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歡索爾·貝婁的小說《尋找格林先生》,開頭他引的是《圣經(jīng)·傳道書》的話: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這是一句不完整的引語,完整的話則是: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因為在你所必去的陰間沒有工作,沒有謀算,沒有知識,也沒有智慧。
在讀到它時,我震驚于話語背后的力。它擊穿了我,使我恐懼,又促我驚悚作為。我理解,一個人在所在的時間,不怠惰,盡自己的力,似可在絕望的現(xiàn)實中覓找一絲希望。
一天,就在書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疊發(fā)黃的23頁的稿紙,謄寫的是一篇小說。第一頁——只有天頭的兩行格子在的殘缺紙片——上面寫著:鳥魂耿立。除殘缺的天頭紙片外,其余22頁內(nèi)容都保存完好。這是一篇失去第一頁開頭內(nèi)容的殘缺小說,三十五年前的小說?,F(xiàn)在讀來,尚有意思。小說的結尾就結束在主人公黃臉守玉像鳥兒一樣從柏樹上往下決絕地跳:
……在黃昏的火燒云中,守玉說著“飛吧,飛吧”雙臂大張著從褐色的柏樹上跳了下去……
黃面臉守玉死時,我在我們那座小縣城里上學還沒有畢業(yè),整日泡在籃球場上穿著運動褲頭拍打著籃球,而在幾百里外的省城,還在傳達著全國第二次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的精神。
玄想開去,什么樣的開頭才配得上這樣的結尾呢?原來的開頭消失了嗎?它在哪里?
1976年,我12歲。那年發(fā)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每件都堪入當代“史記”。那年夏天,唐山大地震的漣漪震感,傳到了老家什集。此地就是我在《鳥魂》結尾標注的木鎮(zhèn)。這是對??思{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馬爾克斯根據(jù)故鄉(xiāng)阿拉卡塔卡塑造的“馬貢多小鎮(zhèn)”的模仿。馬爾克斯認為馬貢多是用鄉(xiāng)愁建造出來的村鎮(zhèn),但于我看來,鄉(xiāng)愁的優(yōu)點在于從記憶中消除了所有不如人意的方面,只留下可愛有趣的地方。
我的木鎮(zhèn),也是由鄉(xiāng)愁筑起的,這是從寫作伊始就萌發(fā)的一個念頭。在紙上構思一個“曹濮平原”,構筑一個“木鎮(zhèn)”——位于黃河從河南進入山東大轉彎處的鞋底大小的村鎮(zhèn)。木鎮(zhèn)的人善良,也有火氣,保守自私但有時又宏博,好說宮廷舊事,聽一些說書的唱戲的填滿農(nóng)閑時間。他們最喜歡《鍘美案》,包文正的那些狗頭鍘虎頭鍘龍頭鍘一抬上來,整個村鎮(zhèn)的夜和人,植物也好動物也好,就炸了場子,來了精神,為壓抑的日子出一口氣。
寫小說《鳥魂》那年,我23歲。木鎮(zhèn)是我在稿紙上剛建立的一個行政村,和什集一樣有四道街,一千八百人,大都姓石、馬、周,分散在東街、西街、北街,那南街是鎮(zhèn)政府的所在。這個木鎮(zhèn)的原型就是什集,現(xiàn)在什集的格局就是木鎮(zhèn)的母本?!而B魂》中黃臉守玉就在這個背景下登場了。只是我把木鎮(zhèn)叫作木耿村。守玉和他的母親是被村寨里常在早晨拾糞的七駝子收留下的。那時的守玉,在襁褓中的守玉“用眼瞳不安定地瞅看人,那光全是一束一束沒捆好的亂柴,少有束縛的規(guī)矩”。
從小就現(xiàn)出“異稟”的黃臉守玉——這個黃臉“野種”引起了族公的不祥預感。守玉的到來會給木耿村帶來什么呢?大家都說不清,那時還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時候,而黃臉守玉的童年,你能想象得出嗎?
二
烏鴉是這篇小說的心理支撐。我曾在北京海淀和西直門附近住過兩年,那時黃昏,一些松柏古樹上,常棲落著聚群的烏鴉,標點著古都的天空,成為蒼茫古都的標配。每當日落,西邊的晚霞映照,而歸巢的鴉背好像也馱著無限的晚霞歸來,那時我的內(nèi)心里總會涌出一種莫名的感動。特別是秋冬,寒鴉夕陽古城就是一幅不好估值的山水古畫,沒有烏鴉,就少了底蘊,就少了古城的肅穆和神采。
烏鴉可說是人類非常熟悉的鳥,對其爭議最多,誤解也最多。古人把烏鴉翔集于房屋看作吉兆,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之說。漢代曾有烏鴉棲息御史府柏樹上,因而御史府又被稱為“烏府”“烏臺”。唐宋以降,國人對烏鴉的崇敬轉移到了同屬鴉科的喜鵲身上。但我還是覺得,在古詩文辭賦里,沒有一種鳥能趕上烏鴉出現(xiàn)的頻率。在曹孟德慷慨悲歌的《短歌行》里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蒼涼心緒;馬致遠的“枯藤老樹昏鴉”,更是因黃昏烏鴉的參與,才成就千古秋思之祖的美譽;秦觀的詞《滿庭芳》最經(jīng)典的段落就是“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城”,天色既暮,歸禽思宿,卻流水孤村,一身微官濩落,游子之恨以寒鴉的意象出之,讓人感懷不已。
我曾讀過愛倫·坡的詩《烏鴉》。在19世紀中葉的某個夜晚,降落在愛倫·坡書房門楣的一尊雅典娜神像上的烏鴉,“這幽靈般可怕的古鴉,漂泊來自夜的彼岸”,不論愛倫·坡問它什么,它都回答“永不復焉”,但愛倫·坡注定會和這只神秘的烏鴉周旋一生。這在西方文學史上最陰郁、最令人難忘的鳥,從那以后,就成了地獄使者成為哥特風格的標準配置了。
我老家什集,在1976年秋冬,也有很多翔集的烏鴉飛臨。先是夏天,隊長在牛屋指揮人給牛鍘草,他看人磨洋工,就罵一句。然后他往鍘口續(xù)青草,一個壯小伙兒按鍘刀,兩人配合默契,一會兒鍘出小山樣的草垛,夠生產(chǎn)隊里的牛吃兩天的。誰知,隊長“哎呀”一聲,他的左手腕被鍘刀齊齊鍘下。血流蜿蜒,赤色滿地,大家趕緊找拖拉機往縣城送,一個人捧著隊長被鍘下來的左手掌,像捧著“貢品”,那天就有漫天的烏鴉。到縣城醫(yī)院,隊長的手沒接上。幾天后,少了一只左手的隊長,吊著繃帶回來。后來,隊長的媳婦把那只左手在油鍋里炸了,焦煳煳的,裝到一個密封的黑陶罐里。她說這手不能丟,人死后要帶走。當時我們幾個學生,都到隊長家看他媳婦裝罐子,覺得神奇。
唐山地震那年秋天,黃河的水漲上了天,什集的青壯男人都到黃河大堤上防汛。鎮(zhèn)里的街道上,用帆布搭起許多防震棚,有點兒像后來的蔬菜大棚,各家都把自己家的床搬到棚里,幾百人在一個空間里睡覺。半夜,說話聲、磨牙聲、叫罵聲,各種聲響折騰得人很難入睡。一天,很多烏鴉也飛到防震棚里,站在那些橫梁上。一些膽大的孩子就去逗烏鴉,被家里的大人一頓罵:
“找死??!還嫌日子過得不夠饑荒!”
這讓我想起《鳥魂》里的黃臉守玉。他總陶醉在溫馨的烏鴉巢里,不料從褐柏樹枝上摔下來,瘸了腿。當時摔得發(fā)昏的守玉“凝視著地下一滴一滴殷紅的血跡,心里想著的是手里托的黃嘴烏鴉”。之后,瘸了腿的守玉,“多少個朝昏間”,“與烏鴉廝混在一起”。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個有著異鄉(xiāng)人背景來路不明的孩子,他精神世界的幽暗,有誰體察呢?
守玉是勤勞的孩子,每天他早早起來去河谷地里背柴捆,讓人心里有說不出的憐憫。到了上學的年齡,七駝子把他領進學校。沒承想,守玉的許多行為讓他遭到排斥,最后竟被老師勸退學了。
從學校走出的守玉,又會有什么樣的遭際呢?
“黃臉守玉五歲時烏鴉就玩得邪乎。”守玉的玩具和玩伴,就是烏鴉。守玉不與烏鴉做玩伴,不與烏鴉為友,又找誰呢?在守玉與烏鴉廝守的描寫里,你會體悟到這個鄉(xiāng)下孩子精神的孤獨。世界都拒絕了他,烏鴉沒有拒絕他?!而B魂》里寫到黃河防汛,征走了木鎮(zhèn)里的男人,包括七駝子,守玉雖然精神亢奮,但因年齡小被留在了村里。他想笑,笑完又覺得“空得煩躁”。
這一部分在小說里,是關鍵的節(jié)點:
……守玉正看見隊長從他娘的屋子里出來。那時,雞還沒有把熟睡的村子搖醒,八一族公失眠睡不著覺,只聽得房頂上有人踩得瓦楞響。他爬起身,竟發(fā)現(xiàn)守玉赤身裸體地爬到街中心一個不知何時就存在的土崗上,向著四周亂糟糟地舞著拳頭,嘶啞著一遍一遍地喊:
“有賊——”
“有賊——”
“有賊——”
就是在這樣的夜里,守玉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他看見隊長從他娘的屋里出來,于是一切都明白了:前方人在黃河的堤壩上防汛,隊長在家里睡那些防汛男人留守的婆娘。這件事對正處青春期的守玉無疑是一個打擊,也在一些方面“啟蒙”了他。到第二年褐綠的烏鴉返回孵巢時,守玉就死了?!笆赜裾f著‘飛吧,飛吧’雙臂大張著從褐色的柏樹上跳了下去?!Γ?!人怎么能學烏鴉飛呢??!’”
烏鴉,在這個小說里無疑是一個象征,那是時時圍繞在人們生活里繞也繞不開的存在。我記得1976年秋天,我、父親和村里的很多人拉著地排車,每輛地排車上裝著割下的小山一樣的蘆葦。這些蘆葦是從縣城東北鄰近黃河的一個湖區(qū)收割的,要把它們拉到菏澤的造紙廠。一天下午,我們經(jīng)過-城縣城的時候,看到打著腰鼓舞著彩帶的游行隊伍興高采烈踩著鼓點前行。
那時,縣城的黃昏近了,烏鴉照例在縣城的深秋里飛翔。
夜里,有月亮,我看到了烏鴉。我們睡在縣城外的地排車的下面,地排車的車桿被頂起來,下面就有一個窄窄的空間,父親鋪上一些蘆葦,我們躺在蘆葦上。
月落烏啼。寒霜遍地。曹濮平原,生活深處。
那時,我還沒有接觸到張繼的《楓橋夜泊》。我初中老師講解《楓橋夜泊》的時候,我說,老師,我經(jīng)歷過。那天夜里,我和父親用地排車拉葦子,我們睡在月下。半夜,我們的地排車上落滿了霜,我父親的額頭上也落了霜,我聽到了烏鴉的叫,我們拉的討生活的地排車就是船。我沒聽到鐘聲,但我聽到了木鎮(zhèn)拉地排車的那些農(nóng)民,在幾十輛地排車下傳來的鼾聲。
那是我少年時的第一次失眠,因為被霜打濕的父老的鼾聲。
三
《鳥魂》的基本情節(jié)和故事背景大概如此?,F(xiàn)在它是一篇丟失了開頭的小說,開始就是第二頁稿紙上我鋼筆字的模樣:
——楊樹,以及各種虬枝畸曲的褐色柏樹。
鬢發(fā)蒼白的父親對我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一片迷惑的顏色……
現(xiàn)在的文本如我早年在鄉(xiāng)村借到的書——前面幾十頁沒有,有時結尾也沒有。我只能沒頭沒腦地亂看,胡猜,怎樣開頭?該如何結局?“——楊樹,以及各種虬枝畸曲的褐色柏樹”,這句話的前面一頁,會是什么內(nèi)容?
我必須為我三十五年前的小說尋找一個丟失了的開頭,如修復文物,修舊如舊。
在大學教課的時候,關于文章,特別是小說的開頭,常被我舉例的,就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經(jīng)典開頭。這個開頭像印刷機印在我的腦子里:“許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貢多是一個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蘆葦蓋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條河邊。清澈的流水急急地流過,河心那些光滑、潔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動物留下的巨大的蛋。這塊天地如此之新,許多東西尚未命名,提起它們時還須用手指指點點。”
回到《鳥魂》尋找開頭的話題。我的閱讀習慣從小養(yǎng)成,如果一篇文章開頭不能吸引我讀下去,就像到飯店吃菜,頭一筷子的菜敗壞了味蕾,那我就會拒絕了這菜。我在課中強調(diào),文章的開頭就是文章的基調(diào)。路遙在寫作《平凡的世界》的時候,因為開頭的文字,思慮多日,輾轉反側,不知從何下筆。他的《平凡的世界》的開頭仍以“傳統(tǒng)”寫法展開:“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jīng)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p>
在故事還沒有開始前,用淡淡幾筆去勾勒出一個畫面,描畫那個年代的空氣、溫度、陽光和故事背后的風景。雖然人物尚未登場,但基調(diào)已經(jīng)定下。
而莫言看了《百年孤獨》之后,才知道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在莫言的小說中,處處可見神似這一經(jīng)典開頭的痕跡,陳忠實的《白鹿原》也是如此。這一技巧被我國當代作家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直挪用到了現(xiàn)在,陳彥的小說《主角》第一章第三段開頭第一句便是:“很多年后,憶秦娥還記得,改變她命運的時刻,是在一個太陽特別暴烈的下午?!边@是對馬爾克斯的步以之亦趨以之。
那我能否模仿《百年孤獨》給《鳥魂》來個這樣的開頭:“七駝子站在黃河防汛的堤壩上,看著那洪水中順流而下的死豬、牛、門板,還有未散開的麥秸垛上的幾只雞,他不會想到黃臉守玉在未來幾天的夜里,在街上聲嘶力竭地喊,有賊,有賊,有賊,月亮很圓,黃臉守玉月下的影子有點夸張。”
在我印象里,卡爾維諾也曾以十個小說的開頭組成了一篇小說,這就是著名的《寒冬夜行人》,又被翻譯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小說被分為十二章,一到十一章每一章之間都有一個故事的開頭,分別是:寒冬夜行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顧眩暈;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一條條相互交叉的線;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最后結局如何。每一部都有不同的情節(jié)、作者、氛圍和風格;每一部都在第一章后戛然而止,留下懸念。在讀者不斷閱讀、不斷尋求答案的過程中,書中的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和節(jié)奏,也如走馬燈不斷變換,十部小說像連環(huán)套般依次展開。
卡爾維諾說:“我真想寫一本小說,它只是個開頭,或者說,它在故事展開的全過程中一直保持著開頭時的那種魅力。”卡爾維諾做到了,如果將這些故事的開頭連在一起,就會變成這樣一段話: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怕眩暈,望著黑沉沉的下面,在線條交織的網(wǎng)中,在月光照耀的樹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最后的結局是什么?而這又可以構成一個新小說的開頭。
奧茲認為一篇故事的任何開頭,都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一種合同。只有讀者認可合同,并認真體會,整個故事的脈絡和核心才更容易展現(xiàn)在你面前,而不至于從一開始便迷路,越走越偏。而我的小說《鳥魂》,如果設計多個開頭,那會是一種什么景象?
我喜歡代入感的開頭,一下子把人抓住,直接進入敘述,好似成了里面的分子,就像瑪麗蓮·羅賓遜的《基列家書》開頭:“昨天晚上,我對你說,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你問:‘上哪兒?’我說:‘到主那兒?!阌謫枺骸疄槭裁矗俊艺f:‘因為我老了?!阏f:‘我不覺得你老?!惆咽址诺轿业氖掷?,說:‘你還不太老。’好像這事兒你說了算……”
一打開《基列家書》,不用讀故事,你就會被其敘述打動。書中涉及的事物包羅萬象,但歸根結底,它只說明了一件事:人,應該如何去生活。重點章節(jié)體現(xiàn)的全是埃姆斯對自己一生的反思,對生命,對神、愛與罰、變遷與滯留的思索。由沉重寫到輕盈,由離鄉(xiāng)寫到歸鄉(xiāng),埃姆斯緩緩地回憶,回憶滲透于每一段往事,每一篇布道書,每一條圣經(jīng)教義講解……沉重堅實,歷歷在目。
這就是代入感,當我讀它時,我總想起我的父親。在我到北大進修前一個多月的暑假,我回老家,夜里睡不著。那是夏天,我走到東屋,父親正對著門睡。我坐在父親的床頭,兩個人開始對話,那是我一生和父親說話最多的一次。到了半夜還意猶未盡。冬天,臨近年關,父親中風臥床一個多月,最后死在了臘月二十五。埃姆斯有點兒像我七十歲的父親,那種絮叨,有一種歷史的引力,讓我欲罷不能。
如果給《鳥魂》一個代入感的開頭,我覺得可以這樣:“我不記得,我問過父親多少次,人會飛嗎?有時候,我和伙伴爬到房檐去掏剛孵出的麻雀,望著村莊上空蒼茫的藍色虛無,曾想到飛,那時,我就想到黃臉守玉,他是木耿村的第一代鳥人?!?/p>
小說常見的開頭是建立一種氛圍感,這種氛圍感散發(fā)著作者的獨特氣味,魯迅《故鄉(xiāng)》開頭的那種蕭瑟就是。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里,也向我們展示了他特別發(fā)達的嗅覺。他在小說的卷首語里寫道:“哎呀,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頓河的氣味,哥薩克草原的氣味,其實就是他的故鄉(xiāng)的氣味?!辈剪斨Z·舒爾茨《鳥》的開篇也制造出一種冬日黃昏的氛圍感,如油畫:“昏黃的冬日來臨了,四處彌漫著無聊。鐵銹色的大地上鋪著一層白雪,猶如一條磨得露出織紋的寒磣的桌布,上面滿是窟窿……”故事在這樣孤寂慘淡的陰冷中開場了。
如果從氛圍感的角度擬寫《鳥魂》的開頭,一定是這樣的:“木耿村的夜,褐色的烏鴉在樹上凝固著,一只貓冷靜地守在一個有老鼠出沒的頹棄的倉庫的門洞,它的眼睛,就是這黑暗落在角落里的星辰,它毛茸茸的柔軟的身體像黑夜一樣浮動著、舒展著,這時,一只老鼠探頭探腦地出來了,‘喵嗚——’,隨著一聲尖利的哀號,貓叼著它的戰(zhàn)利品隱進了七駝子的鼾聲里……”
人們喜歡狄更斯《雙城記》的開頭:“那是最昌明的時世,那是最衰微的時世;那是睿智開化的歲月,那是混沌蒙昧的歲月;那是信仰篤誠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陽光燦爛的季節(jié),那是長夜晦暗的季節(jié);那是欣欣向榮的春天,那是死氣沉沉的冬天;我們眼前無所不有,我們眼前一無所有;我們都徑直奔向天堂,我們都徑直奔向另一條路——簡而言之,那個時代同現(xiàn)今這個時代竟然如此惟妙惟肖,就連它那叫嚷得最兇的權威人士當中,有些也堅持認為,不管它是好是壞,都只能用‘最’字來表示它的程度?!蔽颐看巫x到這個開頭,血脈都會不自覺地涌動。狄更斯的這段開頭張力巨大,語句對仗,通過詞句上的對立達到了高度的概括。在有的人眼中,法國大革命是最美好的時代,無數(shù)前人為自由為人權而奮斗;但在有的人眼中,那也是最糟糕的時代。歷史就像非當事人一般,轉動大車輪翻滾,有時卡在一個地方重復翻滾,有時則順應時代往前推進。
而回到《鳥魂》那個特殊的年代:“那是個癲狂的時候,也是孤寂的時候;是光明時節(jié),也是暗夜之時;人們篤信,人們也大惑。心中希冀多麗之陽春,也充滿絕念之窮冬?,F(xiàn)在回顧那個年代,真是驚心動魄,洪水,地震,隕石墜地,泰山其頹,梁木其壞,哲人其萎。”
當然開頭也有從中間掐出“高潮”,以橫截面開篇的;也有不鋪墊直接面對緊張的,開篇如驚雷、爆竹;也有童年視角的,死人視角的,上帝視角的……
四
我喜歡麥克尤恩的小說,他小說里的美學極為迷人,優(yōu)雅與兇狠一色,細膩與粗糲共舞。他就像一個外科醫(yī)生,用冰冷的刀刃在溫暖的肉體上劃出刀的行進軌跡,傷害與救贖、冰冷與肉感共存。我信奉他說的:失去對世界的好奇,就等于靈魂死亡。
就在我為《鳥魂》設計十個開頭的時候,在書桌抽屜的夾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皺巴成團的紙。我隨意取出,驚呆了:這正是《鳥魂》丟失的第一頁!其樂何如?
紙的顏色是三十五年的滄桑,鋼筆的字跡是我三十五年前一筆一畫的心血。開頭的一頁是這樣:
關于我正在寫出的一切,我將要寫出的一切,以及我永遠寫不出來的一切,都可以看作心靈戕害而早逝的小毛弟弟的獻辭。
——題 記
黃面臉守玉的一生對我們來說是個謎。故事的開頭是,村寨里的七駝子揚起簸箕溫故拾糞的早晨,在河谷地里發(fā)現(xiàn)了守玉和他的母親。那時守玉才誕生兩個小時零幾分鐘,河谷地是被人們記憶遺棄的地方,沒有漫漫的水流,除了雜七雜八的老草,便剩蔚為壯觀粗成幾摟的樹木,榆樹,槐樹,栗子樹……
這樣的開頭也許是稚嫩的。我還記得當時的寫作習慣:買很便宜的白紙,然后裁成八開的模樣,就在白紙上,寫。那時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扇,夏天,我把腳泡到一個涼水盆里,汗水打濕了我的白紙。冬天,我趴在床上寫作,因為沒有書桌。
這個小說當時投稿了嗎?編輯是如何對待的?又因為什么我后來走上了散文寫作的幽僻的路?這些問題,沒有隨著我找到小說的開頭而解惑。《鳥魂》是我三十五年前的習作,我那時23歲,我不知為何設計了一個平原里學烏鴉飛的孩子,但飛翔一直是平原孩子的夢,豈止是黃臉守玉。我在夢里也曾飛過屋脊,在鄉(xiāng)村的上空一遍遍滑過。中年后,我飛翔的夢終止了,但黃臉守玉又一次喚起了我心里的飛翔。
這時,我的靈魂一下肅穆起來。嘿,黃臉守玉,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