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陸德富
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中國美術學院文化遺產(chǎn)研究中心研究員
趙鴻羽ZhaoHongyu
趙鴻羽,山東菏澤人,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yè)。現(xiàn)為山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濟南市書法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濟南市青年書法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兼草書委員會主任、濟南市中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楹聯(lián)學會會員。曾獲山東省“齊魯文化之星”、濟南市高層次人才稱號,以及第四屆“泉城文藝獎”,曾入選首屆濟南市青年書法20 家。書法作品曾入選(展)首屆“牡丹獎”山東省書法雙年展、“百年西泠·翰墨春秋”—西泠印社詩書畫印大展、首屆“青州獎”全國書法作品展覽、第二屆“羊欣獎”全國書法作品展、全國第七屆新人新作展、山東省第二屆小品展、山東省第四屆臨帖展,曾獲濟南市青年書法家協(xié)會書法創(chuàng)作獎、第一屆中韓書畫大展書法特等獎。
多年以來,趙鴻羽先生都抱著一個愿望:對他的習書生涯做一個總結,并讓廣大的書法愛好者能充分欣賞他的古典臨摹與創(chuàng)作?,F(xiàn)在,趙先生的夙愿即將實現(xiàn)。他雅意拳拳約我為他寫序,參與他的創(chuàng)舉。感于他的熱忱,我一諾無辭,然而也不免有幾分躊躇,不知道該從何處落筆。
我既不懂藝術評論,也沒有系統(tǒng)地接受過各種書體的專業(yè)訓練,因此對這些作品本身的分析和評價,只能“敬而遠之”。一再考慮之后,我覺得也許可以從以下兩個角度來稍作說明:第一,我是一個藝術愛好者,對古代的書法有著濃厚的興趣;第二,我與鴻羽相知有年,關于他和他的作品,或許能做到一定程度上的“了解之同情”。
趙鴻羽 臨米芾尺牘30cm×32cm2018
中國的書法史,到了清代發(fā)生了一個不小的變局。這源于金石學的興起。宋明兩代理學盛行,“程朱”學派和“陸王”學派之間在形而上學層面的爭論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了在根本上取得話語權,不能不回歸雙方都據(jù)以立說的原始經(jīng)典。在此過程中,很多學者都已經(jīng)意識到金石遺物的重要性。隨著乾隆初期清廷對文化政策的調(diào)整,以及惠棟諸儒對古學的倡復,經(jīng)史考證的趨向日益受到重視。上自帝王、儒臣,下至在野學者,無不注目于對經(jīng)義古學的倡導與研討。經(jīng)史考證風尚遂成為學術主流。而利用金石文字考經(jīng)證史的學者也頗多,除了眾所周知的畢沅外,還有朱彝尊、丁敬、吳玉搢、錢大昕等。
與金石學興起相應的是,從事金石書法創(chuàng)作,以及從金石文字中汲取養(yǎng)分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逐漸成為清代書壇的流行風尚。阮元的《南北書派論》《北碑南帖論》和包世臣的《藝舟雙楫》,闡述了碑刻文字的種種長處,在理論上為之張目。
1891年,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問世。從書名看,他是要將《藝舟雙楫》的論述推而廣之。在這本書中,他首次提出了“碑學”“帖學”的概念。《廣藝舟雙楫·體變》云:“今學(即碑學)者,北碑、漢篆也,所得以碑為主?!?碑學推崇方正、雄健、樸茂等書風?!稄V藝舟雙楫·尊碑》云:“晉人之書流傳曰帖,其真跡至明猶有存者,故宋、元、明人之為帖學,宜也?!碧麑W追求圓融、瀟灑、飄逸等書風。
關于“帖學”的范疇,后來者的說法又有不同。馬宗霍在《書林藻鑒》中說:“帖學自宋至明,皆所宗尚?!谮w宗董,固自有殊,其為帖學則一也?!寥籼麑W不囿于趙、董,而能上窺鐘、王,下掩蘇、米……斯則所謂豪杰之士,固將移俗而不移于俗者,蓋亦有人,自當別論?!苯裉煲话阋饬x上的“帖學”,與馬氏的界定較為接近。
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鴻羽走的是“帖學”一路。他的書法早期專攻“二王”,轉(zhuǎn)而研習宋四家,下至趙孟、董其昌。十數(shù)年的習書生涯,他遍臨諸家法帖。他于蘇東坡、趙孟書法用功尤勤,也最有心得,所臨《黃州寒食詩帖》,筆酣墨飽,神完氣足,恣肆跌宕,飛揚飄灑,能得其中三昧。
這里有必要說明,“帖學”與“碑學”本身并無高下之別。康氏大力倡導“碑學”,貶低“帖學”,實際上是他主張維新變法的思想在藝術方面的表現(xiàn),不能看作是對“碑學”及“帖學”價值和意義的真切描述。眾所周知,康有為的維新主張,又跟國家日益衰頹、頻受列強侵辱的背景密切相關。
再往上追溯,明代董其昌倡言“南北宗”,以禪宗流派律定畫史,也不全是出于學術公心。清人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卷一論“宗派”條中說:“天地之氣,各以方殊,而人亦因之。南方山水蘊藉而縈紆,人生其間,得氣之正者,為溫潤和雅,其偏者則輕佻浮薄。北方山水奇杰而雄厚,人生其間,得氣之正者,為剛健爽直,其偏者則粗厲強橫。此自然之理也。于是率其性而發(fā)為筆墨,遂亦有南北之殊焉?!鄙蚴现赋?,所謂“南北宗”山水乃客觀的自然環(huán)境造成。這是公允之論。董其昌抬高“南宗”,貶低“北宗”,實際上是為了打壓以戴進為首的“浙派”,本身也不是以學術為指歸的。
趙鴻羽 趙孟論畫句50cm×18cm2021
藝術的標準并不是唯一的。比如,我們很難說“南宗”就一定優(yōu)于“北宗”,至少在對“勢”的營造方面,“北宗”的面貌顯然更加突出。對藝術家而言,了解各種標準,同時選擇符合自己性情,并且能達到的標準,也許才是最重要的。
以我對鴻羽的了解,他走“帖學”這一路,是很合適的。鴻羽性格溫和,內(nèi)斂含蓄,可謂謙謙君子。我有幸忝列教席,愧為人師,但一則感于他的熱忱,一則佩服他的藝術造詣,常相叨擾,有時不請自來,推門而入。他從無怨言,執(zhí)禮甚恭。在鴻羽那里,大概是沒有“色難”一說的。
難能可貴的是,鴻羽的作品中有一股濃厚的書卷氣,清新而古雅。這是有緣由的。鴻羽愛書,上學期間,每周末必去書店看書買書。幾年下來,斗室之內(nèi),積書盈屋。我們在里面小坐,常常會感到異常局促,而他置身其中,不改其樂。
鴻羽蓄書,并不僅是為了享受坐擁書城的感覺。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二有《黃生借書說》一篇,文中說:“書非借不能讀也?!魳I(yè)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寫到此處,不禁汗顏,因為“姑俟異日觀”是我的口頭禪。鴻羽的書,必定認真翻閱,讀到會心處,還會用彩筆將其圈出,或夾上字條作為標記。所以,聊起書家、書史的時候,我們每每能夠聽到他的精彩見解。從這個角度看,他不僅僅是書家,還是個讀書人。以讀書人身份作書,其書法面目自然有所不同。
趙鴻羽 臨蘇東坡《東武小邦帖》44cm×23cm2015
如果允許我這個外行人對鴻羽多年來的藝術道路做一個總結和展望,那不妨引用北宋的程頤對王安石說過的一段話:“公之談道,正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者如此如此,極是分明。如某則戇直,不能如此,直入塔中,上尋相輪,辛勤登攀,邐迤而上,直至十三級時,雖猶未見相輪,能如公之言,然某卻實在塔中,去相輪漸近,要之須可以至也。至相輪中坐時,依舊見公對塔談說此相輪如此如此?!保ā逗幽铣淌线z書》卷第一)我不敢自比荊公,但平生所言多是撇開書法技藝的空論,實為“對塔說相輪”,知其仿佛而已。相形之下,程頤所論“直入塔中,上尋相輪”云云,卻正是鴻羽多年藝術道路的真實寫照。偱此登攀,他終會有“至相輪中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