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臻鵬
一、張淮
一陣風(fēng)吹來,張淮趕忙緊了緊身子,卻還是打了個寒顫。
“見鬼,冷就冷吧,還不下雪。”張淮憤憤地說。
同事說:“怎么,你還期待下雪?”
張淮說:“還好,也沒那么期待。”
他嘴上說著不期待,心里面卻是特別期待,只是覺得說出來,同事也無法理解,干脆就不說。之所以他心里有渴望下雪的情結(jié),是因?yàn)閺埢磻偌?、懷鄉(xiāng),他的家鄉(xiāng)海拔很高,又在邊遠(yuǎn)地區(qū),所以下雪乃是常事。那邊的雪,下起來毫不吝嗇,大片大片的,半個時辰就能產(chǎn)生積雪,過一夜,雪便能漫到小腿。自打他來了南方,四年了,雪只見過一次,還是雨夾雪,它不柔軟,打在人的臉上更接近于冰的質(zhì)感,是一種徹骨的寒冷。所謂濕寒,大概就是這樣,物理溫度未必很低,但卻將這冷穿透皮肉,直接滲進(jìn)你的骨髓里。嘶……
即便只是雨夾雪,張淮也是興奮的。他來到了南方之后,一路從普通職員做到了小組長,但終究對此處沒有什么歸屬感。但一飄起雪,整個城市就陷入了雪的懷抱中,像極了故鄉(xiāng)。如果碰到較大的雪花,剛好還能遮住張淮左臉上的一顆黑色的痣,令他整張臉看上去短暫地白凈一會兒。
十二月就要過去了,如果一月份再不下雪,那么今年下雪的概率就幾乎為零了。
同事問:“你今年,還是不回老家過年嗎?”
張淮說:“你不也一樣?咱們干融媒體的,就這樣。別人歇了,我們更忙?!?/p>
張淮進(jìn)入融媒體崗位之前,想著的是做一些美美的推文、酷炫的短視頻,進(jìn)入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同,推文、視頻的內(nèi)容以及風(fēng)格都得根據(jù)上司的意思來,完全由不得自己,最關(guān)鍵的是休息時間基本沒有,幾乎每天都在加班。逢年過節(jié),別的行業(yè)都休息了,融媒體要做的推文、視頻的任務(wù)量反倒增大了,休息不得,一休息就斷更了,那個叫做職業(yè)事故。
回不了家,和老家的母親、女兒打打視頻電話,也能讓張淮開心半天。可上司有規(guī)定,在公司的時候,不允許打與工作無關(guān)的私人電話,但等到加班回家之后再打的話,她們二人都早已入睡了,也不合適。
于是,張淮覺得在這南方來一場雪,更浪漫些,也更容易些。這能讓他從枯燥的工作崗位中被拯救出來,抵達(dá)心靈層面上的那個雪鄉(xiāng)。
二、二人
在這個逼仄的小鄉(xiāng)村里,二人所住的房子,反倒顯得大了些,甚至稱得上空曠。張淮的母親叫吳奶奶,女兒叫小張。張淮的老婆由于忍受不了張淮長時間不顧家,早已離婚,小張歸張淮撫養(yǎng),張淮工作忙,再加上小張還沒到上小學(xué)的年齡,便暫時將她放在奶奶家。吳奶奶也是形單影只的一個人,原本有個老伴,也就是張淮的父親,成雙成對的,但在五年前,她的老伴由于一場風(fēng)寒,在一個下著小雪的深夜,永遠(yuǎn)地閉上了雙眼。年歲大了,一場風(fēng)寒便足以斃命。
農(nóng)村里有個說法,說是老人去世之后,三年之內(nèi),如果老伴沒有跟在后面也去世,那么壽命還長著呢。想來也是,陪伴了幾十年的人驟然離世,自己身心會受到沉重的打擊,進(jìn)而產(chǎn)生極度不適應(yīng),三年內(nèi)極有可能也隨之駕鶴西去。如果適應(yīng)下來了,那么大概率還有得過。吳奶奶屬于后者。為此,她也常常自嘲,說自己是個薄情之女。
張淮剛工作那會兒,吳奶奶經(jīng)常受不了孤獨(dú),打電話給他。他忙于工作上的事情,每次都是不耐煩地掛斷電話,吳奶奶便也識趣,現(xiàn)在都很少打電話給他,而是守在電話旁,等待著張淮想起自己,打電話過來。坐在屋內(nèi),也比屋外暖和些。
小張則愛守著院子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對著監(jiān)控又蹦又跳,更愛對著監(jiān)控大聲呼喊。小張知道,攝像頭的另一邊,是父親的眼睛。
空曠的院子與雜物堆積的屋內(nèi),形成一種空寂的壓迫感,吳奶奶和小張愛嬉笑玩耍,以笑聲和動靜來驅(qū)逐這種空寂。吳奶奶的笑聲像是從老風(fēng)箱里拉扯出來的,沙啞,沉悶;小張的笑聲則奶里奶氣的,輕巧得很。
吳奶奶愛從樹上摘下一個果子,不管熟了還是沒熟,熟了的話,就捧給小張吃,沒熟的話,就當(dāng)作一個軟軟的傷不到人的石頭使,丟在小張的身上。小張每次都極配合地應(yīng)聲倒地,伴隨著一聲故意發(fā)出的慘叫聲“啊”,惹得吳奶奶哈哈大笑。
吳奶奶素來節(jié)儉,唯獨(dú)在果子這個事情上,舍得采摘使用??偙鹊搅艘欢ǖ募竟?jié),它爛了,從枝頭自己脫落得好,那樣的話,啥也沒落著,就虧了。吳奶奶這么想著。
二人最喜歡的,還是下雪。
平日里,院子空蕩蕩的,什么也不會來,甚至鳥也不會光臨。而雪,則是家中???。它們一登臨,就粘得院子里的枝頭、磚瓦,濕漉漉的,軟塌塌的,一切都趨向于柔軟。小張什么也不懂,也不忌諱,就抄起地上的積雪往吳奶奶的衣服上糊,好像打算用雪給奶奶再披一層衣服。
當(dāng)初,張淮離家時,為了防止小張?zhí)胱约?,還騙她說:“爸爸是會法術(shù)的,會變成雪的樣子,從天而降,來家里看你。”
“爸爸一想我倆,村子就會下雪。”那時小張經(jīng)過了自己的解讀,悄聲對自己說。
此刻,吳奶奶望著衣服上的積雪,它們正在轉(zhuǎn)化成水。
她笑瞇瞇地問:“你要用雪把我埋了呀?”
小張笑著說:“嗯嗯,嘿嘿?!?/p>
二人又是長久地笑著。
三、雪鄉(xiāng)
吳奶奶和小張二人所在的北方村莊里,沒人是喜歡下雪的,尤其是青年。他們愛走動,也有的必須按時外出做生意,雪一下,把村子里的道路都給封死了,走不動道,就被困住了。皚皚白雪,成為了鎖住村子的一把鎖。
老人們也是不愛下雪的,一旦雪開始融化,空氣里的熱能就仿佛被漸漸抽干了一樣,露出絕對的寒冷。身上有點(diǎn)疾病的,這個時候都有復(fù)發(fā)的風(fēng)險,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痛又脆,可不敢亂動。地上滑滑的,老人們也不敢亂走,怕摔跤。到了六十歲以上,摔上一跤,可是要了老命的,摔不得。
吳奶奶也不例外,再喜歡雪景,也不會一直在院子里看,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屋內(nèi),點(diǎn)亮一盞油燈,透過窗戶看。油燈散發(fā)出暖橘色的燈光,像是屋子里升起了一個小太陽,可以壓一壓下雪帶來的寒氣。那燈光透過瓦片間的縫隙,形成丁達(dá)爾效應(yīng),光之矩陣,被柔軟地分割,又輕又薄。
唯一喜愛下雪的群體,可能就是孩子們了。他們打雪仗、堆雪人,伴隨著笑聲,空氣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這天,院子里又下了雪。小張聽見外面的孩子們在邊打雪仗邊笑,嘻嘻哈哈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樂子值得這么開心。
吳奶奶說:“孫女,你別守著我了,出去玩吧?!?/p>
小張說:“出去玩?可我不認(rèn)識他們啊?!?/p>
吳奶奶說:“玩著玩著就認(rèn)識了?!?/p>
小張說:“如果他們討厭我,怎么辦?”
吳奶奶說:“不會的。放心吧,放心去玩吧?!?/p>
那是小張第一次在雪地里和別人一起玩。以前,她在雪地里,都是和植物一起玩。那時候,她曾走出庭院,頭頂一棵松樹,忽然枝頭承受不住積雪的重量,直直地讓積雪砸了下來,正中小張頭頂。小張捂著頭,拍了拍身子,哈哈大笑。她還曾經(jīng)撫摸過那些有積雪的植物,那些白色的顆粒質(zhì)感和鹽一樣,很脆爽,很細(xì)微,一點(diǎn)點(diǎn)摩挲過去,它們又轉(zhuǎn)化成溫潤無形的水,蕩漾在指尖,十分神奇。
現(xiàn)在,她終于和活生生的人在一起玩了。那些小孩子看到了新朋友小張,圍著她快樂地蹦跳著,歡呼著,可以算作一種歡迎儀式。其中一個小女孩拉著小張的手,走了一段距離,來到十幾米之外他們剛剛堆成的雪人的地方。
小張說:“我也想學(xué)堆雪人?!?/p>
那小女孩開始教她。
一共也就三步:第一,滾一大一小兩個雪球;第二,把小雪球捧在大雪球上面;第三,找來胡蘿卜、茄子切片等來作為雪人的眼睛和鼻子。首先,滾雪球的時候,要先用手搓出一個本就不小的雪球,然后在地上一邊緩慢地向前推行,一邊還要用手往上面輕輕拍拍,起到加固作用。雪球滾好以后,小雪球一定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写笱┣虻闹行模駝t一旦滾落下來,一切前功盡棄。另外,大雪球下半部分的左右兩邊也要再糊上一些積雪,起到加固作用。五官方面就沒什么難度了,注意對稱就行。
小張看著自己堆成的雪人,哈哈大笑。
大雪簌簌而下。一群小孩,圍著雪人,拍著手掌又蹦又跳。
不遠(yuǎn)處,吳奶奶坐在院子里,聽見外面的聲響,也咧開嘴,笑了。
四、八月飛雪
終于,還有一天,十二月就要畫上句號了。
張淮開始期待元旦能不能放一次假,哪怕只放一天也好。如果前一天夜里就開車回老家,再晚總能到達(dá)。路途遠(yuǎn),需要七八個小時的行程時間,那么第二天好歹也能陪伴母親和女兒到下午三四點(diǎn),接著再開車回去,晚上十一點(diǎn)就能到自己租的房子里了,洗洗睡覺,等待后一天上班。
畢竟,自己已經(jīng)整整四年沒有回家了。上次和母親通電話,母親問今年年底能不能回來時,張淮為了堵住母親的牽掛,可是信誓旦旦打了包票,要么元旦要么除夕,總能回家一次。而如今,這成為了一句空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要是這次元旦能放假,我寧可每個月減薪兩百!哦不,三百!如果真的元旦能把假放滿,我愿意一個月不點(diǎn)咖啡和奶茶!張淮暗自這么說著,祈禱元旦一定要放假,好讓他赴返鄉(xiāng)之約。
“叮叮?!蔽⑿殴ぷ魅豪?,元旦加班通知來了——“元旦不放假”。
張淮早就猜到了,大概率就是這個結(jié)果。夜晚,他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著繁華的夜景,家家戶戶的內(nèi)景燈像極了一個個星星,卻被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框束縛住,圈養(yǎng)在里面。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復(fù)制粘貼般地翻過去,到了第二年八月。是盛夏,蟬鳴和車?yán)鹊穆曇赳?,即便張淮的辦公室在第三層,依然能夠透過窗戶清晰地聽到。暑熱粘在他的身上,令他感覺到一陣輕度眩暈和窒息。
這天夜晚下班之后,張淮忽然想趁著時間來得及,去看一場畫展。
他來到了某畫展,走進(jìn)了藝術(shù)畫廊之內(nèi),兩邊陳列著各色風(fēng)格的藝術(shù)畫,令他目不暇接。其中有百分之六十,他看不懂,也欣賞不來。忽然,他的腳步被某幅畫抓住了。
那幅畫中,山間小屋,在黑夜里明明暗暗著,更遠(yuǎn)處是一場大雪。純白色的雪,覆蓋滿了整座山,快要跳出畫框。這像極了故鄉(xiāng)。
張淮忽然想到,自己曾無數(shù)次想著逃離故鄉(xiāng),來到繁華之地,爭得一席之地,出人頭地。而如今,自己卻只能在一副平面畫里欣賞雪景,遙望雪鄉(xiāng)。
五、惱人的陽光和紛擾的小雪
吳奶奶和小張所在的村莊,和城市有質(zhì)地上的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野”和“規(guī)整”上。
城市中,綠化和大樹只是有限的裝點(diǎn),而占據(jù)了巨量空間的,則是鋼筋混凝形成的建筑物,或龐大,或擁擠。張淮辦公的地點(diǎn)就是這樣,從外觀上看上去,有十層樓左右,氣派無比,但一旦低著頭走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里面還是被分割成了一個個逼仄的小房間。小房間內(nèi),給每個職工的工位更是少得可憐。張淮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踏進(jìn)這個辦公大樓前,抬頭仰望著它的最頂端,心里是說不出的崇敬和豪邁,而隨著年月步步推移,他感覺自己的青春年華都被禁錮在了這一個小小隔間里的工位上,壓抑。是的,當(dāng)初他抬眼最憧憬的那座大山,此刻把他壓在了腳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村莊則和張淮所在的城市有很大區(qū)別,那邊非常的“野”。綠植鮮花野蠻生長、村民們操著粗話,而雪花飛揚(yáng)時,也是特別的隨性,愿意下到哪里就下到哪里,不會提前預(yù)示。雪花降臨時,整個村子都被斜著捶打下來的雪花給混融了,只看見一些灰色白色和一些淺綠色,是一種動態(tài)的寫意畫。
當(dāng)然,村莊里,也有較為規(guī)整的東西,比如吳奶奶的大院里的一些事物。磚瓦是整整齊齊壘著的,壘得高高的,偶爾有唐突的陽光照射進(jìn)院子里;角落里,掃帚、簸箕擺放得整整齊齊,至于里面的灰塵,已不知被吳奶奶傾倒去了哪里;廚房里,碗筷都像張淮電腦里的文檔一樣特別規(guī)整,只有吃飯時,才會稍微動一動它們,再復(fù)歸原位。這個大院里,其余一切都是靜物,甚至和小張比起來,吳奶奶也是安靜如老貓的。
在小張眼里,院子里有兩個物什具備著最大的不確定性,她也在它們身上寄予了很強(qiáng)的希望,那就是院子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和通訊手機(jī)。小張?zhí)煨詯弁?,在院子里卻時常會蹦著蹦著就停下來,因?yàn)樗聹y,張淮正在攝像頭的另一端看著她。這個攝像頭,似乎就是院子里的父親的眼睛。小張實(shí)在想念父親的時候,就會撥通張淮的手機(jī),但張淮事先警告過,不要輕易撥打他的手機(jī),因?yàn)樗诘膯挝唤?jīng)常加班,任務(wù)繁重。
這天,小張出去和那幫平日里在一起玩的孩子們打雪仗,笑嘻嘻地蹦跶著走出去,卻又哭喪著臉回來了,一言不發(fā)。
吳奶奶問:“怎么了,這么不開心?”
小張說:“我被一個男孩推了?!?/p>
吳奶奶說:“哪家的?我去找他說理去?!?/p>
小張說:“別,奶奶,那人明顯不講理,咱別去了?!?/p>
吳奶奶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哎,要是家里有個男丁,也不至于被別人白整了。如果兒能回來……”
小張一聽到張淮,表情更難受了,好似眼睛里的淚水瞬間就會決堤,下一秒就會落淚。小張溜進(jìn)房間里,拉上窗簾,把頭蒙在被子里,想哭一會兒,哭出來就好了,可怎么也哭不出。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又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桌子面前,拿起手機(jī),撥通了張淮的電話。
張淮小聲嗔怪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讓你上班時間別打給我嗎?”
小張說:“爸,我被人欺負(fù)了?!闭f著,眼淚瞬間流淌下來,手機(jī)屏幕都差點(diǎn)花屏了。
張淮心頭既惱火又無力。他惱火于有人這么放肆,敢欺負(fù)他的閨女,卻又明白他不能以這個為請假理由離開單位,回家?guī)团畠撼鰵?,對此感到特別郁悶,一股強(qiáng)烈的無力感涌上心頭。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沒能捍衛(wèi)得了,只能養(yǎng)家糊口,讓這一家子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已。
張淮說:“閨女,等爸回村,看我一拳一個小壞蛋?!?/p>
小張聽了,哈哈大笑,一個鼻涕泡從左鼻孔里冒了出來。
張淮又說:“我看天氣預(yù)報說,咱們村這幾天又下雪了?!?/p>
小張擦了擦眼淚,說:“嗯?!?/p>
張淮望了望窗外的天,艷陽高照,惱人的陽光照得人心焦,他甚至因此無法看清電腦屏幕。南方確實(shí)是這樣的,哪里有一點(diǎn)下雪的跡象,而小張那邊最典型的氣候特征,就是頻繁下雪。
張淮說:“哎,我們這如果也能下雪就好了。”
小張說:“沒事,這雪呀,我們這兒下了,你能通過院子里的攝像頭看呀?!?/p>
張淮笑了,這傻丫頭,我工作這么忙,哪有時間盯著攝像頭看?但他不能直說出來,那樣會讓小張一點(diǎn)希冀都沒有。
張淮說:“好,我一會兒就看,通過攝像頭看?!?/p>
小張說:“你想我嗎?”
張淮說:“想啊,當(dāng)然想?!?/p>
小張突然文縐縐地來了一句:“你一想我和奶奶,村子里就開始下雪?!?/p>
張淮心中頗有些得意,自己的女兒才幾歲,就已經(jīng)能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將來高考的時候,語文是不用愁了。他開心起來,自己想家,自己也想看雪,盡管回不去,村子里卻也下起了雪,難道真是老天爺知道了我的心思?
張淮很快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了一會兒。他自知小張說的那句話不能當(dāng)真,只是一句類似于詩的失真話語,邏輯上本來就是與現(xiàn)實(shí)相悖的。
張淮手里頭正好沒那么忙,便問道:“奶奶呢?讓我和她說兩句。”
小張說:“奶奶……對呀,奶奶呢?”
張淮等了等,說:“哎,算了算了,她說不定在忙農(nóng)活。下次回家再和你倆聊?!闭f罷,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此刻,吳奶奶正在墓地里。這里地處荒野,墳?zāi)挂慌排帕兄?,很?guī)整。此刻,紛紛擾擾的小雪停止了,太陽露出了歹毒的光照,要將地上的積雪悉數(shù)融化。
吳奶奶用手輕輕撣去了她已過世老伴墓碑照片上的積雪。她靜靜望著那個黑白照片,并不覺得害怕,相反,好似在與那個故人通過眼神互訴衷腸、傾訴思念。她又摸了摸墓碑的邊緣,久久不愿離開。陽光越來越亮,明晃晃的,照得人心里癢癢,帶著些許敲鑼打鼓式的忐忑。但吳奶奶的眼神依然平靜如溫和的海面。倒影處,皆是那個故人的身影。
小張丟下手機(jī),去尋奶奶,還不知張淮早已掛斷了電話。她迅速跑遍了房間和院子內(nèi)外,卻不知奶奶正在墓地里思念爺爺。
“奇了怪了,奶奶一直守著爸爸電話,怎么打過來了,人不見了?哎,這雪怎么也停了?”小張小聲嘀咕道。
六、雪國
“爸爸!快看我呀,爸爸!”
小張對著院子那邊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的攝像頭,又蹦又跳,一陣抓狂似的喊聲,撕心裂肺。她忽然想起來,攝像頭是不能傳聲的,于是她極力地張大嘴巴,控制自己的嘴型到最大,極力讓攝像頭另一邊的父親辨認(rèn)清楚自己在呼喚他。
哎,要是我的嘴巴足夠大就好了。小張懊惱地想。
她又拿來長竹竿子,要把蜘蛛網(wǎng)全部破壞。
一定是蜘蛛網(wǎng)把爸爸的眼睛堵上了。小張憤憤地想著。
她忽然發(fā)現(xiàn)竹竿子長度還不夠,夠不著清理那些蜘蛛網(wǎng)。她又踮起腳尖,腳都酸了,還是夠不著,差一點(diǎn)點(diǎn)。她想要蹦跳著清理,又怕力度控制不好,把攝像頭給搗碎了。后來,她想了個主意,搬來了椅子,站在椅子上,清理干凈了那些蜘蛛網(wǎng)。
攝像頭完整地露了出來,已經(jīng)灰了。就像一只老人的眼睛,霧蒙蒙的。
小張一直望著監(jiān)控攝像頭,忽然有些害怕。
雪又下了。這一場雪空前的大,大片大片的,要把整個村莊淹沒。
外面的孩子們呼喚小張出來打雪仗。小張今天心情不好,沒有理會他們,而是自己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雪人堆好后,小張到廚房里拿來胡蘿卜和茄子切片,貼在小雪球上面,作為鼻子和眼睛。
坐在屋內(nèi)的吳奶奶說:“你這就是浪費(fèi)糧食。”
小張說:“我在堆爸爸呢?!?/p>
吳奶奶聽罷,久久地、久久地沉默。
小張又不知道躲去哪個房間里玩了。
雪越來越大,好像一個雪之國。
吳奶奶慢騰騰地扶著身旁的桌子,站起身來,去到院子里,撿了窗戶上一個小石子,鑲嵌進(jìn)了雪人的左臉臉頰。這是張淮的胎記。吳奶奶脫下棉毛手套,用爬滿老人斑的手,輕輕撫摸著石子。她不能撫摸別處,怕自己的體溫加快雪人的融化。她回過身,想走回屋內(nèi),卻一個踉蹌,倒在了積雪里面。
北風(fēng)猛吹,雪由垂直下落變成了斜線狀。這是她好久之后,第一次和積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這雪浸潤得她身子發(fā)燙。她忽然感覺到好溫暖呀,就像是張淮變成了雪,給她蓋上了一層被子。她不再試圖掙扎著站起來,而是望著視線里,那個灰蒙蒙的眼睛,和那個雪人的胎記,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