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體同構(gòu)：關(guān)于《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問題

王思豪

(澳門大學(xué) 中文系，澳門 999078)

在《文心雕龍·論說》中，劉勰以“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1]326論說體文之間存在相互參涉、相互滲透的“參體”現(xiàn)象。從摯虞《文章流別論》到祝堯《古賦辨體》、吳訥《文章辨體》、徐師曾《文體明辨》與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編》,文體批評領(lǐng)域的“辨體”“尊體”之說,旨在顯示文體之“異”;而“參體”之“同”也須加以關(guān)注。因此,筆者曾以辭賦與小說為例,提出“文體同構(gòu)”的概念，意圖以“史”的演進揭示文類互滲現(xiàn)象及其所形成的文學(xué)傳統(tǒng)(1)按：古代辭賦與小說“文體同構(gòu)”是指這兩種文類在文體源流、題材選擇、主旨意趣、組織結(jié)構(gòu)、批評取向等方面存在相互滲透、融通、適應(yīng)以及改造，甚至因賦予彼此新的結(jié)構(gòu)性力量而發(fā)育出新的文本的文學(xué)現(xiàn)象。[2]。辭賦是中國所獨有的文學(xué)體式，“文備眾體”是中國古代小說所獨有的特征。此兩種“獨有”之文體又作為“一代之文學(xué)”而“互參”，造就了以雅俗、韻散呈現(xiàn)于同一文本的文學(xué)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在文學(xué)演繹過程中衍生出“情事互文”“曲終奏雅”“勸百諷一”“主客問答”等諸多“同構(gòu)”傳統(tǒng)。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因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知識譜系，以及“文備眾藝”的卓絕藝術(shù)造化，使賦體文學(xué)在其中成為一個重要的文類存在，并深植于小說敘事策略之中。這有別于正統(tǒng)的賦學(xué)研究領(lǐng)域，是一種“別樣存在”，不應(yīng)被學(xué)界忽略。在賦學(xué)史和紅學(xué)史上，“題紅賦”因賦體“曲終奏雅”結(jié)構(gòu)和“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敷陳其事而直言之”的描寫派特征，有別于詩詞歌詠而有獨特之價值。誠如柴小梵所言：“《紅樓詞》，予所見者，都有十六種，俱皆藻思軼群，綺芬溢楮。其他如王雪香之《評贊》，盧半溪之《竹枝詞》，綠君女史之七律，馮庚堂之律賦，楊梅村之時文，封吉士之南曲，愿為明鏡室主人之《雜記》，無不借題發(fā)揮，情文交至。而尤以沈青士之《賦》二十篇，為獨有見地?！盵3]786《紅樓夢》中的賦與沈謙諸人的《紅樓夢賦》在“賦-說”交替互寫的過程中形成“情事互文”等“同構(gòu)”傳統(tǒng)，在對小說的人物品評、情節(jié)重寫以及文本的經(jīng)典化歷程中皆有重要貢獻，值得探討。

一、正統(tǒng)之外：《紅樓夢》中的賦與賦論

相較于正統(tǒng)的賦學(xué)批評而言，小說中的賦作與賦論，是中國賦學(xué)生存的一種別樣狀態(tài)[4]?！都t樓夢》中以“賦”為名的賦作，見于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境，“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有賦為證”[5]71。這篇賦作小說未予命名，《增評補圖石頭記》護花主人回合總評有“警幻仙一賦”語，故這里定名為《警幻仙賦》。此賦有兩個問題值得關(guān)注。

一是《紅樓夢》諸本中的異文問題。《警幻仙賦》在《紅樓夢》的版本流衍過程中，出現(xiàn)了較多異文，如甲戌本“乍出桃房”，乙卯本、楊藏本作“乍出花房”；甲戌本“鳥驚庭樹”，舒序本作“鳥驚匝樹”，卞藏本作“鳥驚棲樹”；甲戌本“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舒序本作“唇含櫻顆兮，榴吐嬌香”，卞藏本作“唇綻櫻桃兮，新齒漱香”；等等。這些僅是個別字詞的差異，還有一些語句出現(xiàn)異文。這里以甲戌本為底本，校以程甲本、程乙本等，舉例如下：

(1)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甲戌本)

纖腰之楚楚兮，若回風(fēng)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乙卯本、楊藏本)

盼纖腰之楚楚兮，風(fēng)回雪舞；耀珠翠之輝煌兮，鴨綠鵝黃。(程甲本)

盼纖腰之楚楚兮，風(fēng)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鴨綠鵝黃。(程乙本)

(2)羨彼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慕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甲戌本)

羨美人之良質(zhì)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灼文章。愛美人之貌容兮，香培玉琢；比美人之態(tài)度兮，鳳翥龍翔。(程乙本)

(3)應(yīng)慚西子,實愧王嬙。吁!奇矣哉--生于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甲戌本)

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yīng)吹簫引去，紫府無雙者也。(程乙本)

例(1)，甲戌本除去“兮”字，是上五下四隔句；乙卯本、楊藏本中的“若”字，當(dāng)是衍文，所以也是上五下四隔句；且“回風(fēng)舞雪”與“滿額鵝黃”并不完全相對。程甲本、程乙本除去“兮”字，均是上六下四隔句，且“風(fēng)回雪舞”與“鴨綠鵝黃”相對工整，程甲本的“輝煌”也變成了程乙本的“的的”。例(2)，甲戌本中的“彼”字，在程乙本中都改為“美人”二字。例(3)，甲戌本中表達感嘆意味的漫句“奇矣哉”“信矣乎”“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在程乙本中都被刪除。甲戌本中的“瑤池不二！紫府無雙！”，程乙本變成四六隔句“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yīng)吹簫引去，紫府無雙”。又甲戌本最后一句不押韻，程乙本刪除漫句后，全篇只押一韻。從以上異文對比可以看出：從甲戌本到程乙本，增隔句、刪漫句，賦句的駢儷化逐漸加強，賦的韻律要求更加嚴格；甲戌本賦文中無“美人”二字，直至賦的末尾“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用一問句點出“人”“美”二字；程乙本將賦中“彼”字換為“美人”二字，賦末不再點出“美”字。

以上這些異文,究竟哪一種更符合曹雪芹的本意呢?在《紅樓夢》的第七十八回有這樣一段論述:

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shè)譬喻，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5]1107

這段文字是借賈寶玉之口表達對誄文的獨到見解，但所師法的篇目是屈原《招魂》《離騷》、莊子《秋水》、宋玉《大言賦》《九辯》、東方朔《答客難》(或揚雄《解難》)、阮籍《大人先生傳》、庾信《枯樹賦》，這些作品多是辭賦或類賦之文。我們或可以把這段文字看作曹雪芹對賦體創(chuàng)作的見解。曹雪芹強調(diào)作賦要獨具一格，不拘俗套，可以“雜參單句”“偶成短聯(lián)”，不必在乎駢儷、格律的束縛。這樣看來，甲戌本的賦作原文更符合曹雪芹的本意，這恐怕也是程高本中修改此賦并將此段賦論刪除的原因之一。

二是這篇賦是否可以視為“閑文”的問題。脂硯齋甲戌本眉批曰：“按此書‘凡例’，本無贊賦閑文。前有寶玉二詞，今復(fù)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盵6]147誠如脂評所言，此賦不可以“閑文”視之，而是與寶玉二詞一樣寄寓作者之“深意”。首先，《警幻仙賦》借寫警幻仙子之美來喻示寶玉“釵黛合一”的“兼美”追求。這篇賦出現(xiàn)的時機很微妙：在描摹黛玉之美后，又在寶釵出場、因“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以致“人人都說黛玉不及”之時。此時黛、釵、寶三人的內(nèi)心狀態(tài)是：黛玉“心中有些不忿”；寶釵“渾然不覺”；而寶玉“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這樣，寶黛之間言語就有些“不和起來”?！毒孟少x》全篇都在寫一“美”字，寫“美”之程度達到全篇小說的巔峰。《警幻仙賦》中的人之“美”，可以視為寶玉對“美”的理想化追求，是寶玉心中“釵黛合一”之“兼美”的顯現(xiàn)。小說中的《西江月》詞是緊接著寶玉外貌描寫后出現(xiàn)，賦是釵黛出場后給寶玉留下“美”之映象后出現(xiàn)，兩詞一賦，前寫寶玉之性狀，后寫釵黛之兼美。這種“兼美”的寓意，巧妙地通過警幻仙子之妹、寶玉意淫對象“可卿”的字寓示出來，正如小說寫“可卿”美貌曰：“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fēng)流又如黛玉?！敝廄S指出寶玉與警幻仙二人是小說之“通部大綱”，實則寶玉與“釵黛合一”之人是小說的“通部大綱”。脂硯齋在庚辰本第四十二回總批中即謂：“釵玉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盵7]1486這也正是“正冊判詞之一”中將釵、黛合一來寫的原因所在。其次，《警幻仙賦》在賦史上雖算不得一流佳篇，然在藝術(shù)上也有諸多巧構(gòu)之處。清張新之評賦首幾句即謂：“山后走出一人，曰‘塢’，曰‘房’，曰‘庭樹’，曰‘回廊’，作者狡獪至此?！盵8]217可見構(gòu)思之巧妙。王伯沆謂《警幻仙賦》“意格在六朝、初唐之間”[9]66，這種評價是合乎此賦在賦史上的地位的。

再次,這篇賦在小說敘事架構(gòu)上有預(yù)示意味。護花主人評曰:“警幻仙一賦,不亞于巫女、洛神?！盵10]88就賦作而言，《警幻仙賦》全篇遣詞造句明顯仿效曹植的《洛神賦》[11]?！毒孟少x》以子建之夢寫寶玉之夢，誠如張俊、沈治鈞評批云：“此賦摹擬子建《洛神》，或以為贊賦虛比浮詞，了無深意。實則作者乃有意仿效曹賦，故落俗套，使閱者想及子建夢宓妃事，兩者情境相合，非雪芹才拙也。”[12]116曹雪芹有意師法曹植賦作，小說第四十三回，寶玉在水仙庵祭拜時云：“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盵5]582并在賞鑒洛神像時寫道：“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盵5]582由此可知，曹雪芹熟知曹植《洛神賦》，且明確表示有“借用”之意。

前揭曹雪芹論賦與類賦之文的創(chuàng)作要“另出己見”,不“蹈襲前人的套頭”,強調(diào)“遠師楚人”;同時也要“或用實典,或設(shè)譬喻”,正如小說第三十七回寶釵所說的“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作賦要有所“寄托”。六朝賦重寄托,《紅樓夢》中很少提及漢人賦作,而魏晉六朝人賦有曹植《洛神賦》、左思《三都賦》、庾信《枯樹賦》、江淹《青苔賦》、阮籍《大人先生傳》等。緣此,我們可以認為曹雪芹的賦學(xué)觀念是“遠師《楚辭》而近學(xué)六朝”,尤其是著意“借用”同宗曹植的賦作,而這種“隱曲之筆”與《紅樓夢》全書重“寄托比興”的風(fēng)格一致,且“觀其結(jié)構(gòu),前幾回為小說情節(jié)開展之鋪墊,至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始以隱曲之筆,通過寶玉與秦可卿的戀情,開啟了寶、黛愛情悲劇”[15]822,《紅樓夢》中的辭賦作品能深透其境,成為預(yù)示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和情感建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小說第五回賦體“閑文”的矛盾運用和結(jié)構(gòu)安排,皆有所寄托,予以“隱曲之筆”。

二、曲終奏雅：“七體”結(jié)構(gòu)與《紅樓夢》第五回敘事層級

“紅學(xué)”索隱派謂《警幻仙賦》“通篇套《洛神》,大有陳思感甄之意”,“警幻亦小琬影子”[16]68。警幻仙子是否有小琬的影子，我們姑存疑不論，但由《紅樓夢》作者認為“曹子建的謊話”正“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的預(yù)示來看，《警幻仙賦》以賦的文本形式來暗示小說第五回有賦之“曲終奏雅”的結(jié)構(gòu)安排，以及由“感甄”到“悟賈”的寓意層設(shè)，值得注意。

“真”與“假”是《紅樓夢》中赫然存在的一組相對應(yīng)敘事觀念，即“真事隱(甄士隱)”“假語存(賈雨村)”之意，誠如護花主人《紅樓夢總評》謂：“《石頭記》一書，全部最要關(guān)鍵是‘真假’二字?！盵10]13在小說《警幻仙賦》之后接著寫到的就是“太虛幻境”石牌坊上的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5]73，看到這副對聯(lián)的是“賈寶玉”。巧的是，這副對聯(lián)在小說第一回已經(jīng)有了描寫，而看者是“甄士隱”(2)按：小說第一百十六回，寶玉魂魄出竅，重游幻境，見到“真如福地”有一副對聯(lián)“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薄罢嫒绺５亍笔恰疤摶镁场钡姆戳x詞。。至第五回此聯(lián)再次出現(xiàn)，看者由甄士隱變?yōu)橘Z寶玉，這種轉(zhuǎn)換有結(jié)構(gòu)預(yù)示和小說旨義揭示之意味。曹雪芹在此巧妙借用曹植《洛神賦》的“感甄”之說(3)關(guān)于《洛神賦》“感甄”說，較權(quán)威的資料來源是李善注《文選》?！堵迳褓x》是否即為《感甄賦》，后代學(xué)者有爭論，但多被小說家接受，胡克家即說此注出于小說《感甄記》，姚寬說裴铏《傳奇》載有《感甄賦》，《太平廣記》卷三一一“蕭曠”條引《傳記》一篇，說：“曠因舍琴而揖之曰：‘彼何人斯？’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陳思王有賦，子不憶耶？’曠曰：‘然?！瘯缬謫栐唬骸蚵劼迳窦凑缁屎笾x世，陳思王遇其魄于洛濱，遂為《感甄賦》，后覺事之不正，改為《洛神賦》，托意于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后也，為慕陳思王才調(diào)，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洛水之上，敘其冤抑，因感而賦之。覺事不典，易其題，乃不謬矣?！盵17]2459-2461，由“甄”到“賈”，小說由“賦法”啟迪賈寶玉的“悟賈”之意得以彰顯。

曹雪芹對小說中“滿篇‘子建’”的寫法持批判態(tài)度?！都t樓夢》首回即開宗明義謂：“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盵18]3既批判滿篇“子建”，又大幅仿效、引用子建賦作，這種矛盾或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前揭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指出曹雪芹模仿《洛神賦》的深意是“使閱者想及子建夢宓妃事”，眼光敏銳，而更深一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引導(dǎo)讀者將小說第五回的敘事層次與曹植《七啟》的“七體”結(jié)構(gòu)結(jié)合起來，以體會小說此回描寫之精妙?！稘h書·司馬相如傳》謂：“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風(fēng)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19]2609大段“娛心悅目”之鋪陳后再施以“曲終奏雅”的結(jié)尾，這是賦的典型結(jié)構(gòu)特征，而賦體中的“七體”尤與小說第五回的敘事層級密切相關(guān)。曹植《七啟》假托居于“大荒之庭”的“玄微子”與“鏡機子”對話，鋪敘肴饌、容飾、羽獵、宮館、聲色、友朋之妙，最后贊頌王道功績，一步步說服玄微子改變生活方式、事業(yè)觀念，最終“從子而歸”，“悟道”用世，建功立業(yè)。

首先，《七啟》與《紅樓夢》第五回“引入”的方式一致?！镀邌ⅰ分戌R機子針對玄微子“耽虛好靜”“飛遁離俗”“隱居大荒”的行為問道：“仆將為吾子說游觀之至娛，演聲色之妖靡，論變化之至妙，敷道德之弘麗。愿聞之乎？”[13]1578《紅樓夢》中警幻仙子引導(dǎo)來自“大荒山”上頑石變幻而來的寶玉游太虛幻境曰：“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shù)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游否？”[5]73勸說者同以“鏡”“警”之意名，勸說的對象同是來自“大荒”之庭，勸說的方式同是游觀、音樂、聲色等歡耳目、極口腹之欲。而就勸說的旨意而言，《七啟》是鏡機子見玄微子“棄道藝之華,遺仁義之英,耗精神乎虛廓,廢人事之紀經(jīng)”,希望玄微子能積極用世,走上正途[13]1576?！都t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勸諫寶玉也是因為受寧榮二公之靈囑托:“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性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shù)合終,恐無人規(guī)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盵5]80導(dǎo)入的方式如同《七啟》。

其次，《七啟》與第五回敘事同用“七層漸悟”之法。《七啟》第一層級是鋪敘“肴饌之妙”,玄微子未悟,曰:“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盵13]1577《紅樓夢》第一層級是“翻閱‘金釵’冊籍”，警幻仙子“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結(jié)果寶玉“尚未覺悟”；于是警幻仙子“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接下來便寫到第二層級的“入仙宮見仙姬”；第三層級的“茗‘千紅一窟’茶”；第四層級的“飲‘萬艷同杯’酒”；第五層級的“《紅樓夢》十二支舞曲”，勸諫的結(jié)果是“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癡兒竟尚未悟”。這與《七啟》第二層級的“容飾之妙”、第三層級的“羽獵之妙”、第四層級的“宮館之妙”、第五層級的“聲色之妙”未能讓玄微子悟道，結(jié)構(gòu)藝術(shù)如出一轍。至第六層級，《七啟》鏡機子鋪敘友朋之道，玄微子意志動搖,曰:“予亮愿焉,然方于大道有累,如何?”[13]1579《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對寶玉說道：“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lǐng)略此仙閨幻境之風(fēng)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后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盵5]87第六層級的“入香閨，成云雨”讓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漸有所悟。至第七層級，《七啟》由鏡機子鋪敘王道之業(yè)，玄微子攘袂而興曰：“偉哉言乎，近者吾子。所述華淫，欲以厲我，只攪予心。至聞天下穆清，明君蒞國，覽盈虛之正義，知頑素之迷惑。今予廓爾，身輕若飛，愿反初服，從子而歸?！盵13]1580《紅樓夢》中警幻仙子勸諫寶玉的第七層級是“入迷津，作速回頭”，大驚夢醒，“爾今偶游至此，設(shè)若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寶玉“以情悟道”[5]88。大致情形見表1。

表1 曹植《七啟》與《紅樓夢》第五回敘事層級對照

緣此，可見無論是居于“大荒之庭”的玄微子，還是來自“大荒山”上的頑石寶玉；無論是鏡鑒世人的“鏡機子”，還是警誡寶玉的“警幻仙子”；無論是鏡機子鋪敘的“華淫”，還是警幻仙子指稱的“皮膚濫淫”“意淫”，《紅樓夢》第五回取意與勸諫層級都和曹植《七啟》有關(guān)。而就《紅樓夢》第五回的結(jié)構(gòu)而言，寶玉入夢后，在可卿(秦氏)的引領(lǐng)下見到警幻仙子，遍閱聲色繁華；再由警幻仙子秘授與可卿(仙子)云雨，此皆是“幻”，云雨是“幻”的高潮，“警”意也漸漸顯露；至云雨之后與可卿(仙子)攜手游玩，被夜叉海鬼拖入迷津，以致驚醒喊出“可卿救我”之詞，“幻終顯警”。戚序本在此回前有批語曰：“萬種豪華原是幻，何嘗造孽？何是風(fēng)流？曲終人散有誰留？”[20]88太虛幻境中的種種豪華，一如《七啟》中的“華淫”，到頭來皆如夢中幻境，警醒世人。警幻仙子期待寶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于經(jīng)濟之道”的初心與小說續(xù)書結(jié)局的“家道復(fù)初”“蘭桂齊芳”相符，皆是“曲終奏雅”筆法。這種“幻終顯警”的意構(gòu)與賦的“曲終奏雅”結(jié)構(gòu)，尤其是《七啟》中的“七層漸悟”的結(jié)構(gòu)若合符契。

《紅樓夢》全書中僅第五回有此一篇看似“閑文”的《警幻仙賦》，此賦著意仿效曹植《洛神賦》，由“感甄”預(yù)示“悟賈”；而此回又以“七體”結(jié)構(gòu)全篇，“七體”層級與曹植《七啟》如出一轍，預(yù)示“悟賈”的方式是由“七啟”到“七警”。小說第五回以“賦法”結(jié)構(gòu)全篇，先“騁鄭衛(wèi)之聲”，“七警”“七悟”，后以“曲終奏雅”完篇，即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謂“七體”乃“蓋七竅所發(fā)，發(fā)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1]254之謂。這種寫作方法與第五回在《紅樓夢》中的突出地位有關(guān)。誠如張俊、沈治鈞二位先生謂：“此回寫寶玉神游，將前五回書作一收束，通書之故事信息、小說旨義、敘事結(jié)構(gòu)、抒情基調(diào)，提綱挈領(lǐng)，皆隱然于讀者胸中。……是王希廉稱此回‘是一部《紅樓夢》之綱領(lǐng)’、姚燮稱其為全書之‘大開’也?！盵12]143由《警幻仙賦》預(yù)示“七體”層級“悟賈”,到以賦體結(jié)構(gòu)的“勸百諷一”“曲終奏雅”來構(gòu)設(shè)《紅樓夢》小說全篇,由隱喻式人物到隱喻性文本,再到隱喻性結(jié)構(gòu),“賦-說同構(gòu)”的形態(tài)在小說文本敘事中得以實現(xiàn)。

三、情事互文：賦寫《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模式

與詩相比，賦以“鋪陳”取勝，清人劉熙載《藝概·賦概》說：“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斯于千態(tài)萬狀，層見迭出者，吐無不暢，暢無或竭?！盵21]86而錢鐘書先生論漢杜篤《首陽山賦》借“鬼語”敘事謂：“按觀‘卒命’句，則所睹乃伯夷、叔齊之鬼也?！槭乱嗫叭搿端焉裼洝贰懂愒贰返葧??！嫠魉蛊?，可想象漢人小說之仿佛焉。”[22]1573賦與小說在“情事”層面于早期即形成“互文”的結(jié)構(gòu)傳統(tǒng)。落實到《紅樓夢》小說中，護花主人在第五回回后總評：“第五回自為一段，是寶玉初次幻夢，將正冊十二金釵及副冊、又副冊二三妾婢點明，全部情事俱已籠罩在內(nèi)，而寶玉之情竇亦從此而開。是一部書之大綱領(lǐng)?！盵10]89《紅樓夢》第五回是一部小說之綱領(lǐng)，不僅存賦篇，更由《警幻仙姑賦》警示第五回的“七體”賦法結(jié)構(gòu)。

后世賦家沈謙、朱作霖很敏銳地聚焦到這一點，運用賦法反過來寫第五回的小說情節(jié)，紛作《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等，進一步印證與構(gòu)筑“賦-說同構(gòu)”的文學(xué)形態(tài)。沈謙《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是一篇典型的八韻律賦：第一韻句“有緣皆幻，無色不空。風(fēng)愁月恨，都是夢中”[23]1-3，屬一東韻，破題，發(fā)端警策，典型律賦做法；隨后二至七韻分別寫入仙宮見警幻仙姑之妙、宮館之妙、舊冊新圖之妙、肴饌之妙、聲色之妙；最后第八韻句“無何仙界難留，錦屏易曉。眼前好景俱空，梁上余音猶繞。人生行樂只如此，十二金釵都杳渺。不想紅樓命名意，誤煞少年又多少”[23]2a-3a，屬十七筱韻，成功悟道。沈謙好友俞霞軒在評點此賦時,即注意到這種層級特征,并分別概括為“甘露入頂,慧水灌心”“入夢”“看冊”“與宴”“演曲”,最后尾評道“吹大法螺，擊大法鼓，然大法炬，如來說法，真要喚醒一切，救度一切”[23]2a-3a，以“七警”之法完篇。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與小說第五回“同構(gòu)”之法更明顯，它與沈賦不同，以散體賦形式構(gòu)篇，分別鋪敘：“其地……其居……其人……其物產(chǎn)……”形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接著來三個“神兮來游”，陳述在這個世界的宴游之妙、容飾之妙、聲色之妙，極盡鋪排之能事；最后“公子于此不禁情移魄喪,攝衣起謝曰”,寶玉警悟“恨夢覺其何遲兮,嘆津迷于是古”,曲終奏雅。誠如借華庵主評曰:“慧珠掌上明秋月,照見璇宮五色絲,天風(fēng)冷冷,令人輒喚仙手?！盵24]6無論沈謙《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還是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都是以賦體“同構(gòu)”《紅樓夢》小說第五回情節(jié),且在敘事層級上達到非常默契的對應(yīng)。

大而言之，不僅能夠以賦體重寫小說第五回全篇，還能運用賦體來重寫整部小說，《紅樓夢賦》即應(yīng)運而出。就目前所知，有沈謙《紅樓夢賦》20篇、程芙亭題《紅樓夢》賦2篇、馮庚堂《紅樓夢律賦》(存目)、林起貞《紅樓夢賦》(存目)、顧影生《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賦》(以題字為韻)、朱作霖《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等。具體篇名與小說回目對照情況見表2。

表2 “紅樓夢賦”篇名與《紅樓夢》回目對照

而就小說與賦之整體結(jié)構(gòu)模式而言：《紅樓夢》的第一回“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敝u第一回甲戌側(cè)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29]3。而結(jié)構(gòu)主線即是第一回中寫到的“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5]6的“啟悟”路徑。沈謙《紅樓夢賦》先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境，因空見色，由色悟空；再寫薛寶釵《滴翠亭撲蝶賦》，再寫林黛玉《葬花賦》，一熱一冷，潛藏盛衰喜悲之理；再寫一個眾人《海棠結(jié)社賦》，一片富貴風(fēng)流、歡聲笑語，是一場閨閣才情展演的視覺盛宴。徐穉蘭評曰：“女秀才，女博士，眾篇并作，采麗益新，洵極一時園亭之勝?！盵23]11接下來沈謙從《櫳翠庵品茶賦》到《見土物思鄉(xiāng)賦》，按照小說情節(jié)順序賦寫金陵十二釵，有一人一賦，有二人一賦，有眾人合賦，由色生情，在熱烈喜慶場面的鋪敘中暗涌冷清幽悲之潛流。然后至《中秋夜品笛桂花陰賦》，賈母率家人在大觀園的桂花陰下賞月聞笛，夜靜月明，笛聲悲怨，“悲涼之霧遍布華林”；接下來《凹晶館月夜聯(lián)句賦》“悲寂寞”、《四美釣魚賦》“預(yù)兇兆”、《瀟湘館聽琴賦》“悲往事”、《焚稿斷癡情賦》“斷癡情”,直至《月夜感幽魂賦》“警幽魂”,傳情入色,由色而空。誠如何鏞在《紅樓夢賦敘》中評道:

于是描來仙境，比宋玉之寓言；話到閨游，寫韓憑之變相。花魂葬送，紅雨春歸；詩社聯(lián)吟，白棠秋老。品從鹿女，陸鴻漸之茶經(jīng)；嚇倒猿公，張若虛之詞格。賞雪則佳人割肉，獸炭云烘；乞梅則公子多情，雀裘霞映。侍兒妙手，滅針跡于無痕；貧女孤身，痛衣香之已盡。眠酣藉綠，襯合群芳；壽上怡紅，邀來眾艷。生憐薄命，懷故國以顰眉；事欲翻新，洗人間之俗耳。斗尖叉之險韻，鶴瘦寒塘；繪閨閣之閑情，魚肥秋溆。丹維白博，天上月共證素心；翠劚紅韜，鏡中緣只余灰劫。無花不幻，空歸環(huán)珮之魂；有子能詩，聊繼縹緗之業(yè)。[30]1

《紅樓夢賦》前半幅熱鬧繁華，后半幅凄清慘淡，最后一切歸于“鏡中緣”，皆是“幻”與“空”，于是至《稻香村課子賦》，即“有子能詩，聊繼縹緗之業(yè)”，以李紈一生辛勤課子，賈蘭考中舉人，李紈終得晚年富貴完篇。誠如俞霞軒評曰：“一部《紅樓夢》，幾于曲終人杳矣。讀此作，乃覺溪壑為我回春姿。”[23]58結(jié)尾回歸“回春姿”的雅正主題。

劉勰論賦云：“自《七發(fā)》以下，作者繼踵。……觀其大抵所歸，莫不高談宮館，壯語畋獵。窮瑰奇之服饌，極蠱媚之聲色。甘意搖骨體，艷詞動魂識，雖始之以淫侈，而終之以居正。然諷一勸百，勢不自反。子云所謂先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者也?！盵1]255-256整個《紅樓夢賦》由《賈寶玉夢游太虛境賦》“發(fā)端警策”，中間貫穿閨閣風(fēng)流及聲色之好，逐漸在“警悟”中展開鋪陳，最后由《稻香村課子賦》“曲終奏雅”，形成了一個典型的漢賦結(jié)構(gòu)模式。這是賦家以“賦法”構(gòu)筑起一個新的紅樓世界，“賦-說同構(gòu)”的形態(tài)在賦文本敷陳情事中得以實現(xiàn)。

四、同構(gòu)之內(nèi)：作為互參的“賦法”

《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在“賦-說”交替互寫過程中形成“曲終奏雅”“情事互文”的“同構(gòu)”現(xiàn)象。沈謙在《紅樓夢賦序》中說道：“自來稗官小說，半皆佛門泡電、海市樓臺，必欲鋪藻摛文、尋聲察影，毋乃作膠柱之鼓，契船之求也乎？”由“海市樓臺”的稗官小說到“鋪藻摛文”的辭賦作品，沈謙意在以賦寫小說。我們不禁要進一步追問：是什么觸動沈謙等作家用賦來寫《紅樓夢》？

首先是《紅樓夢》中“賦法”的存在。何謂“賦法”？漢代《毛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fēng)，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盵31]271“賦”“比”“興”居六詩“風(fēng)”之后、“雅”“頌”之前，是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重要批評概念。《毛詩》只標示出“興”體，鄭玄解釋“賦比興”，謂：“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盵32]796至朱熹的《詩集傳》，第一次為每首詩標出賦、比、興，清人陳啟源即謂:“毛公獨標興體,朱子兼明比賦?！盵33]127朱熹對“賦”的解釋是：“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盵34]3(《葛覃》注)無論是鄭玄的“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還是朱熹的“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都指出“敷陳其事”是賦的一大征象，此即“賦法”之一。《紅樓夢》中“賦法”的存在，除了第五回中直接名“賦”的《警幻仙賦》，還有多篇“賦體文”，如第一回的《好了歌解》、第二十一回《續(xù)〈莊子·胠篋〉文》[15]823及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6)黃小田批云：“詞極哀艷，情極纏綿，可稱作賦才?！薄盾饺嘏畠赫C》是全書詩詞歌賦之冠冕。[12]1435等。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還有一些隱秘的“賦法”，如第三回林黛玉進榮國府，見到三個姊妹，其中寫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脂硯齋甲戌側(cè)評曰：“《洛神賦》中云‘肩若削成’是也?！盵29]46第五回寶玉初至幻境，寫道“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脂硯齋評此段小文為“一篇《蓬萊賦》”[29]91。又寶黛初會，寫寶玉是“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5]47-48；寫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5]49。張愛玲評曰：“因此寶黛初見面的時候一個才六七歲，一個五六歲，而在賦體描寫中都是十幾歲的人的狀貌--早本遺跡?！盵35]148在張愛玲看來，《紅樓夢》中對寶黛外貌的描寫運用了“賦法”。第十一回王熙鳳觀會芳園景物寫道：“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fēng)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dāng)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jié)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盵5]155俞平伯評曰：“《紅樓夢》有些特異的寫法：如第五回贊警幻有一小賦，第十回(按：當(dāng)是第十一回)寫會芳園景物，亦有一節(jié)小賦?！盵36]217張愛玲評：“第十一回賈敬生日,……可見賈敬壽辰鳳姐遇賈瑞,是此回原有的,包括那篇秋景賦,不過添寫席上問秦氏病情與鳳姐寶玉探病?！盵35]118小說中不時運用“賦法”營造出“賦境”,以此啟迪作家“尋聲察影”,以賦寫小說。

其次，《紅樓夢》全書重“比興寄托”，且小說作者持“遠師《楚辭》而近學(xué)六朝”之賦學(xué)觀念，沈慕韓評云：“‘紅樓夢’一書，巫山云雨，半宋玉之微辭；洛浦神仙，亦陳留之讕語?！谑呛陟F催詩，愁云掩夢。言寓蘭蕙，動屈子之哀吟。”[25]306《紅樓夢》有出屈宋而入六朝的“賦法”特征，這自然會得到后來賦家的感應(yīng)。沈謙《紅樓夢賦序》謂：“《紅樓夢賦》二十首，嘉慶己巳年作。時則孩兒繃倒，綱官貢歸；退鹢不飛，縮龍誰掇?！杏雅笾挤辏撈拮又Q望。……爰假《紅樓夢》閱之，以消長日?！奔螒c十四年(1809年)，沈謙會試失利，回鄉(xiāng)居住，假《紅樓夢》以消憂，作《紅樓夢賦》。而對自己賦作的認識是“況復(fù)側(cè)艷不莊，牢愁益固。仲宣體弱，元子聲雌?！欢蒴~窮鳥，寓旨遙深；翠羽明珰，選詞綺麗。借神仙眷屬，結(jié)文字因緣?！蝻L(fēng)屈體，難堪竹葉笑人”[23]1-3；思路亦是“遠師《楚辭》而近學(xué)六朝”，誠如《懺玉樓叢書提要》所評云：“胎息六朝，爐冶唐宋，久已膾炙人口，無待贅言?！盵25]266程芙亭《賈寶玉祭芙蓉女兒賦》也是“幽怨盈篇，深情滿目。襪沉湘浦，記感舊之陳王”[27]2，《林黛玉葬花賦》是“使者鶯花，散盡六朝風(fēng)怨含”[27]3；林起貞《紅樓夢賦》亦是“‘離騷’善怨,‘國風(fēng)’不淫,蓋庶乎其近之矣”[25]171等。在出入《楚辭》、胎息六朝這一點上，《紅樓夢》與“紅樓夢賦”形成默契。任廷旸在《紅樓夢賦鈔本序》中認為這是“移情”：“果移我情，詎干卿事。而乃庾徐之藻，施諸《南郡新書》；屈宋之華，讬彼《西京雜記》者?！盵37]3“庾徐之藻”“屈宋之華”，皆有高超之“賦法”，將這些賦法移易小說，讀者與創(chuàng)作者所表現(xiàn)的情感融合為一，產(chǎn)生情緒共鳴。

最后，《紅樓夢》與《紅樓夢賦》二者成功“互參”，造化經(jīng)典。沈謙的《紅樓夢賦》作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題詠對象是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這與《紅樓夢》的程高本刊刻時間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僅距18年的時間?！都t樓夢賦》流傳的版本有二十余種，被日本、美國、英國、愛爾蘭等地圖書館、博物館珍藏，影響深廣?！妒^記集評》卷下謂：“通州丁二齋大令嘉琳亦著有‘紅樓百美吟’五言排律五十韻，僅取美者百人，如賈母、邢、王諸人概置勿論，真如百琲明珠，七襄云錦，堪與蕭山沈青士錫庚所作‘紅樓夢賦’三十首、俞潛山思謙集古七古一篇并傳?！盵25]286稱贊丁嘉琳《紅樓百美吟》可與沈謙《紅樓夢賦》、俞思謙《紅樓夢歌》并傳，而俞思謙《紅樓夢歌》七言集古七十二句，繆艮《文章游戲初編序》評其謂“歌詠其事，詞意包舉，且語語如自己出，堪與本傳并傳”[38]4，合而言之，即俞思謙《紅樓夢歌》、沈謙《紅樓夢賦》可與《紅樓夢》一樣同為經(jīng)典之作。又西園主人撰《紅樓夢本事詩》同治六年(1867年)自序云“蓋青士之賦，妙在不即不離，蹈實于虛，而余詩則句句征實，編集全身，似覺異曲同工”[25]287-288，其追求與《紅樓夢賦》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朱作霖將其《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賦》置于《紅樓文庫》三十七題六十九篇之首，同治六年古箬山人總評曰：“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實無聊之思，亦有為而作，借題發(fā)揮，惟妙惟肖，才人之用心，可愛亦可憐也。與嶺南梅孝廉《紅樓夢贊》異曲同工，更足補其所未備?！盵24]8似乎清人凡題詠《紅樓夢》的詩作，都要與以屈原、宋玉、司馬相如、班固所開創(chuàng)的“賦”體創(chuàng)作的“題《紅》賦”一較高下。“紅樓夢賦”儼然成為衡量題詠《紅樓夢》作品優(yōu)劣的一個標桿，其原因在于“賦”體之特質(zhì)。康熙《歷代賦匯序》：“賦者，六義之一也……賦之于詩，功尤為獨多。由是以來，興、比不能單行，而賦遂繼詩之后，卓然自見于世，故曰：‘賦者，古詩之流也?！盵39]1清代賦家林聯(lián)桂論賦體曰：“‘詩有六義，二曰賦’……故工于賦者，學(xué)貴乎博，才貴乎通，筆貴乎靈，詞貴乎粹，而又必暢然之氣，動蕩于始終；秩然之法，調(diào)御于表里。貫之以人事，合之以時宜，淵宏愷惻，一以風(fēng)、雅、頌為宗，宇宙間一大文也?！盵40]1賦體源自《詩經(jīng)》，是繼《詩》之后卓然自立為“體”，是“宇宙間一大文”，以賦體寫小說，或也可視為文體的“以高行卑”之一典型[41]。《紅樓夢》在傳播過程中，與“紅樓夢賦”形成相互造作之勢，在“同構(gòu)”互參中成就彼此的經(jīng)典地位。

五、結(jié)語

賦與小說在形態(tài)與體格上看似是大相徑庭的兩種文類，實則一脈相通。二者之間形成“同構(gòu)”看似難以意料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在《紅樓夢》中賦與賦寫《紅樓夢》的實踐中卻得到成功示范?！都t樓夢》小說與賦體同構(gòu)的成功之處不僅在于它和《金瓶梅》《三國演義》《鏡花緣》等小說一樣“援賦作入小說”[42-43]，更在于它援引賦法、賦的結(jié)構(gòu)入小說；而《紅樓夢賦》也是小說史上首次以“賦”體完整組織重寫小說的文本。因此在《紅樓夢》中作賦與賦寫《紅樓夢》是一個頗有文學(xué)史意義的創(chuàng)舉。西方學(xué)者艾略特(T.S.Eliot)曾指出：

我們稱贊一個詩人的時候，我們的傾向往往專注于他在作品中和別人最不相同的地方。我們自以為在他作品中的這些或這些部分看出了什么是他個人的，什么是他的特質(zhì)。我們很滿意地談?wù)撛娙撕退拜叺漠慄c，尤其是和他前一輩的異點，我們竭力想挑出可以獨立的地方來欣賞。實在呢，假如我們研究一個詩人，撇開了他的偏見，我們卻常常會看出：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44]1-2

一個詩人與前輩詩人的作品存在“異點”，這是特質(zhì)，值得欣賞，但“最有力地表明他們不朽的地方”恰恰是他們互參的“同點”，即一個文本總是體現(xiàn)出與前文本“預(yù)存圖式”的“同構(gòu)”書寫。明人楊慎在書法“異體別構(gòu)”之外較早關(guān)注到“同構(gòu)”問題，編纂《分隸同構(gòu)》，序云：“自蒼頡沮誦而下，蝌蚪鳥跡以還，為八分，為楷隸，其變夠矣?！墩f文》、《訓(xùn)纂》字止九千，《玉篇》、《龍龕》至億萬，異體別構(gòu)，俗創(chuàng)訛音，實繁其文焉。暇日搜諸字書，合于六書，而又葉于八法，得什一于千百，振體要于碎煩，名曰《分隸同構(gòu)》。”[45]29與外國文字相比，中國書體具有顯著的趨同性結(jié)構(gòu)特征，以楊慎的“八法”同構(gòu)書體為典型，而文體在“文章流別論”主導(dǎo)的理論譜系中，“參體同構(gòu)”之說往往被忽略。清人姚永樸在論述由古今文字之變到古今文學(xué)之變時謂：“間嘗推尋其故,然后知今之字數(shù)孳乳而寖多,其體又視古日歧,迨至楷書通行,而去之也益遠?！使耪咭酝?今以歧而難?！盵46]6-7指出今日文體之弊就在于求“歧”而略“同”?！都t樓夢》與《紅樓夢賦》二者的成功“互參”,是辭賦與小說試圖以“賦法”同構(gòu)的一個典型范例,只是這一件文學(xué)史、文體史上別具意義的文事直到中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出現(xiàn)的時代才得以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