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展云與福州“第一山”

文/陳熙

一

第一山位于福州城內烏石山東端，中隔天皇嶺，屬烏石山延伸出來的一塊臺地。第一山多奇石，登其巔“望城中屋次鱗鱗”，又名“鱗次臺”。據王鐵藩介紹：有人從別處摹取米芾行書“第一山”三字，刻在此處巖石西面，成為當?shù)氐牡孛?。南宋狀元黃樸即生長于此，經黃樸及其后裔黃濟擴修，山頂?shù)镊[次臺、長樂臺（程師孟曾手書刻石）均劃入范圍，連同山下館舍，統(tǒng)稱“鱗次山房”。

嘉慶以后，“鱗次山房”先后易主，山頂?shù)谝簧绞烫帤w陳瓊所有。陳瓊（1873—1946），字鳴瑯、彝鼎，籍貫侯官，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癸卯恩科舉人，中學教員，協(xié)和大學教授。陳瓊好藏書，建有藏樓名“培香樓”。陳瓊在鐫刻“第一山”的巖石北面，增刻兩行篆書文字“家藏山第一，門對塔成雙”。旁署：“光緒戊申（1908），余買園于此，朝夕種植其巔，即景題句”，落款為“鳴瑯陳瓊”。

光緒年間，第一山北麓歸嚴家所有，前房主林材（號楚麓）隸書鐫刻的“第一山房”等摩崖題刻即包括其中。嚴家有女無子，鄧儀中（1872—1961）入贅繼承產權。鄧儀中與陳瓊同科中舉。鄧儀中即鄧拓的父親，后為省立女師教員。

陳瓊（中）

鄧儀中（前排右二）

二

1905年11月2日（光緒三十一年），日本文部省公布取締中國留學生規(guī)則《關于許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guī)程》15條，簡稱“取締規(guī)則”。12月4日，中國留日學生抗議日本“取締中國留學生規(guī)則”，開始陸續(xù)舉行罷課。8日，同盟會員陳天華因反對日本“取締規(guī)則”，在東京憤而赴大森投海自殺。13日，東京留日學生220人為抗議日本“取締規(guī)則”，首批集體退學回國，至20日歸囯日學生逾2000人，后絡繹回國者仍不絕。

1906年初，黃展云也從日本回國，此時，由于“同鄉(xiāng)之留日者與之異趣，懼其回國握有教育權，函電官紳詬毀備至”“因侯官小學提倡革命反清，由提學使令飭合并他?！?。一同隨黃展云回國的原侯官小學學生“即分馳川、蜀、安南，依革命同志，從事救國運動”，侯官高等小學“校亡而校之精神實不與之俱亡也”!

黃展云回國后，租住在第一山。黃翼云所著《閩縣林白水先生傳略》記載“公回閩，居第一山。同黃展云編書十多種”。

1909年黃展云考取優(yōu)貢，《福建優(yōu)拔貢同年齒錄》

據筆者目前所收集得知，《國語教科書》《軍國民讀本》《經訓教科書》《高等小學修身課本》就是這一時期黃展云、林白水等人租住在第一山陳瓊家中時所編著。

三

早在1899年黃展云與堂兄黃翼云在城內開辦了福州新式學堂“蒙學堂”，黃展云親任堂長并執(zhí)教國文、修身等科目，主要招收親朋好友的子女免費入學。庚子國變后，黃展云認為“變法圖強既已失敗，非推翻清室，不能救亡”“密向青年學生灌輸革命思想”。黃展云于1902年春以“福州蒙學堂”的名義對外正式公開招生。1903年初，福州蒙學堂更名為侯官高等小學堂（屬官立）。1903年8月《國民日日報》記載：“黃（展云）生平熱心于教育事業(yè)，既痛我閩學界黑暗，計非先設小學校，培植童蒙，改良其性質，則此劣根性之閩種，將永沉于奴隸、鬼魅二界，萬劫不復矣?！薄胺蛞渣S某而任教育之事，置之我閩教育界中，為獨一無二之巨子，固無可以訾議矣。即其維持學堂，躬負群怨，不撓不屈，舉債以充經費，而藹然與學生相親，不矜德色者，此不惟吾閩社會中無其人，即置之吾國全社會中，吾亦不常見其人也”。1905年夏黃展云獲選官費去日本師范學習，他帶領剛畢業(yè)的陳更新、陳與燊、陳可鈞、黃光弼等學生一同赴日“分習法政軍事各科，隱為革命大業(yè)樹立基礎”。8月，孫中山在日本組建同盟會，黃展云率侯官學堂師生留日十有余人加入了同盟會。

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中國沒有近代的普通學校，學生一般初學《三字經》、《百家姓》，進而讀四書五經，當時也不存在現(xiàn)代意義的教科書。這次回國后，黃展云在福州第一山租所內總結自己多年的教學經驗與林萬里共同編寫了新式教科書《高等小學修身課本》八冊做為思想啟蒙的利器，并宣傳資產階級的國民意識和民主平等觀念，黃展云通過對現(xiàn)代政法制度的宣揚、對公民自治活動的引導，呈現(xiàn)了民主政治的核心價值理念，展現(xiàn)了其理想化的民主政治圖景，具有鮮明的民主政治啟蒙特點?！陡叩刃W修身課本》于1908年初版，由中國圖書公司發(fā)行，共八冊，林萬里特意另行為其編輯《高等小學修身教授本》八冊。

這套修身課本可以說是近代百年歷史思想品德教育的早期成果，也是我國近代最早、最完整的思想品德教材。

筆者收藏《高等小學修身課本》及“教授本”

四

1907年8月，商務印書館發(fā)行《國語教科書》一套四冊，著作人為永福黃展云、閩侯林萬里、閩縣王永炘。

據首都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石鷗教授介紹：“所謂《國語教科書》，很簡單，就是今天的語文教科書。但黃展云的《國語教科書》非常不簡單。近代中國自設置“語文”（這是解放后的術語和說法）這門課程以來，語文一直叫“國文”，教科書一直叫“國文”教科書。國文教科書即以文言文編寫的教科書。黃展云的《國語教科書》是中國第一套以“國語”命名的教科書，這也是此套教科書最重要的價值所在。國語就是普通話的前身，就是白話文”“作者將統(tǒng)一言語置于統(tǒng)一國家之基礎、政治革新之先導的地位，足見其緊迫和重要。該套教科書以‘國語’號稱，所以在語言運用上，樸實無華，通俗表達，純粹的白話文”。

寧波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吳小鷗博士認為，“早在1907年，在語文學科獨立設科后不久，在推崇讀經講經、盛行國文教科書時，黃展云、林萬里、王永炘編纂的《國語教科書》就以別開生面的原創(chuàng)力和果敢精神，成為一種交流現(xiàn)代性語言平臺，引領學童在艱難困苦的社會環(huán)境邁出時代的新步伐”，并稱“這是中國第一套以‘國語’命名的新式教科書，在晚清以新的形與質，踐行‘文言一致’與‘國語統(tǒng)一’，成為新文化運動之先導”。

更重要的是“除體制外的革命黨之外，都沒有人敢公然挑戰(zhàn)滿語滿文的傳統(tǒng)‘國語’身份”“這種立憲運動開始后迅速強化的現(xiàn)代‘國語’和‘國文’概念之傳播，勢必對清朝原本指代滿語的‘國語’用法造成沖擊，且事實上已使其逐漸處于隱而不彰的狀態(tài)，從而引起統(tǒng)治者內部有人對滿語的現(xiàn)實地位及傳習狀況感到擔憂”。

這套黃展云等人編纂的《國語教科書》經學部審定，得以通行全國，并不斷重版，在清末產生了重要影響，也有力地傳播了以漢語為晚清通用語的現(xiàn)代“國語”概念。

筆者收藏《國語教科書》

五

“未忍經過第一山，柴門叩處只常關”，這是近代作家李拓之悼念鄧拓的詩句。鄧拓（1912年2月26日—1966年5月18日），原名鄧子健，福建閩侯人，中國現(xiàn)代雜文家、詩人、政論家、歷史學家、新聞工作者，筆名有鄧云特、殷洲、狄曼公、卜無忌、于遂安、馬南邨、向陽生。曾任中國共產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代表，第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主席、《人民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1912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烏石山第一山房。

李拓之曾回憶：“鄧拓于一九三O年自上?；亻}，這時，他寫了一篇散文《紫金山下》，署名曉晶，我便將它登在《明日》上。它的內容大概是說：南京的紫金山下有一具殘破的骷髏脖子里有三條筋，將頭顱和脊梁骨連起來，有一大群人穿著禮服向它頂禮膜拜，忽而一道紅光，這班頂禮膜拜的人群都一掃而不見了，只是這具骷髏還直挺在那里……?！薄按宋牡浅龊蠹s一周，我到報館去看稿，路邊搶出便衣的偵緝隊員，將我逮捕。審訊時要我說出這篇文字的作者是誰，便可將我釋出，否則，要將我抵罪。我問‘抵什么罪?’上面登時咆哮起來，說‘這個骷髏分明指的孫總理，頂禮的人群就是國民政府的首長們，紅光就是共產黨……?！髞?，這事情是由家里人去告訴我父親的朋友黃展云，黃去見省主席方聲濤，其才得以釋放。”

其實，黃展云與鄧拓也算得上是“老鄰居”，不過與鄧拓為鄰時，鄧拓還是剛會蹣跚學步的嬰兒，但黃展云肯定是認識鄧儀中老先生。

六

1938年7月，黃展云病逝漢口，噩耗傳回，老鄰居陳瓊曾含淚寫下：“魯貽黃君同居八載情逾手足，判襼（編者注：分手意）以來禍亂頻仍，會日蓋寡，戊寅七月忽夢公歸，談言久之，越日聞耗，謹就山房為位以哭”，并作詩二首系其哀思。黃展云從1906年初回國，后來參加廣州黃花崗起義，策劃、組織福州光復起義，福建光復后為首任教育部（司）長，直到1913底因二次革命失敗離開福州，他在第一山前后租住整整八年，與陳瓊情如兄弟。其詩（一）：入夢生天遠/傳聞噩耗真/時窮貞苦節(jié)/火盡閔勞薪/咄咄文星隕/茫茫戰(zhàn)壘新/公門桃李盛/力與掃荊榛；其詩（二）：抱膝吟梁甫/當年第一山/詩書羅石壁/風雨閉柴關/白水魂何往（林筱泉萬里）/黃花夢不還（陳與燊同事編輯）/重泉逢舊侶/血淚總囗斑。

七

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王荷波烈士胞弟王介山隨軍8月21日到達福州，周恩來總理征求王介山的工作意向，王介山說：我本一花匠，也沒什么文化，還是回去種花吧。后來王介山在福州西湖公園管理處任主任，住道山路第一山某小院。

80年代初，黃展云三女兒黃以雍曾到第一山訪王介山老伯，而黃以雍出生于1909年，從小也是生活在第一山，來到舊居附近，倍感親切，并留下一篇珍貴的口述史料《營前模范農村警備隊隊長王介山口述關于村長黃展云在營前模范農村的一些事跡》。黃以雍回憶：這篇文章是在1981年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時，特地拜訪老紅軍王介山老伯，他口述當年先父黃展云創(chuàng)辦長樂營前模范農村的情況。當時，他已九十多歲了，講述時情緒非常振奮，講到激動處竟面紅耳赤，汗流浹背（那天天氣很熱），我邊聽邊記錄，回來后整理。

經過歷史的變遷，原“鱗次山房”所在位置，只有鄧拓故居得以保存。1994年辟為紀念館，占地約1015平方米，館內藏有鄧拓的實物、書信、筆記、詩稿、文件、證件、著作、照片等文物。目前為鄧拓紀念館，屬省級文物保護。

王介山在第一山住所口述，黃以雍記錄整理的《營前模范農村歷史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