào)猜度,老婦人已坐到門口椅子上,也許已經(jīng)開始從煙盒里,拿出一根煙在吸。她看著對面山上太陽沉緩下去。爺爺呢,則把茶凳從堂屋搬出來安到奶奶身邊。他進(jìn)進(jìn)出出,擺菜,擺碗,擺筷。紅色光線斜照老屋,斜照爺爺、奶奶日益衰老的身體。最后爺爺也坐下來等候。
白色小碗反扣在幾個盤子上,蓋住菜保溫。他倆看著遠(yuǎn)山。奶奶會不會在想:剛剛回應(yīng)她的孩子們,究竟誰是誰?究竟誰魯且鈍,誰會無災(zāi)無病過一生?爺爺會不會在想:奇異、哀怨、紅色光芒照射下的群山、土地、田野、樹林之間,到底有些什么?是生命枯榮,還是永恒之心?是山氣日夕佳,還是山山唯落暉?是江流有聲,還是歲月無聲?是未來,還是過去?是生生流轉(zhuǎn),還是浩浩不息?是夢,還是醒?
四
父母不在身旁的那些年,我們是山間的猴子,是水里的野魚。整座高寺山的青壯年,和那些床墊工匠、劁豬佬、公豬主人等“四方客”一樣,“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自身亦成為“四方客”,走出深山老林,沿江而下,到外省“求衣食”“找活路”“搞副業(yè)”。這三個動賓短語,是方言里對“工作”的叫法。因此,高寺山變成老人、女人、孩子的天地。
我們這些留守兒童,托孤于天地,仿佛和那些出生沒幾天就分隔各圈的小豬崽擁有共同命運(yùn)。放歸自然的頑童,正處于大人們口中形容的“無法無天”的年紀(jì),照例好幾次險些鑄成大禍——
高寺山另一大隊(duì)的兩兄弟,有回得罪我們隊(duì)這群小孩兒。于是我們八九個,由一哥哥帶頭,到他們家附近,準(zhǔn)備抓住他倆,收拾一番。事情緣由早已忘卻,或許跟某件玩具有關(guān),或許跟某句臟話有關(guān),或許純粹是陳年舊賬。那兄弟倆見陣仗不對,便玩命奔騰到他們家屋旁的山林。我們娃多勢眾,將之圍困。沒想到那里有個小山洞。他倆走投無路,便躲了進(jìn)去。此洞高不足半米,寬最多一米,只能趴著鉆進(jìn)。洞外,我們這群不足十歲的孩子,為逼那兩個八歲孩子出來,居然用火柴點(diǎn)燃柴火,以煙霧熏……只聽他倆在黑暗洞穴深處被嗆得連連大聲咳嗽。假若當(dāng)時不住手,一定會成為讓那兩兄弟窒息而死的少年犯。噢!現(xiàn)今回想那天,我們與惡的距離竟是如此之近。
當(dāng)然,一個人的記憶總會有錯亂,與真實(shí)總會有差別。否則接下來的情節(jié),邏輯上根本說不通。因?yàn)橛洃浿行皭旱臒熁鹣缰螅覀冞@群人竟然全鉆進(jìn)那個山洞,又毫無緣由地與那兄弟倆和好。大家在洞內(nèi)嘻嘻哈哈,點(diǎn)蠟燭辨認(rèn)他倆以前發(fā)現(xiàn)的特殊印記——近期,經(jīng)考古專家證實(shí),竟是數(shù)億年前的恐龍化石墻。
四方群山,林地間,分布著更多大大小小的洞穴、天坑。我們最喜歡去一個雙層洞。每層大概占地二十平方米,最里面,兩層互通。洞門口有馬桑樹掩映。我們總到里面野炊,自己帶鋁飯盒,煮豌豆尖湯喝。豌豆尖往往從洞附近坡地偷得。坐在洞口,觀看山下,就像狐貍從它的洞穴朝外看:房子、密林、水田、溪流、農(nóng)人,一切都很小,幾人和穆然不語的眾山一起,觀看人與自然的動靜和折騰。
我們曾從內(nèi)洞爬到高崖頂端,往另一面的山下推落約五十斤重的巨石。幾人興奮地看它一路圓滾滾跌落,摧殘樹枝,壓倒灌木、蔬菜,直至砸到山腳一戶人家的陽溝瓦檐。我們急忙臥倒,藏在灰色蓍草叢中,任下方傳來驚天動地的咒罵聲。
我們曾沿雙層洞前金光燦燦的油菜地,躺下滾一坡,如坐由自然架起的大型滑梯。最后整坡菜地的油菜全被壓塌,狼藉不堪。
我們曾模仿每晚七點(diǎn)半準(zhǔn)時蹲守的電視劇情節(jié),膽大包天點(diǎn)燃山草,欲圖扮演救火隊(duì)員。風(fēng)勁吹,燃燒面積越來越寬,我們感覺自己就快釀成大禍,于是拼命撲打,嚇得汗淚齊流,雙腿顫抖,大腦一片空白。其中一個哥哥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條破爛的紅色秋褲,提著它狂擊,仿若手執(zhí)利劍。所幸火被這位“秋褲大俠”撲滅。
……
這些“無法無天”的陳年糗事,我極力隱藏,爺爺奶奶始終不知。父母就更不知道了。那時的他們,或許正在湖北淹沒區(qū)的峽谷間,搭棚子修路,在密林深處出賣體力,不知道那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五
現(xiàn)在,我走在鄉(xiāng)間主路,愈來愈多童年往事,仿若敞開一個又一個豁口,不知不覺間,如一群群靈幻的蝴蝶,飄出我的七竅。
我滿四歲時,高寺山才通電。那時,高寺山真是窮鄉(xiāng)僻壤。終于有一天,村子準(zhǔn)備炸山開路。各家各戶籌錢、分工,要在半山腰修一條公路。每家攤派勞力,青壯年陸續(xù)回來幫忙。爸媽也回了家,完成任務(wù)后又紛紛離開,村里又留下老人、孩子。
到了夏季,由于當(dāng)?shù)厣襟w太陡峭,幾乎每天都會筑炸藥放炮。村里那時還都是瓦屋。每天吃完午飯,昏昏欲睡,聽到高處有村民朝下方大吼:“放炮了喲!躲都起哦!”爺爺奶奶就帶我們到歇房或地窖藏好。歇房內(nèi)相對安全。地窖用來儲存紅薯、洋芋,架上木梯就可以下去。大約一刻鐘后,炮聲拉響,轟鳴震天,無數(shù)大大小小飛石布滿天空,砸往下方高低錯落的若干黑色屋頂,我們聽到樹枝亂顫聲、瓦片打碎聲、木板樓被重砸之聲,有時還聽見斷磚碎瓦、灰土墜進(jìn)鍋中的聲音,豬被擊痛的號叫聲……等一切平息,爺爺奶奶帶我們鉆出來,打掃、清理現(xiàn)場。
由于修路放炮,屋頂瓦片有大大小小窟窿。下雨天,屋里不是這里漏雨,就是那里浸水。屋里各個角落懸掛細(xì)長雨線。爺爺奶奶拿出鍋碗瓢盆,甚至夜壺、便盆接漏。四處滴水成音,擊打出高低錯落的節(jié)奏。天很快就在滴水的音頻中亮了。有回,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上面的公路有人大聲呼喊:“關(guān)電!關(guān)電!”奶奶帶我們出門看。爺爺去隔壁喊國成伯,只見國成伯連跑帶跳,沖到下面轉(zhuǎn)包埡口的電箱小屋,把村里總閘關(guān)閉。
終于停電了!我們不明所以地跟隨奶奶和一眾村人爬到主路上面,從鋪天蓋地的竹林鉆出,小雨落在深綠竹葉上。人們圍聚四周,面色陰沉。奶奶牽我們擁近去瞧——幾根高壓線自電桿高處落到地面,直直橫跨主路。
以后只要變天,鎮(zhèn)上就會提前斷電。我就坐到灶門口幫爺爺燒火。不但可以全身烤得暖和,還可以借此在灶膛草灰里甕幾個土豆或紅薯。我撥弄撥弄灶膛里的火,端端飯菜,收收碗筷。一個不留神,火快燒完,土豆、紅薯早就熟透,我趕忙一個個仔細(xì)地?fù)艹鰜怼?/p>
六
聞?wù)f雞鳴見日升。“我的書桌之下,牽掛滿園瓜果。”行文于此,此刻腦袋冒出這樣一個句子,它并非我的手寫成,而是如今已重建、擬人化的老屋娓娓講給我聽——我的這篇故事,恰似詩人即興唱出的作品,并不按照時間先后順序,而是倚仗心靈敘述線——
于是,老屋旁,菜園記憶光臨——如同坐著發(fā)呆時,云絮飛過頭頂。那座園子倒不大,約六十平方米,爺爺奶奶用竹柵欄圍成。仿佛初中玩的《紅警》游戲,鼠標(biāo)移動到哪里,光景體就照亮哪個區(qū)域——周圍黑暗一片,此刻我敲擊記憶的光標(biāo),點(diǎn)亮爺爺奶奶挑糞澆園的身影。
沒我高的那幾棵梨樹年年結(jié)滿,重得快把枝條壓斷,爺爺以木棍支撐。橘子樹與橙子樹上,我和弟弟曾找到不少蟬蛻,拿去賣錢,那時一毛錢一只。第一次見識園內(nèi)板栗,覺得很像綠色刺猬。園子最邊緣有櫻桃樹、李子樹、桃子樹、石榴樹。爺爺?shù)搅硪粋€村子弄回十幾株草莓,奶奶把它們栽活。園門前,一棵三層樓高的杏樹,我爬到頂端,到上面吃完杏子,觀瞻院落,懷抱枝丫午休。門前還有爺爺搭的葡萄架,可這些葡萄一直很酸。除了果子,里面的蔬菜種類也夠開一個菜市場。爺爺奶奶每樣種得不多,但都種了點(diǎn)兒。那時覺得芹菜又臭又苦。我總喜歡外圍的槐花、椿天、黃花、紫蘇,因?yàn)樗鼈兎胚M(jìn)面條里很好吃。古人說“庭草無人隨意綠”,蕭紅寫祖父的一年與自己的一年無法均衡,我的心靈則體感他們所言非虛。
有時天氣不佳,窗戶咔嗒作響中,暴雨自天而降。老屋旁的橘子樹,一年冬天,被厲風(fēng)攔腰斬斷,它的頭部倒在豬圈樓上,金黃橘子一個個砰然落地!爺爺緊緊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窗。千姿百態(tài)炸裂的云團(tuán)變成一攤攤雨水。夜深,風(fēng)雨逐漸小下來。爺爺喊我們伸手進(jìn)他衣服里,像無數(shù)個夜一樣,幫他撓癢??墒俏覀兛倱喜粚Φ胤健!吧厦嬉稽c(diǎn)兒,下面下面……左邊……右邊一點(diǎn)兒……用點(diǎn)兒力嘛……多摳一下……”他很享受撓到最癢處的快意。
習(xí)焉不察,年月回旋。又到臘月,此時老屋總會格外熱鬧,圓月在幽藍(lán)的星球外微笑?!叭龒{工程已經(jīng)開始了?!币荒臧职謰寢尰剜l(xiāng)過年,進(jìn)屋就帶來好消息。媽媽說:“大河(長江邊的人,都會稱長江為‘大河’)要漲水。水位線以下的,要移民到上海、江蘇、安徽……四面八方。大壩搞起來,以后電費(fèi)要便宜……”
屋外,過年豬正被村人拉扯著,由豬圈擺到案板,它們身上猩紅的“踏實(shí)肝”被殺豬匠割掉。我們這些小娃圍在一起按照大人教的方法:撒上油鹽,用青菜葉子小心包起,再以棕絲捆緊捆牢,埋進(jìn)灶膛烤來吃。年末,整座高寺山,還是成為殺豬匠的天下。四方行腳的殺豬匠滿臉嚴(yán)肅,口中念念有詞,鄭重其事地從刀鞘抽出長長的屠刀,磨完,洗凈,擺好,再為即將謝世的過年豬兒燒一炷香……
七
時間仿若幼年那些逼仄山洞中日日夜夜遲緩墜地的水滴,奢侈流逝。我們不再閑談,躺在里面昏昏欲睡,與群峰嵚巖間無數(shù)沉眠的草木、陰暗處的蛇蟲鼠蟹待在一起。我們靜觀其變。我們靜聞其音。可以看到山谷群樹掩映下,那些老瓦屋的青色屋頂??梢月犚姲肷窖湄i佬發(fā)出的尖尖哨音,隱隱約約,不絕如縷。
然而,斗轉(zhuǎn)參橫。如同傳說故事中的神靈將魔棒一揮——當(dāng)年的留守兒童,而今識得愁滋味,離開高寺山,到北京求學(xué),再回盆地定居。現(xiàn)在,老家?guī)缀鯖]有養(yǎng)豬的人家。無須操心小豬絕育,無須操心母豬配種,無須操心過年豬能殺多少斤。大伙兒需要床墊家具、蔬菜肉食,只管開車到市場購置。那些山林,繁密無路,已不能任意穿行。那些田地,對人類來說,是荒蕪,對自然來講,卻是重生。劁豬佬、殺豬匠、公豬主人、外地行商等四方客,皆已封存于我的記憶深處。
高寺山發(fā)生大變遷:從沒電、沒公路的暗淡年月,到如今村里水泥路邊安設(shè)太陽能路燈……在我外出上大學(xué)時,我那漂泊四方的父母,為照顧年邁的奶奶,也回到高寺山。去世的爺爺無法預(yù)料,爸媽望眼遍野棄置的土地,會起念籌款,成立合作社,將之開墾,種滿搖曳的金絲菊。
曙風(fēng)起四方,我的童年,正是與天地、山林、溪水相伴的時光。風(fēng)本無心,草亦生根,溪水洗耳……時隔多年,我仿佛至今還在高寺山那些洞穴中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