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走路（組詩）

作者簡介：小米，原名劉長江，1968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寫詩歌、散文、小說，偶爾寫評論。甘肅省隴南市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主席，文縣文聯(lián)主席。出版詩集《小米詩選》《十年詩選》。

低頭走路

小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

去上學(xué)的路上

能撿到別人失落的，亮晶晶的硬幣

我想用它給自己買糖吃

我就這么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

低頭走路的習(xí)慣

我已經(jīng)老了

在路上的大半生

我撿到的硬幣

我也記不住了，我也數(shù)不清了

這一生

我知道自己

做不了什么大事情

但我已經(jīng)撿慣了

別人落在路上的

細(xì)微的

亮晶晶的甜蜜

仿佛口水隨時都要盈溢在閉緊的嘴里

路

母親是一本緊閉著嘴旳書

我出生的那一扇門是

我自己的扉頁

我出門后半路就變成了引子

我走得越遠(yuǎn)路就伸得越長

我把自己走成了一部

不知道該怎么結(jié)尾的長篇小說

此時我停在

上一章與下一章之間的空白處

在兩張紙構(gòu)成的夾縫里

像一枚書簽

我的腳已不再像筆

腳印的一顆顆漢字

筆尖也吐不出來

吐出來的雖然似乎都還在

卻褪色、模糊

我越來越看不凊了

仿佛我走出來的那一間小屋子

我出來后就變成了空的

仿佛母親沒有生下弟弟和妹妹

仿佛母親生下我之后

就等我兜一個很大的圈子

又鉆到她的子宮里去

戈壁灘

仿佛不是走進(jìn)一篇又大又開闊的經(jīng)典著作里

仿佛我到了被人打開的《新華字典》里

滿地散落的漢字，了無生趣

——哪怕只看見一株

只有一兩個筆劃的草

也好呀

但眼前沒有

仿佛我是一只

扭動著小腦袋瓜的，不知所措的蜥蜴

西瓜

刀尖像手指

剛找到肚臍

西瓜就迫不及待地

“呀”一聲

打開了自己

那一聲“呀”

只有一個字

那么輕

還拽著尾音

像驚呼

又似乎透露了，滿心的歡喜

愣神的瞬間

被打開的喜悅

似已讓我

措手不及

刀

我一直都不喜歡刀

但我喜歡它，刃上的寒光

有一把刀高高懸掛著

抬頭能見就行了

真不希望它，被誰使用

生活中的刀子

跟刀不同

生活中的刀子常常是用來切菜的

削水果皮的

生活中的刀子

常?？仕懒?/p>

也喝不上，一滴熱血

生活中常常沒有我希望的刀

或者有

卻都是

用孩子們玩的水晶泥做成的

或生了銹的

鐘表

鐘表死在了它死的那個時間

它不再擁有曾經(jīng)擁有的

那么長的時間了

仿佛鐘表的一生

只在死的那一刻

活過

仿佛鐘表活著的那么長的時間

都已經(jīng)死了

遮陽傘

那一天，天很熱

云給我打著遮陽傘

我走到哪兒云就忙著把笨拙的身子

挪到哪兒。云移動得磕磕絆絆的

仿佛天上，也有曲折

后來我就看到追著我的那一朵云了

普天之下沒有第二朵

還在地上蹣跚著，形單影只

像一頭花發(fā)的母親

我已經(jīng)是她

五十好幾歲的，一個老兒子了

卻還獨(dú)自一個人

頭頂酷暑，在趕路

病月亮

月亮準(zhǔn)時來了

但在穿過一塊黑云時感冒了

月亮以手掩嘴

想要捂住咳嗽

聲音雖然憋死了

唾沫還是忍不住被噴嚏扔飛了出去

月亮的喉嚨舒服多了

可以安靜下來喘一口氣了

等濺出去的唾沫全都晾干了

月亮才把一塊沒有病毒的天

滿面羞愧地

又捧給我們

馬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馬背

馬靜靜立著

四蹄一動不動

唯馬尾不時擺一下

他的手指又輕輕劃過了馬背

在馬一側(cè)

靠近肩胛骨的地方

他也靜靜立著

不說話，不抬頭望別處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馬背上

這匹紅緞色的馬

豐腴，安寧

伸長脖子，揚(yáng)起了頭

仿佛它是他的女人

仿佛等他親吻

果子們的愛情

杏雖早熟卻又是青澀的

它們藏在葉子里，遮遮掩掩，像高中女生

櫻桃過于多情，只見了對方一次面

就連忙把自己變成了小婦人

我在野草莓打著的燈籠旁

找到鳥兒的尖喙、螞蟻的嘴唇

我又在桃子臉上，看到花開時的紅暈

我看見蘋果快要把胸衣?lián)纹屏?/p>

還要使勁，挺身而出

我看見梨子提著滿滿一罐蜜

仍覺得自己不夠甜

我聽見西瓜在嘮叨，說是

愛一個人甜蜜又沉重

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后來我又問石榴

是不是真的愛上了燃燒的夏天

它紅著臉，閉緊了小嘴，不吭聲

甚至憋到秋后，天都有些涼了

才打開心扉，坦露滿腹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