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雯
小說《椿舍里》并非一篇容易歸類的作品。如果讓我們來簡單復述一下小說的情節(jié)梗概,會認為這是一部關于當下日常生活,現(xiàn)實感極強的作品。故事里面充滿巧合與偶然,還有不少時代符號與情感糾葛。從網(wǎng)紅少女到中年危機,從殘障兒童生存現(xiàn)狀到當代女性回歸鄉(xiāng)土,這個時代真是泥沙俱下,紛擾撲面而來,我們在今天常常聽到的和面對的種種社會問題和家庭熱點都清清楚楚安排到了小說之中。但是,如果拿出作品細讀文本,卻會發(fā)現(xiàn)小說本身與故事梗概帶給我們的感受大相徑庭,我們從小說里讀出的是某種古典主義的文脈來源,是山野之間的道德和對傳統(tǒng)價值觀的體認。文人的散文化筆法與抒情式的文字成為小說的主體。
小說里,女主是個優(yōu)秀的事業(yè)女性,但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女兒讓曾是著名記者的她回歸了家庭,進而離開了現(xiàn)代社會,退守鄉(xiāng)村逃入田園。她領受著生活給予的一切,成為最平凡的家庭主婦。這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故事與場景,她和女兒退守的山村里只有“山坡”、“依勢壘就的圍墻”、“紋理粗硬的木門”、“石頭房”和香椿樹,這是她此時此刻最理想的生活之處,與背景中的那個曾經(jīng)能夠出鏡的女記者、公司老總的老公、空降而來的網(wǎng)絡紅人雖然處于同一個物理空間,相互影響,相互侵入,不可分割,但卻似乎又存在于完全不同的維度之中。她與唐寶女兒的共同生活是“‘永夜依山府,禪心共寂寥’。小院有著自己的時間。第一天我們打掃庭院,第二天遷于喬木,第三天晴耕雨讀”。與曾經(jīng)“一個爆了另一個也爆”的母女和“疲憊的先生”的時代似乎跨越了時空。這兩種生活處于情感與利益,詩意與現(xiàn)實的不同維度之中。
作為一個唐氏兒的母親,她的生活理應現(xiàn)實而瑣碎。但在王琛的小說里,人物統(tǒng)統(tǒng)從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逃離,來到鄉(xiāng)村里的院落,具有標志性的是,院落里有著兩棵椿樹,一棵香椿樹和一棵臭椿樹,這構(gòu)成了小說的標題,也是小說里幾個生命的寓言。她寫到,“兩棵椿樹是天上的一對恩愛夫妻,為尋找丟失的孩子流落人間”,同時,故事里的兩棵椿樹應該也寓示著兩個孩子,一個是女兒,另一個也是女兒?!霸掠拜p搖的時候,在樹下可以聽到她們的私語和嘆息?!?/p>
這另一個“女兒”就是闖入者少女小路,她為這個平靜的近于與世隔絕的小院帶來生機也帶來了危機,她一面在與女主女兒一一的相處中給了她母親給不了的陪伴與成長,為小院帶來外面的世界,一面又讓人到中年的女主產(chǎn)生了女性本能的防衛(wèi)。
令人慶幸的是,作者并沒有追求強烈的戲劇性效果,沒有把這種小說里常有的八卦故事寫成情感小說里喜聞樂見的通俗段落,而是不急不徐順勢而行,加之時有沉思與自省,在女主對生活的默默注視與付出中,一切困擾都得到了解釋。古典主義的氣質(zhì),不僅存在于小說的語言風格、寫景抒情之中,更存在于人物、故事和人倫日常之中。在這個更近古老與天然的地方,在獨有的語言風格與情感方式的籠罩之下,她的小說走出了現(xiàn)代生活的利益法則,走入大道自然之中。
我們生活在一個個人如原子般存在的社會,人們各自為戰(zhàn),強調(diào)邊界,強調(diào)邏輯,強調(diào)理性,情感的連接變得越發(fā)的稀薄,并把這樣的理性而稀薄的結(jié)論作為普世的真理四處推廣,引以為傲。那么,在海德格爾的所謂“世界與大地的沖突”里,大地應該是在潰敗之中吧。此時此刻的人又該如何自處?作者運用自己的筆,一廂情愿地讓一個近于鄉(xiāng)土、近于大地、近于本真的選擇獲得確立和完善。小說里的唐氏兒一一作為難以被這個世界侵擾的獨特的存在,作者就讓她成為引子和紐帶,帶領她的母親、父親和與這一家人似有隱秘的血緣關系的小路回到大地之上。無論血緣關系的真與偽還是情感關系的冷與熱,最終都化身純真的情感與唯美的意境,本該隨手而來的城市傳奇故事演變?yōu)閷θ粘I畹默F(xiàn)代抒情,在田園與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更替中,作者在不斷逼近我們想象中的傳統(tǒng)中國,創(chuàng)造出一個近于烏托邦的小世界。
王琛的小說讓我想到汪曾祺先生作品的一些片段,汪老的書寫中有著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中國美學和對天然美好人性的歌頌。記得他曾為一本《沈從文談人生》的書寫過一篇序言《美——生命》,談到了什么是沈從文先生的哲學的核心,他說是“美”。繼而他解釋道:“黑格爾提出‘美是生命’的命題,我們也許可以反過來變成這樣的逆命題:‘生命是美’?!痹诹硪欢挝淖种?,他又說:“沈先生有時是生活在夢里的?!蔽乙詾檫@也是汪曾祺先生作品的精神實質(zhì),是他本人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學習與繼承的東西。
在這一點上,王琛有著相近的追求。我知道王琛對北京的博物館有過專門的研究,對那些記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北京歷史古跡的地方如數(shù)家珍。在北京這個城市,舊的時光與舊的事物似乎已渺無蹤跡,這些舊時代的痕跡大約只在她研究的博物館里才零星地散落著,她長久的浸淫其間,不自覺地為這個時代打上了一層來自舊時歲月的濾鏡。于是,她的精神世界更接近于心目中的自然與傳統(tǒng),即便經(jīng)歷了時代賦予的種種困擾,即便在創(chuàng)傷中,在悲劇中,也要用美化解它們,用愛理解它們,用文字走上了自我完善與精神回歸的中國美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