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
我曾經(jīng)一度羨慕在終南山上隱居的高潔之士,在廣袤的終南群山之中,他們過著一種遠離塵囂的生活,不內(nèi)卷,不焦慮,簞食瓢飲,冬天敲冰煮茶,秋天收獲親手栽種的核桃樹的果實。如同辛波斯卡一樣,靈魂樸素,如梅子的核。而我住在四季并不分明的海島上,除了傾聽海浪的呼吸,連高山隱士的仙氣都沾染不上。不過卻因機緣巧合,認識過一名隱居在演豐紅樹林里的老人。這才明白,歸隱的最高境界,從來無需刻意依附于山林野趣,只要有一顆自在純凈的心。
作為一個資深吃貨,我對演豐紅樹林的第一印象是,那里有很多美食。演豐位于海水與淡水的交匯處,物產(chǎn)豐富,盛產(chǎn)海鮮,譬如生蠔、咸水鴨、土龍、膏蟹、基圍蝦,肉質(zhì)都異常鮮嫩肥美,遐邇聞名。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無論是清蒸、紅燒還是鹽焗,都無時不挑動著食客們的味蕾,叫人垂涎三尺。
至于紅樹,據(jù)說是一種稀有的木本胎生植物,深諳植物生存智慧之道。紅海欖的根會像八爪魚一樣深深扎進灘涂里,木欖樹和角果木的樹皮據(jù)說可以治病,海漆的木材燃燒以后能散發(fā)沉香味,還會流出牛奶一樣潔白的乳汁。在潮間帶豐沃的灘涂上,紅樹的種子可以在樹上的果實中萌芽長成小苗,然后脫離母株,墜落到淤泥中發(fā)芽生長。
在紅樹林的棧道上行走,隨時可見品類繁多的紅樹的果實,掩映在鋪天蓋地的綠色之中。水椰的果實像椰子,桐花樹的果實像辣椒,秋茄的果實像茄子。海桑的呼吸根則如春筍一樣,它的樹冠碩大,遠遠看去有些像垂楊柳,終年綠意盎然,寥寥數(shù)株便可成林。
許多種類的水鳥就棲息在紅樹林里,那是屬于它們的詩意天堂。退潮時灘涂上來來往往的螃蟹、鉆進淤泥里的泥鰍一樣的海魚,為水鳥們提供了絕佳的美食。159種鳥類在此棲息、覓食、繁殖,叢林里不時傳來鳥鳴聲,拂過心尖,像一曲治愈的古琴曲。白鷺、珠頸斑鳩、池鷺、牛背鷺、褐翅鴉鵑、白頭鵯、棕背伯勞、絲光椋鳥,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鳥,展開它們美麗的羽翼,在天空中自在飛舞,翅膀灰色或者潔白,身姿輕盈而優(yōu)美,映襯著紅樹林的深綠淺綠,是滿屏溢出的詩情畫意。
站在海境·月之塔的頂樓上,憑欄遠眺,有種神仙視角的即視感,俯仰之間,但見滿目青翠,一碧萬頃,風(fēng)帆點點,鷗鷺忘機。白云浮游在海天之間,千村萬落掩映在叢林深處。
粉墻黛瓦的村莊里,曾經(jīng)住著一位老人。他自幼在這個村子里長大,后來成了水產(chǎn)研究所的專家,退休后隱居在村子里。他大抵是深愛著這片紅樹林的吧。每年冬天,紅樹林附近野生的珠頸斑鳩都會飛到他的窗臺上孵化幼鳥,他悉心照料,為它們搭上一些枯枝,做鳥巢,仿佛是孤寂退休生活里的一抹亮色。
他經(jīng)常會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一些雛鳥的動態(tài)視頻,記錄一些細碎的日常,仿佛那些雛鳥都是他悉心照顧的幼兒。玩紙牌的時候,粘人的小斑鳩會飛到牌桌上,好奇地走來走去,仿佛在逡巡自己的領(lǐng)地。有時放飛到屋外,小斑鳩就出門翱翔,不見影蹤,第二天中午飛回來,吃飽喝足后,又靠上來粘人。在他的形容里,沒有名字的斑鳩幼崽靈性十足,對人類完全沒有戒備心,依戀感十足。
在水鳥云集的紅樹林深處,老先生養(yǎng)的那幾只珠頸斑鳩顯然算不上是珍惜鳥類,卻因為在他的窗臺上安營駐寨,朝夕相伴,于是天長日久,就成了親密的伙伴。想起小王子與玫瑰花的故事,愛是彼此陪伴,彼此馴化。
紅樹林里還生長著一種紅色的螃蟹,學(xué)名為招潮蟹,被譽為沙灘上的小精靈,潮間帶的神秘居民。招潮蟹最大的特征是大小懸殊的一對螯,擺在前胸的大螯像是武士的盾牌,時常會舞動大螯,仿佛在招潮。英文里它也被稱之為提琴手蟹,這個名字似乎聽起來非常富有詩意,它們在紅樹林肥沃的灘涂上悠然自得地爬來爬去,像是撥弄浪潮的小提琴手。老先生曾說:“這也是紅樹林區(qū)域的一種主要海產(chǎn)品,本地俗名稱‘溪貪’。這種蟹生長環(huán)境和習(xí)性與前次所拍的雙齒蠻牛蟹近似?!?/p>
東寨港紅樹林附近,毗鄰鋪前港的海域,在明朝萬歷年間,因瓊北大地震,曾經(jīng)有72個村莊一夜之間沉落海底。如果天氣晴好,還能借著陽光的折射,看清海底的古村落、房屋、井臺、牌坊、器件,還有玄武巖的石板棺材、墓碑、石水井和舂米石等,據(jù)說這也是國內(nèi)唯一的地震陸陷成海的歷史遺跡。不過多半時候,由于淤泥的堆積,它們會變得面目模糊,只有游魚在其中游來游去,仿佛一段被封印的古老時光。有一次聽廣播主持人在節(jié)目里說,十幾年前,東寨港紅樹林生態(tài)環(huán)境好,海水清澈的時候,聽附近村民說,曾有美人魚在這片海域出沒。美人魚又名儒艮,出海時頭上偶爾會披海草,遠處看上去就像頭披長發(fā)的美女,她們會在有月亮的晚上躲在人跡罕至的地方唱歌,宛如天籟。想必它們也游過這一片海底村莊,在少女的門前好奇地張望。
過去紅樹林周邊的漁民們靠海吃海,養(yǎng)殖魚蝦,其中演豐生蠔、咸水鴨,早已聞名遐邇。但因魚蝦養(yǎng)殖會對海水造成過度污染,所以近年來,政府引導(dǎo)漁民們分三步走,第一是深海養(yǎng)殖,去更深的海域放牧魚群;第二是往陸上走,改造灘涂,耕種適宜農(nóng)作物;第三是向休閑漁業(yè)發(fā)展。如今村里各項基本設(shè)施已經(jīng)修繕完整,連理枝民宿已經(jīng)成了網(wǎng)紅打卡點,紅樹林的棧道與各項旅游設(shè)施讓人耳目一新,海水清澈,空氣清新。
而住在村里的那位老人在去年八月初,帶著對這片土地的深深眷戀與世長辭。他曾經(jīng)憂心過東寨港旅游事業(yè)的發(fā)展,也曾為紅樹林的生長和漁民們的生計而寢食難安。如今他長眠于地下,與天地萬物合一。生前,他更多的時候,像一位紅樹林里的隱居者,在靜默如謎的萬物面前,保持謙卑又赤誠的心態(tài)。自然界充滿著智慧,豐沃且慷慨。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物皆可愛。
辛波斯卡寫過一首題為《隱居》的詩歌:“你以為隱士過的是隱居生活,/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樺樹林中/一間有花園的小木屋里。/距離高速公路十分鐘,/在一條路標(biāo)明顯的小路上?!焙N拇髽蛐尥ㄒ院?,以往演豐紅樹林邊擺渡的渡口就日漸荒蕪了。水泥路修到村里,隱居者的領(lǐng)地就變得熱鬧了。但想必人與自然是能和諧共處的,就像那只毫無心機又粘人的珠頸斑鳩,對善待它的人類從不設(shè)防。像云天上的白鷺,仙姿綽約又獨立自由;像野生紅樹的種子,掉進淤泥里,就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