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聶趙陽，生于1984年，籍貫河南濮陽。湖北荊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作品》《三峽文學(xué)》《百花園·小小說原創(chuàng)版》等。多篇作品被收入選集。

望著對方一臉橫肉的唾沫四濺，父親一腳踹翻剛靠墻上的鐵鍬，泥濘的膠靴面露猙獰，隨后鐵鍬驚聲尖叫。

“你們就是吸血鬼！正灌溉季節(jié)，一個月電費六七百！一畝地一年能收入幾個錢？你們有半點兒良心嗎！”

父親兩腮顫抖著，牙關(guān)緊咬，油膩的汗水在臉上沖出泥溝。對方抖著身子冷笑著，雙手一攤：“嫌電費高就別澆地哪?！?/p>

父親握緊拳頭，眼光在地上掃視，落在橫在遠(yuǎn)處的鐵鍬上。很顯然，對方感覺到了父親的恨恨殺意，賬本一抓，撒腿就跑，一邊扭著頭喊：“你自己算算清楚吧！這也做不了假！”

父親氣沖沖地窮追，實在趕不上，彎腰喘著粗氣，忽然勁草般拔著身子聲嘶力竭：“我操你八輩祖宗！”

他終于回轉(zhuǎn)身，逆光而回，黑黢黢的剪影吞噬所有?！鞍Γ　彪S著嘆息，剪影萎地而窩。

“要是雪亮還在，那該多好??！”

真的是，要是雪亮還在，那該多好??！

對我們村而言，雪亮是偉人一樣的存在：他是我們鄉(xiāng)第一個創(chuàng)辦工廠的；他是我們鄉(xiāng)第一個把毛巾賣到新馬泰的；他是我們鄉(xiāng)第一個開上小轎車的；他是我們鄉(xiāng)第一個用上大哥大的；他是我們鄉(xiāng)第一個上電視新聞的，并且三天兩頭露臉講話……他以一己之力，賦予全村甚至全鄉(xiāng)人驕傲。

而最讓我們引以為傲的，是村里擁有的“電力專線”。九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大都還在燒煤油燈。即便后來架了電線桿，但供電不足，往往要睡覺了電燈才亮起來。但我們村就不一樣咯，憑著雪亮的工廠，鄉(xiāng)電力局直接架專線過來，全村共享。那時候去縣城趕集，路途遙遠(yuǎn)，夜幕降臨，尚不知何時能到家的時候，大人們就會興奮地說：“看到那個亮著的村子了嗎？那就是咱們家了！”

雪亮還有一個大手筆，是座四十五米高的水塔，就建在廠里，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地標(biāo)參照?！案咛幫?，水塔在中央，向東三里寒泗寨，向西五里同祝浜，向南八里范石牌，向北十里陽邵鄉(xiāng)。品行如水塔，功德見雪亮?！薏蓬}贈”。巨才是從村里走出的大文豪，在北京開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據(jù)說還是某文化組織重要人物。能得到他的題詞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沒想到他還專門找人刻了碑、掛了彩、吹吹打打送到廠里?！暗於ㄎ覀兇逶卩l(xiāng)里的中心地位。”巨才文豪和雪亮四手緊握時說出的這句話，成了十里八鄉(xiāng)丈量村距的依據(jù)。

水塔建成，自始至終雪亮沒讓村里出一分錢。在落成儀式上，他熱情高昂地宣告：“我的廠在一天，就為村里免費供水一天?！比思疫@德行！嘖嘖！

要知道，雪亮的童年是很不幸的。爹媽死得早，一個姐姐帶六個弟弟，乞東家，討西家，白天吃不飽，冬天暖不著，幾年下來，弟弟走了仨。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家家能頂多大力氣？沒兩年，只剩下行二的雪亮、行五的明亮和老六清亮。別看明亮年紀(jì)小，腦瓜子活泛，嘴巴乖巧，乞討來的食物每次都夠三兄弟分。雪亮勤勤懇懇，干活賣力，收獲不少好東家。只有清亮喜歡一些小偷小摸，幾次被打到半死，卻還是死性不改，終于在十五歲那年飛檐走壁時，不慎跌入豬圈，口鼻被豬糞濃漿糊住，悶死了。兄弟倆當(dāng)沒這個弟弟，涼席一卷，刨坑埋了。

雪亮常說，自己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回饋社會也是初心所在。這句話被電視臺多次報道，還被涂成大字刷在廠門口的墻上。從建水塔、免水費、架專線等一系列大慈大善可見他也是這么踐行的。就連巨才文豪也是為“給雪亮寫一部傳”來的，他說：“這是一個有著偉大人格的人?！彼踔琳J(rèn)為：“不把這種品格傳遞下去，是人類精神文明的損失?！毖┝梁苄疫\有這么一個知己，專門留了宿舍和辦公室，供他創(chuàng)作使用。巨才表達了感謝，并告訴他：“創(chuàng)作是個漫長的過程，沒有時間的沉淀就看不出人生的深度，沒有跌宕的經(jīng)歷就無法感染人心?！毖┝岭m然不太理解，但是無比認(rèn)同。五年里，倒也看到過十幾頁文字，但畢竟自己沒怎么上學(xué)，不敢亂評。“專業(yè)的人做專業(yè)的事。文化人的事，讓他們文化人弄去吧。”

雪亮還專門成立一個企業(yè)文化部，由巨才打理，一年批二十萬經(jīng)費?！岸f吶！我一個月工資只三百塊，要六十年不吃不喝才攢得出來?！蔽业牡艿茉?jīng)對此艷羨不已且憤憤不平。但企業(yè)文化部終究還是做了些事，比如“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回饋社會也是初心所在。——雪亮語”這條標(biāo)語就是他們刷的，把雪亮推成縣優(yōu)秀企業(yè)家并多次在新聞上露臉也是他們的運作。用巨才的話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四兩撥千斤，比起央視那些標(biāo)王手段，我們是撿了大便宜！”看著報紙上的巨幅報道和電視上侃侃而談的自己，雪亮深以為然，“果然文化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但巨才畢竟是做大事的人，京城里事務(wù)繁忙，雪亮想要討教文化事的時候，他都因“忙文化事兒”而不能成。連續(xù)幾次之后，巨才也覺得虧欠——畢竟二十萬塊錢不是桌子上的擺件。年初動員大會上，在雪亮做完“人才是興廠第一要素”講話后，巨才推門而入，緊隨其后一位少婦，離得遠(yuǎn)看不太清，但橘紅色的西服套著凸落有致的身材，著實很亮眼。

巨才描繪了接下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一年、五年，乃至十年百年。雪亮聽得雙拳緊握、臉紅脖腫，心潮陣陣澎湃。巨才說到意氣風(fēng)發(fā)時，陡然一指少婦：“淑芳可是圈子里的專家，身價可不低呢。不過我也說了我們的關(guān)系，這點面子她還是給了，錢倒不多，年薪十萬……”雪亮嚇一跳，繃緊神色問：“十萬？”巨才樂滋滋看著雪亮：“你也覺得劃算吧？憑我們的關(guān)系，我肯定是盡心盡力的?！毖┝劣行擂?，回應(yīng)道：“我這里的經(jīng)理層一年工資還不到一萬，她一個人年薪拿十萬，這成本不是一般的大啊。”巨才有想到他會吝嗇這點兒錢，就做出氣沖沖的口氣，幾乎是吼出聲來，以至于淑芳坐立不安：“你要懂得人才的價值！那是錢能衡量的嗎？再說，你用的是什么人？淑芳是什么人？京城策劃圈專家！十萬塊錢不夠她在京城干一個月！她為什么愿意過來？還不是看我的面子？”巨才拍拍淑芳的肩膀，示意她坐直身子。

雪亮低頭沉思，順便偷偷瞄了淑芳幾眼：年紀(jì)應(yīng)該不算大，二十七八歲？真有味兒。到底是京城來的，胚子好，渾身上下緊繃繃的。巨才盯著雪亮，朝淑芳擺擺手。淑芳起身，雪亮的眼光跟著她扭捏的腰肢出門，舌尖在嘴唇上抿了一圈。

巨才湊過身子，笑嘻嘻地對雪亮咬耳朵：“淑芳絕對是個人才，就看你怎么挖掘了?！迸R出門，還神秘地擠了擠眼。

十萬塊錢對雪亮來說也不算多。從建廠開始，兄弟倆就分工明確，雪亮主內(nèi)，明亮主外。明亮常年待在新馬泰，只有過年才能見一面。不過多虧有這個兄弟，又趕上行情好，廠里效益年年翻，前年營業(yè)額已經(jīng)超五千萬，十萬塊錢不過是毛毛雨罷了。但是這兩年社會發(fā)展快，人們的審美要求更高，據(jù)明亮說印花技術(shù)已經(jīng)被淘汰了，當(dāng)前流行的是提花，從馬拉西亞的各大酒店開始，原有訂單陸續(xù)都停了，退單率達到了百分之三十。機器要換新，老機器只能當(dāng)廢鐵賣，這一進一出少說四五百萬。何況新機器多久會過時，誰也說不準(zhǔn)。雪亮確實有些傷腦筋，但一想到淑芳那對緊繃繃的半球，他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干脆試一試，“挖一挖”，萬一能挖出水呢。

安排好淑芳，巨才帶著十萬塊錢回京城了，說是要公關(guān)更大的平臺，爭取能在央視上露露臉。巨才前腳走不到三天，淑芳就命人把墻上的口號標(biāo)語抹掉，整面墻刷上白漆。不幾天拉來一堆材料，嘰里咣當(dāng)忙活半天，材料一塊塊拼成了立體字，還是那句口號，標(biāo)點符號都沒改，但檔次立馬提升幾十倍。天色在工人的贊嘆聲中暗了下來，人群將散的時候，淑芳把雪亮拖到字跟前，大聲喊著“三！二！一！”聲剛落地，字體齊亮，暗下來的天映成白晝。雪亮驚訝地享受著所有人的贊嘆，紅著的臉有些局促。孩子們歡呼著，跳躍著，跑來跑去。工人們一遍遍摩挲著發(fā)光字。村里還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歡聲笑語，此起彼伏。這一刻，雪亮感受到滿足：十萬塊錢嘛，值！

但巨才大為惱火。淑芳說：“文化也是大生意，眼光嘛，要放長遠(yuǎn)了看。”巨才表示認(rèn)同，但對她花了五萬搞幾個大字耿耿于懷。淑芳不管那么多，緊接著推行“吃屎行動”——這是職工的叫法，正確的讀法是“CIS行動”，簡單說就是穿統(tǒng)一的衣服、喊統(tǒng)一的口號、說統(tǒng)一的話，整個園區(qū)刷統(tǒng)一的漆。廠區(qū)面貌煥然一新，雪亮很滿意。巨才到底坐不住了，連夜飛了回來，把淑芳拉到角落里一陣數(shù)落：“賬上只剩十萬塊錢了，你還瞎折騰什么？這里不是京城！”淑芳看著巨才變形的臉，憋不住笑出聲來：“你不該對我說這個，你要去向他告狀?！本薏拍涿?，淑芳逼著他快去。

雪亮認(rèn)為巨才說得有道理，但更認(rèn)可淑芳制造的新氣象。巨才正苦口婆心的時候，淑芳推門而入，沒說一句話，就那么淚汪汪地望著雪亮，滿腹的委屈和倔強化作晶瑩玉齒對繃緊嘴唇的擠咬?！罢孀屓诵奶?。”雪亮站起身走過去拍著淑芳的肩膀，“花完再撥嘛，十萬塊錢就十萬塊錢，咱又不差這點點?！笔绶嫉拇笱劬﹂W出水汪汪的光，她雙手抓過雪亮，肉嘟嘟的唇在他臉上燙下一記血紅印。雪亮又是興奮又是尷尬地望向巨才，目光熱烈地跳躍。巨才畢竟是京城來的，見怪不怪，打趣道：“對男人來說，世界上就沒有女人兩滴眼淚解決不了的難題?！睋u著腦袋拉門而去。

從此巨才就來得更少了，廠里的“文化事兒”徹底交到淑芳手上，企業(yè)文化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直到雪亮老婆撞見他們的事之后，人們才知道淑芳早已把“文化工作”深入到雪亮身體里了。這事在廠里和村里迅速發(fā)酵，很快又成了鄉(xiāng)里和縣里的談資。起初雪亮確實覺得羞于見人，但聽得多了反而覺得無所謂了，畢竟沒誰敢當(dāng)面說什么。雪亮不在意了，大家也不再提了。何況淑芳也沒把這事當(dāng)事，文化工作照做，文化運動依舊。雪亮老婆可受不了這屈辱，三番五次在廠里鬧，影響非常不好。雪亮干脆，直接提離婚。

農(nóng)村里的婚姻，哪里有那么純粹？不是鄉(xiāng)里鄉(xiāng)鄰，就是遠(yuǎn)親舊故，鎮(zhèn)里干部也跑來做工作。但說實話，一個是吹彈可破的京城少婦，一個是臃腫松垮的農(nóng)村婆娘，你選哪個？都是擺明的嘛。來做工作的到最后反而勸雪亮老婆想開些，搞得人財兩空就不劃算了。但雪亮真鐵了心，任誰說都不回頭，理由很簡單：“一個女人家，不顧臉面在大庭廣眾撒潑賣乖，丟不起的人！”

事情終于在“一百萬的青春損失費”的作用下塵埃落定，淑芳火線發(fā)展成為名副其實的廠長夫人。雖然沒辦婚禮，但還是擺了近一百桌酒席。雪亮給巨才發(fā)了請柬，但他因為“最近忙一些大的文化項目”不得空。雪亮對淑芳說：“沒有巨才牽線，我們倆也沒有這緣分?！笔绶疾淮鹪?，舉杯敬雪亮，酒杯里蕩漾著嬌滴滴的大雙喜，滑溜地鉆入紅唇皓齒間。

淑芳升級后的身份，賦予她更深更廣的執(zhí)行權(quán)。通過對比更詳細(xì)的財務(wù)數(shù)據(jù)，她發(fā)現(xiàn)廠子存在多個問題，生出更多經(jīng)營建議，比如采購成本和銷售利潤的優(yōu)化。雪亮感嘆她這個賢內(nèi)助來得太晚，淑芳咯吱吱地笑著，順勢倒進他懷里：“人家這不還是來了嘛?！比崛鯚o骨的溫柔，腐化得雪亮給予她更大的支持，當(dāng)然包括重新調(diào)整采購部、銷售部人員結(jié)構(gòu)和激勵政策。

明亮對此憤憤不平，兄弟倆在電話里大吵一通。明亮罵雪亮是被妲己迷惑住的商紂王，廠子早晚要毀在她手里。雪亮怒不可遏地捶著桌子，整個樓層咚咚作響。淑芳走到他身后，環(huán)抱著他的腰，前胸熨著他的后背，怒氣在摩挲中緩緩消失。他向兄弟發(fā)出了第一次，卻也是最狠的一次命令：“年底回來交接，你做廠子管理，你嫂子來負(fù)責(zé)市場和采購?！痹捦怖镆魂囲o默，突然傳來噼里啪啦摔碎的聲音，隨即是刺耳的尖嘯。

就在淑芳和雪亮計劃重新調(diào)整市場的時候，突然而至的消息幾乎讓每個人窒息——明亮去世了。死因眾說紛紜，有說是心肌梗塞，有說是遭遇意外。傳奇的說法至少有兩個版本：一說得罪了幫派被槍殺，一說偷情被捉刺死在床上。雪亮親自去取的骨灰，“可憐啊，一米七八的大個子，竟沒裝滿這十幾公分的方盒子。”他同時帶回最確切的說法：“沒日沒夜的喝酒，就為多賣幾條毛巾。這下可好，人喝走了，賣再多毛巾又有什么用呢？”雪亮忍不住哽咽，隨即涕淚泗流。但這并未影響其他說法的繼續(xù)演進和流傳。

淑芳的接棒從主動謀劃突然變成被動救急，讓她措手不及。她試圖把銷售隊伍重調(diào)回當(dāng)初，但這讓她陷入更加不利的地位。短短幾個月，新馬泰市場跌入了冰窟。

這期間，明亮的老婆不止一次來找雪亮，哭訴孤兒寡母的難。雪亮自與前妻離婚后，兒子也不跟自己來往；明亮一脈雖有血緣，但自小在馬來西亞長大，六歲就改了國籍，明亮一走，這一支也成了流水浮萍。雪亮還是給了五十萬安家費，弟媳雖然嘴上不滿，卻也沒再糾纏。但淑芳很不爽，“正缺錢用錢的時候，還這么大方，你可真是慈善家！”弟媳拿到錢的第二天就投奔兒子去了。淑芳感覺受到了莫大的欺騙和侮辱，咬牙切齒，一個月沒讓雪亮碰。

銀行是最快反應(yīng)過來的，他們迅速撤回了過橋資金。盡管雪亮剛開始并未在意，直到幾家銀行一齊出現(xiàn)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但一時之間哪里有解決辦法？很快各種訴訟接踵而至。淑芳就知道那五十萬不能給。雪亮氣哼哼地說：“就那點兒錢能解決什么問題？”但他內(nèi)心不得不認(rèn)可淑芳的說法。

“蚊子腿也是肉，現(xiàn)在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節(jié)約開支，廠子活不下去，一切都是妄談?！笔绶即咧┝僚茈娏殖妨藢＞€，又跑村里停繳了村民水費。“他怎么能擅自做主！不怪明亮說他是被狐貍精蒙蔽了眼睛！簡直連良心都被吃了！”村民們對于自己的顯擺優(yōu)勢被剝奪表示極大不滿，甚至集結(jié)上訪?？h里對此也表示了極大不滿，認(rèn)為這嚴(yán)重影響了地區(qū)安穩(wěn)。很快，生態(tài)環(huán)境、市場監(jiān)督、勞動保障……各個部門接踵而至。雪亮不堪其擾，只好帶著淑芳躲去省城了。廠里干部職工一樣不堪其擾，但總有會來事的，備著好酒好菜好生招待，竟然相安無事。

雪亮和淑芳的舊事隨時會被翻起。街頭巷尾扎堆兒的人，更是帶著解恨的口氣，描述得更加細(xì)致和精致，聽者哈喇子墜著打提溜，落到地上砸出水汪汪的坑。如果突然看到雪亮的四個圈出現(xiàn)，他們又巴巴地望著，直到車輪子慢下來，年長者就趕緊站起身迎上去，丟掉夾著的卷煙，一邊從內(nèi)口袋摸出硬挺的盒煙，一邊奔到車窗前，弓著腰，笑嘻嘻地遞上去。雪亮搖下車窗，對他們打一聲招呼，揚長而去。然后他們就直起身，把煙盒塞回去，昂首挺胸地講起和雪亮的交情，當(dāng)然少不了他小時候的各種糗事。聽者和講者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廠子竟然不溫不火地活了下來，雖然員工不到鼎盛時的五分之一。這出乎淑芳的意料，“看來現(xiàn)在國外市場的確已經(jīng)不行了，我們必須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毖┝翢o力干涉太多廠子的事，他支持淑芳的想法，更支持她的決定。她年輕，想做事，雪亮認(rèn)可，讓她放手干——畢竟，最近他的身體出了狀況。

醫(yī)生說讓他放松心情，不要太過擔(dān)憂。但同期的病友告訴他這是富貴病，“不是誰都有資格得的。”雪亮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覺得很新奇，很好笑。但他確實笑不出來—— 一個月?lián)Q一次骨髓，頂淑芳一年的工資。這尚可以接受，但那種疼痛實在是難忍，簡直要命。淑芳專門雇了保姆和醫(yī)護來照顧他，但自己還是保持每兩天一次陪伴，周末基本上全陪。起初大家以為他們是父女，也有人認(rèn)為是老板和秘書的關(guān)系，當(dāng)大家知道他們是夫妻之后，紛紛羨慕。這讓雪亮很受用。雖然醫(yī)生一再強調(diào)讓他保持樂觀心態(tài)，積極抗病，但看到身邊的病友陸續(xù)消失不見，他的內(nèi)心總會泛起波瀾。他跟淑芳是不可能有孩子了。他嘴上不說，但心里很清楚。公司的運轉(zhuǎn)離不開淑芳，如果可能的話，他想讓兒子也參與經(jīng)營管理。他安排律師很快做好了法人變更手續(xù)，算是把畢生產(chǎn)業(yè)交付給了淑芳。但淑芳看到他的遺囑，忍不住大發(fā)雷霆。她斥責(zé)雪亮沒有良心，“你生病他們來看過你一眼嗎？我在廠里拼死賣命，他們坐享其成，這對我公平嗎？”她近乎歇斯底里。雪亮躺在病床上，疼痛扭曲著他的臉，汗珠子順著溝溝壑壑艱難流淌，直至腦下一片汪洋。淑芳摔門而去，他想叫，奈何身體僵直，四肢無力，只有呼的氣，不見吸回去。

消息很快傳到雪亮前妻耳朵里，“她是現(xiàn)任妻子，分割遺產(chǎn)沒啥說的；你是兒子，也是合法繼承人哪。憑什么只能便宜她一個狐貍精！”于是她聯(lián)合了娘家人，一起找淑芳討公道，醫(yī)院堵不到就到廠里堵，一時間把淑芳搞得焦頭爛額，沒時間也沒精力打理公司事務(wù)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雪亮不得不把她們叫到病床前勸和。淑芳向巨才訴委屈，巨才反倒哈哈大笑，勸她“只管答應(yīng)。心急吃不了熱豆腐?！?/p>

淑芳對比了財務(wù)數(shù)據(jù)，醫(yī)療支出是最大的負(fù)擔(dān)。她私下找醫(yī)生詢問，醫(yī)生說得也客觀：“這個病本就是個富貴病，好也不會徹底，只是看能拖多久——估計也就一年時間，不會超過一年半?！币荒陼r間，說長不長，但花銷可是一兩百萬哪。巨才建議她領(lǐng)回家照顧，最少能省幾十上百萬。淑芳不知道他怎么算的賬，但還是照做了：她先雇了一個醫(yī)護型保姆，說好的月薪四千五。試用了一周不合適，換了一個年紀(jì)大些的，薪水只要三千。過了半個月，又換了一個兩千二百塊錢的農(nóng)村來的姑娘。淑芳笑瞇瞇地對雪亮說：“看我待你多好，專門給你找個年輕姑娘服侍你，幸不幸福？”淑芳站起身往外走，嘴里不緊不慢地說著：“最近我要專注打理公司業(yè)務(wù)，要不然你這醫(yī)療費都付不起了。”她轉(zhuǎn)頭微笑的臉，很快被病房門掩蓋。雪亮看著淑芳笑，陡然覺得陰森可怕。小姑娘可不懂這些。她笨拙地抱著雪亮擦身子，不時會把他從肩膀上滑下去。

雪亮最終還是沒能熬過下次一換髓。

淑芳指揮幾天前安排好的車穩(wěn)穩(wěn)開到醫(yī)院，雪亮早已僵冷了。醫(yī)生把他推進太平間，囑咐淑芳盡快辦理殯儀?！奥淙~總要歸根吧。”淑芳叫來雪亮的兒子，語重心長地教育他：“雖然你們父子關(guān)系不好，但他畢竟是你親爹。總不能眼睜睜看他躺在這里不管不問吧？你也老大不小了?！笔绶伎粗约翰畈欢嗄昙o(jì)的“兒子”，他木訥無言，雙手局促地在膝蓋上搓來搓去?！耙?，”淑芳微微笑著，帶著小媽的溫暖說：“回家跟你媽商量商量？”他聽著她的聲音暖暖地鉆進耳朵眼兒，面紅耳赤，頭垂得更低。淑芳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哆嗦一下，踉踉蹌蹌?wù)酒鹕沓鲩T回去。

淑芳由他們商量去，結(jié)果等了兩個月還不見回復(fù)。時間拖久了，停尸費也是問題。雪亮前妻終于帶話來：“本來雪亮的祖墳也是亂墳崗，認(rèn)不認(rèn)祖，歸不歸宗，都無所謂。何況，他拋妻棄子跟你這個狐貍精混在一起，還有什么臉再見祖宗！”一個粗俗的村婦婆婆，講出來的話竟然這么惡毒，簡直把淑芳的肺要氣炸了！她在電話里對巨才說：“恨不得買個機關(guān)槍把這個老太婆突突了?！彼呎f邊把牙齒咬得咯吱響。

拉鋸戰(zhàn)扯來扯去，搞了一年多，眼見停尸費都花了十來萬。但淑芳自己確實也處理不了。實話說，雖然廠子在她手里，但她戶口畢竟在京城，即便冠著夫妻之名，也犯不著夫隨妻葬——你以為一塊墓地便宜嗎？那畢竟是天子腳下。“何況你們這對半路夫妻，也不過是逢場作戲?！本薏旁陔娫捘穷^輕飄飄地說，淑芳在電話里這頭咯咯地笑。

醫(yī)院實在跟他們耗不起，多次通過村里、鄉(xiāng)里做工作，甚至施壓，希望能把遺體早點兒挪走。但兩邊一個比一個犟，誰也不理不問。醫(yī)院能怎樣？還能雇個車?yán)剿麄冊鹤永锵ぢ犠鸨?？再說了，拉給哪個？他們自己都扯不清。沒辦法的辦法，醫(yī)院只好起訴。法院也不好下結(jié)論，只給判了一個不偏不向的結(jié)果：雙方共同承擔(dān)停尸費，庭外協(xié)商誰領(lǐng)尸。

巨才建議淑芳不要再拖，該考慮速戰(zhàn)速決了。于是他們進行了最后一輪談判，最后達成的協(xié)議是：尸體由雪亮的兒子領(lǐng)走處理，淑芳承擔(dān)百分之六十的停尸費，前提是他不參與廠子任何事情。

這下，淑芳徹底坐實了“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謀權(quán)篡位的狐貍精”的名聲。這是村里人一致的看法，當(dāng)然也包括村干部——要知道，光是切斷專線供電和斷了村民水費這兩項，就給他們制造了多少麻煩！這女人，早晚遭報應(yīng)！

卻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文化人”起了關(guān)鍵作用。巨才在一次“百忙之中抽空回來”后，同淑芳一起宴請了全村老少五百來口，當(dāng)然也包括雪亮家的。全村人連吃帶喝臨走拿，搞得比淑芳豎字那次還熱鬧。第二天上午，村干部就帶著幾個有聲望的老人一起到雪亮前妻家里，喝杯水的工夫，村長幫淑芳拿了主意：“停尸費淑芳出八成，你們出兩成，趕快把尸體化了入土為安。”雪亮前妻想了想，省一兩萬塊錢呢。滿口答應(yīng)。村長接著拿主意：“廠里的事，隨他們搞，你們不要管，也不要問?！碧澇赡切軜樱麄兡苡惺裁匆庖?？只要他們不受銀行貸款的牽連就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

雪亮的葬禮終于在他死后一年零六個月之后順利進行。作為兒子為表孝心，專門請了吹打班子，熱熱鬧鬧唱了三天三夜。

這段時間里，淑芳也沒閑著，她跟著巨才到處跑投資。在雪亮下葬后的第二百五十天的時候，他們見到了一個一直沒約上過的湖北老板。巨才再次說起那句話：“淑芳絕對是個人才，就看你怎么挖掘了。”但湖北老板對淑芳不感興趣，干干脆脆花五百萬把廠子收購了。他給村里交租金，卻從來不說包水電費的話。

兩方交接的時候，巨才本想對他吹捧幾句。不料這老板根本不好這口，他伸手就制止住了巨才，神神秘秘地說：“我買這個廠，也是受友人之托。他在馬來西亞做得風(fēng)生水起，這點兒錢不算什么，毛毛雨吧?！本薏判念^一震，淑芳說可能是以前的合作商吧。

湖北老板接手后依然做紡織生意，只是專攻防護衣之類的；后來又上了做口罩布的機器。就在大前年，不到兩個月掙了大幾千萬?，F(xiàn)在聽說廠子又要轉(zhuǎn)型，具體做啥誰也不知道。 管它呢，跟我們沒半點兒關(guān)系。

不過，“就算雪亮還在，也好不到哪兒去！”父親又嘆了一口氣。抱怨歸抱怨，水電費還是要乖乖交的，總不能眼瞅著莊稼苗被太陽烤焦吧？

收費點就在工廠旁的彩鋼房。父親手里攥著一沓百元大鈔，趿拉著猙獰的漆皮膠靴，吱吱呀呀叫了一路。經(jīng)過巨才文豪題的碑時，他突然咽里一陣泛痰，順口就啐了出去。

那痰正好落在“功德”兩個字上。然后，緩緩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