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文藝思想研究

林 彤

學界對孟子思想歷來多有論述，其中就包括對孟子文藝思想的探討。由于先秦諸子時代較少對文藝的系統(tǒng)論述，因此孟子思想中許多有關文藝的觀點并非專門針對文藝現象而闡發(fā)：如“充實之謂美”涉及人格評價；“養(yǎng)氣說”出于道德修養(yǎng)角度；“知人論世”說論及人際交往。這些觀點在后世成為文藝的經典命題，宋人王應麟提出：“自賜商之后，言詩莫若《孟子》?！蓖鯂S也曾贊嘆：“善哉，孟子之言詩也。①王國維：《觀堂集林（下冊）》，中華書局，1959，第68 頁。”足見孟子的文藝觀點對后世的影響和重要地位。本文將在學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孟子的文藝觀點進行初步梳理，并嘗試探究其文藝觀點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孟子美學思想的基礎——“充實之謂美”

孟子對文藝和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和審美標準與他的美學觀點有關，他對于文學作品的評價標準在繼承孔子美學思想的基礎上，以“心性之學”為基礎而建立，以“充實之謂美”為核心。

（一）孟子的心性之學

孟子有一整套完整的心性理論，心性說是孟子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構成了孟子美學的哲學基礎。他的心性之學繼承了孔子的“性相近也，習相遠也②楊伯駿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181 頁?！币约啊吨杏埂返摹疤烀^之性，率性謂之道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華書局，1983。”，論述了人的本性以及本性與天、命、才的關系，基于此提出了性善論，其文藝思想和美學思想即圍繞著性善論而展開。

孟子看重善端與仁義：“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睂⑷柿x作為立身之本。反復提及四端、四體和四心，“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庇纱丝梢钥闯觯献诱J為仁義禮智根植于人心，是人性的本質，同時也是人的“命”。

孟子在《盡心下》中將性與命的范疇做了明確的歸納，性是口目耳鼻的生理欲望，命則是仁義禮智，后者即是孟子性善論的主要內容。徐復觀先生認為這一劃分“不僅把仁義之性，與耳目之欲，從當時一般人淆亂不清的觀念中加以厘清；且人對道德的主宰性、責任性亦因之確立”。孟子不僅劃分了性與命的區(qū)別，對于君子而言，仁義禮智等“命”對君子而言有“性”的性質，因此君子可以通過“反求諸己”的路徑，主宰自己的“命”。

孟子重視并且強調心，關注作為主體的人的心，詳細闡述了心的功能、心的重要性以及心與其他事物（如性、天）的關系。在闡述心—性—天的關系時，結合心、性、天三者而述，包含天人合一的思想：“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p>

綜上，孟子從分析人與禽獸的區(qū)別開始，強調善端，闡發(fā)仁義為立身之本的根據，以四端說和四體說為基礎，論述了他以性善論為核心的心性之學。可以說，孟子的心性之學是孟子文藝思想的基礎，要理解孟子的文藝思想，就必須從心性之學出發(fā)。

（二）孟子對孔子文藝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孟子的文藝思想是儒家文藝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直接繼承孔子的文藝思想而來，又體現出孟子思想的新特點。孟子對孔子文藝觀的繼承主要有兩方面：對美與善的觀念；看待內在美和外在美的關系。

1.在“美”與“善”觀念上

孔子從“仁”出發(fā)討論美與善的關系，認為美與善同義，以美和善要求并評價文學作品和文藝現象。其中要求事物“盡善盡美”的觀點對后來的儒家文藝思想及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很大影響。

孟子繼承了孔子美善同義的思想，《告子上》中講道：“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論證人“養(yǎng)善”的必要性，這里的美實際上就是善。通過砍伐牛山之木的例子，指出人要在自身日常的修養(yǎng)中養(yǎng)護善心。但在論證美與善二者之間究竟何者更為根本時，孟子表現出了與孔子不一樣的觀點。在美與善中，孔子更看重善，善是根本，高于美。孟子則認為美高于善，且善與美之間還有一層信：“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睂⑷烁衩婪譃樯?、信、美、大、圣、神六個層次，認為美高于善并且包含善，是因為美是一種內在精神的美。

2.在內在美與外在美關系上

對于內在美和外在美關系的問題，孔子論述“盡善盡美”觀時也有所涉及，他首先注意到了“質”與“文”的區(qū)別，并提出：“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①楊伯峻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分別論述了過于重質（內在美）和過于重文（外在美）的不足，主張中和之美，即文質彬彬。

對于內在美和外在美關系的理解，孟子則更看重內在美，認為內在美（質）重于并高于外在美（文），其內在美以“仁義”為核心。當仁義禮智根植于心時，人自然會在外在表現出來。反推之，如果一個人擁有很好的外在美，而不注重內在的道德精神修養(yǎng)，其外在美也會引起人們的憎惡。

可以看出，孟子的美學觀點，包括他的文藝批評觀點和評價觀點，都是建立在“充實之謂美”的基礎上圍繞心性學說展開的。孟子提出性善論，將仁義禮智作為人心的本質，與命相連。孟子強調內在精神美會影響外在美的表現。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必須注重內在道德修養(yǎng)，與要求中和之美的孔子不同。同時，孟子的心性學說表現出了轉變審美主體趨勢，關注到作為審美主體的人。

二、孟子文藝思想的理論核心——“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氣是孟子思想理論體系的重要范疇，氣在《孟子》中共計出現了十八次，有多重意思，多與道德因素相關聯，也多以道德情感為核心內容。

“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是孟子養(yǎng)氣論的思想核心，來源有二：一是先秦時期的氣論思想，《左傳·昭公九年》中：“味以行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言以出令?！雹跅畈ⅲ骸墩撜Z譯注》，中華書局，1980。《大戴禮記·四代》載孔子言：“食為味，味為氣，氣為志，發(fā)志為言，發(fā)言定名，名以出信，信載義而行之，祿不可后也?！雹弁跗刚洌骸洞蟠鞫Y記解詁》，中華書局，1983。說明先秦存在氣以實志的思想，看到了食、味、氣等對志的影響。二是宋钘、尹文學派的影響。郭沫若認為《管子·內業(yè)》中的“靈氣在心，一來一逝”的“靈氣”即是孟子的浩然之氣。

孟子提出“養(yǎng)氣說”是為了解答公孫丑的“不動心”之問，在“集義”的基礎上，通過“直養(yǎng)”“無害”“非義襲而取之”，凝聚倫理與道德，最終使人達到立于天地之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崇高陽剛境界。志雖然可以支配、影響氣，但二者之間仍有潛在的對立關系，僅僅“持其志，無暴其氣”是不夠的，還要培養(yǎng)“浩然之氣”。李澤厚與劉綱紀先生總結養(yǎng)氣說：“它主要講的是倫理學中的理性凝聚問題，即理性凝聚為意志，是感性行動成為一種由理性支配、主宰的力量，所以感到自己是充實的。作為倫理實踐必要條件的意志力量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感性，是因為其中已凝聚有理性，這就是所謂的‘集義’。它是自己有意識有目的地培育發(fā)揚出來的，這就是‘養(yǎng)氣’?！?/p>

孟子通過對養(yǎng)浩然之氣的強調，將仁義道德和人的內心修養(yǎng)放到更重要的位置上，體現出陽剛的人格精神美，成為后世以氣論藝的源頭之一。孟子的文章在先秦諸子中以氣勢磅礴著稱，這與孟子的養(yǎng)氣說密不可分。

三、孟子文藝思想對后世的影響——養(yǎng)氣說、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

孟子的文藝思想被后世不斷闡發(fā)擴充，最終形成了養(yǎng)氣說、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三部分。

（一）詩文創(chuàng)作須有氣勢

孟子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了“浩然之氣”的特點，《梁惠王上》以六個排比問句詰問齊宣王，體現出層層追問、鋪張揚厲的特點。雖然孟子并沒有就養(yǎng)氣如何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氣勢產生影響，但后世學者多有闡發(fā)探討，沈宗騫明確指出：“勢可見而氣不可見。故欲得勢必先培養(yǎng)其氣。氣能流暢，則勢自合拍。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卷二·山水·取勢》，人民美術出版社，1959。”形成文章氣勢美的重要方法即養(yǎng)氣，直到近代，學者在評價作品美感因素時仍將氣勢作為其中的考量內容之一，如陳德禮認為：“氣勢也是作品美感的來源之一。⑤陳德禮：《氣論與中國美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學報》1997 年第6 期，第59 頁?！?/p>

孟子在審美范疇內運用氣的概念直接影響了后世的以氣論文，“一涉及有關藝術創(chuàng)造和欣賞特征的問題時，孟子的有關言論就占據了更顯著的地位。特別集中地表現在孟子的養(yǎng)氣說對后世的影響上”。文氣說也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中的重要概念，進一步闡述知言養(yǎng)氣與文思之間的關系，浩然之氣是“配義于道”“集義所生”，因此理直氣壯，氣勢旺盛。雖然沒有直講作文章，但已經說明了文與氣的關系，做正義的事才會理直氣壯，才會有情理，因而有了文思，以氣勢旺盛的話說出文思，就是文章。遇到不平之事發(fā)出激憤的言辭，就是“不平則鳴”。

孟子之后，文氣說被進一步闡發(fā)，最早的明確論述見于曹丕的《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①曹丕：《典論·論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倍易钤缣岢鑫膶W創(chuàng)作與作家的個性氣質有關和“文以氣為主”的重要觀點?！段男牡颀垺窂牟煌矫嬲撌隽藲庠谖膶W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文氣說最著名的代表人物為唐朝的韓愈，其在《答李翊書》中提出“氣盛言宜”說，并且指出，要想“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②韓愈：《答李翊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就需要“氣盛”，而要達到“氣盛”，就要“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正是孟子所反復強調的“集義”?？梢娮悦献犹岢觥爸责B(yǎng)氣”之后，文氣說在中國古代文論領域不斷發(fā)展，最終形成了一個完善的理論體系。

（二）以文本為核心進行文學批評

以意逆志說的哲學基礎是孟子心性學說，孟子重視心的作用，以推心的方法論古人：“人悅之、好色、寶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闭摻袢耍骸巴跽f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蜃又^也?！蜃友灾?，于我心有戚戚焉?！边@種推心的方法用于文學批評，即為以意逆志。

最早對以意逆志進行詮釋的是趙歧，他釋文為“文采”，釋辭為“篇章”，意則解釋為作者的心意。朱熹沿著趙歧的思路繼續(xù)拓展：“文，字也；辭，語也。逆，迎也?！哉f詩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義，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作者之志，乃可得之?！雹壑祆洌骸端臅戮浼ⅰっ献蛹ⅰ?，中華書局，1983。近代王國維主張將以意逆志同知人論世加以結合，通過總結鄭玄解《詩》的成就提出貫徹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學說以解釋文本的有效性。

（三）聯系作者所處時代及背景進行文學批評

知人論世說與以意逆志說聯系緊密，孟子相信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言辭了解一個人的品質。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孟子談知言時，指的是作為口頭語言的言辭，與他擅長辯論的風格是一致的，但后世的解讀者普遍認為孟子這一概念實際已經擴充到了作為書面語言的文辭上，焦循就指出：“孟子聞而能知其趨，則好古窮經之學深矣?！雹芙寡骸吨T子集成·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54。知人論世說的直接論述見于《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币私馕霓o表達的志，就必須聯系作者所處的時代與環(huán)境。王充在《論衡·超奇》中以孟子的知言說為邏輯基礎，提出了“內外表里，自相副稱”的文學批評模式；劉勰以前代學者的研究為基礎，架構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藝術風格學的基本框架。

本文前半段從孟子的心性之學、孟子對孔子美學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孟子的養(yǎng)氣說三點出發(fā)，對孟子的美學思想基礎做了簡單的梳理與概括，明確了孟子文藝思想的基礎。接下來對孟子文藝思想最重要的三個部分：養(yǎng)氣說、以意逆志說、知人論世說分別做出了闡述，簡單梳理了后世學者在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藝批評方面對這三部分學說的詮釋以及這三種觀點在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新發(fā)展。孟子作為孔子之后的儒家代表人物，其思想的深度和影響力毋庸置疑，許多觀點直到今天都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著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