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世慶 熊言安
安慶師范大學(xué)
內(nèi)容提要:蘇軾書寫《杜甫榿木詩》卷應(yīng)是可信之事,事情應(yīng)發(fā)生在蘇軾貶居黃州中期。臺北林氏蘭千山館所藏蘇軾書《杜甫榿木詩》卷應(yīng)該是一件摹寫品。摹寫者先采用細線雙鉤、短線定位相結(jié)合的辦法確定字的外廓,然后填墨。卷后張翥、危素等元明諸名家跋語均系偽造。
臺北林氏蘭千山館藏蘇軾書《杜甫榿木詩》卷(圖1,或稱《杜甫堂成詩卷》《杜工部榿木詩卷帖》等,以下簡稱《榿木詩》卷),縱27.9厘米,橫85.4厘米,紙本,書杜甫詩一首并自寫跋語,無署款。后有胡長儒、王執(zhí)謙、黃玭、張翥、吳睿、鄭元祐、危素、金冕等元明諸名家題跋。
圖1 蘇軾 杜甫榿木詩27.9cm×85.4cm臺北林氏蘭千山館藏
關(guān)于臺北林氏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學(xué)界多認為是蘇軾真跡。從文本內(nèi)容和書法特征分析,蘇軾書《榿木詩》卷應(yīng)是可信之事,書寫時間應(yīng)在蘇軾貶居黃州中期?!稑伳驹姟肪碛媚容^淡,應(yīng)該是一件摹寫品。摹寫者先采用“細線雙鉤”“短線定位”相結(jié)合的辦法確定字的外廓,然后填墨。卷后胡長儒、王執(zhí)謙、黃玭、張翥、鄭元祐、危素跋語均系偽造。
《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著錄《榿木詩》卷釋文:
背郭堂成蔭白茆,緣江路熟俯青郊。榿林礙日吟風(fēng)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下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旁人錯比揚雄宅,懶墯無心作《解嘲》。
蜀中多榿木,讀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獨中薪耳。然易長,三年乃拱。故子美詩云:“飽聞榿木三年大,為致溪邊十畝陰。”凡木所芘,其地則瘠。惟榿不然,葉落泥水中輒腐,能肥田,甚于糞壤,故田家喜種之。得風(fēng)葉聲,發(fā)發(fā)如白楊也。吟風(fēng)之句,尤為紀實云?;\竹亦蜀中竹名也。[1]461
蘇軾書的杜甫《榿木詩》卷,不少字與《杜甫全集校注》及其底本《宋本杜工部集》相比有差異,因此成為??倍旁姷闹匾獏⒖?。如蘇軾寫的“暫下”,《校注》作“暫止”[2]1926,“暫下”明顯優(yōu)于“暫止”,特別是“暫下”之“暫”的字形源自王羲之《蘭亭敘》“暫得于己”,蘇軾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個字。蘇軾寫的“懶墯”之“墯”,《宋本杜工部集》校語:“一作‘慢’,錢鈔本、宋百家本、宋千家本、元千家本、元分類本校語同。”[2]1930“懶墯”明顯優(yōu)于“懶慢”,因這個“墯”字與《莊子·大宗師》中“墮肢體,黜聰明”之“墮”義近。而貶謫黃州時期正是蘇軾推崇莊子思想最甚之時(見《雪堂賦》《前赤壁賦》二賦主旨)。假若此詩是他人模仿蘇軾寫的,絕非平凡之輩所能為。
蘇軾的跋語主要是對《榿木詩》卷所做的考證和注釋。其一是引用另外一首杜詩《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fù)見幽心。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逼涠强甲C“榿木”的讀音,說明其特性、用途和生長環(huán)境,描寫其神態(tài)并禮贊之。其三是附帶解釋籠竹。這篇考證性短文明顯帶有學(xué)習(xí)杜詩、研究杜詩的意思。據(jù)統(tǒng)計,蘇軾一生書寫過21首杜詩,其中20首杜詩之后都寫有此類考證性跋文,這是蘇軾書寫杜詩的鮮明特色,是他人很難模仿的。蘇軾的跋語聚焦“榿木”精神,特別強調(diào)“礙日吟風(fēng)”的榿林,“葉落泥水”,“輒腐”,“能肥田”,其意象與蘇軾貶居黃州后所書《黃州寒食詩帖》中的“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的“花泥勾連”意象極其相似(這個問題很多學(xué)者可能沒有注意到)。這種精神特質(zhì)更是他人很難模仿的。
張珩先生《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曰:“此書與東坡它作差有不同,疑早歲所作。”[3]今人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認為是蘇軾“中年的作品”[4];劉奇晉《蘇軾年表》認為作于“元豐四年”[1]615,即1081年;劉正成《中國書法全集》認為“約書于元豐四年”,并“假設(shè)”是“《黃州寒食詩帖》前作品”[1]416。不過劉正成又說:“杜甫此詩作于成都浣花溪畔草堂,原詩名《堂成》……杜甫有草堂,東坡有雪堂,皆流寓也?!盵1]416劉正成又懷疑此詩作于元豐五年(1082)二月蘇軾筑“雪堂”之后。我們認為劉正成這一懷疑是對的。蘇軾與杜甫在45—50歲的人生經(jīng)歷非常相似:第一,都在中央政府做過官;第二,都被羈押或坐牢;第三,都被貶;第四,都開荒植樹種田養(yǎng)活家人;第五,都在流浪之地造過寓所,杜甫造“草堂”,蘇軾筑“雪堂”。從蘇軾對杜甫杜詩的學(xué)習(xí)和推崇程度來看,蘇軾抄寫《榿木詩》卷應(yīng)在筑“雪堂”以后。從書法風(fēng)格看,“烏臺詩案”導(dǎo)致蘇軾人生軌跡,以及人生觀、文藝觀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蘇軾在黃州的書風(fēng)也發(fā)生突變,顯現(xiàn)三種傾向:一是以《前赤壁賦》正文為代表的清雄書風(fēng),這為其肥厚書風(fēng)的最終形成奠定基礎(chǔ);二是以《黃州寒食詩帖》為代表的“悲劇性”閃電式的“尚意”書風(fēng);三是以《吏部陳公詩跋》和《榿木詩》卷、《前赤壁賦卷》自跋為代表的“端莊雜流麗”“沖淡融和”[5]之書風(fēng)?!独舨筷惞姲稀罚▓D2)作于元豐四年十一月廿二日,而《前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稑伳驹姟肪響?yīng)作于這一時段。據(jù)此,我們推斷《榿木詩》卷應(yīng)作于元豐五年二月蘇軾筑“雪堂”之后,而不是作于元豐四年。
圖2 蘇軾 吏部陳公詩跋27.8cm×60.6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1.用“細線雙鉤”“短線定位”相結(jié)合的辦法確定字的外廓
《榿木詩》卷摹寫的字,“細線雙鉤”大多出現(xiàn)在字的筆畫的起首部分,如“惟”所從之“隹”的上部、“肥”所從之“月”的上部、“成”字的橫畫。但不是所有的筆畫都采用雙鉤,這是《榿木詩》卷摹寫與其他書法作品摹寫作偽的重要區(qū)別。
“短線定位”的意思是說:用一條或幾條較短的墨線確定某個筆畫的位置,然后上墨形成筆畫。這是一種“偷工減料”的摹寫方法,準確性較差。通過電腦軟件放大《榿木詩》卷中的字,可見這種摹寫方法較多見于橫、豎筆畫的中段,如“惟”(圖3)所從之“隹”的“亻”的中段(用多個“捺”畫確定位置);亦見于字的起首的點,如“壤”(圖4)字中“襄”的上部的點(用三筆“橫”畫確定位置);還見于“撇”形筆畫的起首,如“榿”(圖5)字所從的“豆”的字構(gòu)件的右邊外側(cè)(用兩筆“撇”畫確定位置)。
圖3 惟
圖4 壤
圖5 榿
2.畫支撐骨架
對面積較大的筆畫,畫“爻”形網(wǎng)絡(luò),如“惟”字的“隹”旁、“壤”字的“土”旁、“榿”字的“木”旁。對線條較長的筆畫,用短線橫切作埂。由于切線不密,筆畫出現(xiàn)“竹節(jié)”形態(tài),如“年”(圖6)的橫畫、“肥”(圖7)所從的“月”的豎畫。
圖6 年
圖7 肥
3.填墨
填墨采取三種方法。第一種是用平行的線條并排填黑,如“成”字的戈鉤、“水”字豎鉤。第二種是點涂。由于筆尖含墨量少,有的地方留下許多像麻將一樣的方塊痕,如“成”(圖8)字的撇畫。由于筆尖含墨多,有的地方留下一連串像紫葡萄一樣的水暈,如“水”(圖9)字的捺畫。第三種是淡墨涂描。如上述所講的“惟”“壤”“肥”“榿”諸字大都使用了這種方法,其中“惟”所從之“隹”的上部由于填墨量過少而出現(xiàn)了空心。
圖8 成
圖9 水
《榿木詩》卷摹寫留下不少明顯的敗筆。有的字的邊角雙鉤處未填實,如“堂”(圖10)字的“冖”的右端筆畫;有的字填墨層與骨架層距離太大,如“葉”字繁體“葉”(圖11)的“艸”頭左豎填墨層與骨架層相分離;有的字筆畫過渡不自然,如“成”字的戈鉤;有的字相鄰近的筆畫過分粘連,如“木”(圖12)字豎畫與撇畫粘連在一起;有的字筆畫交叉處的筆畫不通,如“飛”字繁體“飛”(圖13)所從之“升”的撇畫。
圖10 堂
圖11 葉
圖12 木
圖13 飛
張翥(1287—1368),字仲舉,元末詩人和書法家,其存世書法墨跡主要有張翥跋趙孟臨摹《蘭亭序》(圖14,故宮博物院藏)、張翥題《趙孟行書三段卷》(故宮博物院藏)等。張翥跋《榿木詩》卷:“翥童子時師事南陽先生,時從舒君和父與先師嗣伯壽父同觀,今四十余年矣。至正三年三月,至長安鎮(zhèn)過先師甥館之孫懋出示斯卷,嘆息之余,不啻晨夕敬書于后,用以識存歿歲月云。河?xùn)|張翥?!保▓D15)左下鈐《張×父》印。張翥的跋存在很大的問題,以下簡要分析之。
圖14 張翥 跋趙孟臨摹《蘭亭序》
圖15 張翥 跋《榿木詩》卷
此跋同樣以“細線雙鉤”“短線定位”的辦法摹寫作偽,與《榿木詩》卷正文摹寫方法基本相似。通過計算機軟件放大可見,此跋中“卷”的捺畫、“云”的“撇”形筆畫用雙鉤法寫其外廓,但上墨不密,留下空心;而“卷”的撇畫、“云”的挑畫用短線切描的痕跡清晰可見。
圖16 張翥 跋趙孟臨摹《蘭亭序》中《張白父》印
圖17 張翥 跋《榿木詩》卷中《張×父》印
危素(1303—1372),字太樸,江西金溪人,元末明初重要的歷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危素工書法,尤精楷書,用筆骨力遒健,結(jié)字端莊秀俊,代表性書跡有跋元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圖18,故宮博物院藏)、跋唐李白《上陽臺帖》(故宮博物院藏)、題元趙孟《飲馬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及《陳氏方寸樓記》(故宮博物院藏)等。危素跋《榿木詩》卷:“臨川危素同四明袁士元拜觀?!保▓D19)左下鈐《危素私印》《危素太樸》白文印兩方。這個跋語同樣存在不少問題。
圖18 危素 跋元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局部
圖19 危素 跋《榿木詩》卷
跋元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卷及《陳氏方寸樓記》署名中的“?!保▓D20、圖21)字,共有三個特征,一是“撇”尖上翹,二是“廠”形構(gòu)件左上部留空,三是“”形構(gòu)件左上部留空(危素跋唐李白《上陽臺帖》、題元趙孟《飲馬圖卷》、跋元趙孟《真草千字文卷》署名中的“?!弊忠餐瑯泳哂羞@些特征)。這三者使得“危”字左上部空間開朗通透。而危素跋《榿木詩》卷署名中的“危”(圖22)字左上部卻被多層筆畫堵得嚴嚴實實,必定非危素所寫。
圖20 危素 跋元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卷署中名的“危”字
圖21 危素 《陳氏方寸樓記》署名中的“?!弊?/p>
圖22 危素 跋《榿木詩》卷署名中的“?!弊?/p>
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危素跋所鈐的《危氏太樸》?。▓D23,以下簡稱“C”印),與危素跋元任仁發(fā)《張果見明皇圖》卷后的《危氏太樸》?。▓D24,以下簡稱“D”?。┪淖謨?nèi)容相同,但“樸”的構(gòu)件不一樣?!癈”印從“卜”,“D”印從“菐”。而危素書《陳氏方寸樓記》所鈐的《太樸》(圖25)印的“樸”字也從“菐”,這說明“D”印的可信度大些。就印章的藝術(shù)性而言,“D”印線條古樸厚重,繁簡對比強烈,有漢印遺韻,為印林佳品。而“C”印構(gòu)圖平淡,“?!弊窒掳胗纺[,“樸”字右半單薄,屬于平庸之作?!癉”印的藝術(shù)性遠遠高于“C”印。因此,我們認為“C”印是一方可疑的印。
圖23 危素 跋《榿木詩》卷中《危氏太樸》印
圖24 危素 跋《張果見明皇圖》卷中《危氏太樸》印
圖25 危素 《陳氏方寸樓記》中《太樸》印
綜合以上因素,我們可以判斷危素跋《榿木詩》卷是后人偽作的,可能是先書寫作偽再臨摹作偽。
就文獻學(xué)意義而言,《榿木詩》卷是蘇軾書寫的21首杜詩中的唯一傳世墨跡;就書法學(xué)意義而言,《榿木詩》卷是蘇軾在貶居黃州中期所作的“最精彩”的兩件(另一件是《黃州寒食詩帖》)作品之一,應(yīng)是蘇軾“未形成肥扁風(fēng)格前的多方位嘗試”[5]的結(jié)果,研究《榿木詩》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不過,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是一件摹寫品,其將“細線雙鉤”“短線定位”相結(jié)合確定字的外廓的方法,是其摹寫的特別之處。卷后胡長儒、王執(zhí)謙、黃玭、張翥、鄭元祐、危素跋語均系偽造,而且胡長儒、黃玭、張翥跋語作偽方法與正文相似。
因為文章結(jié)構(gòu)的關(guān)系,以下幾個問題沒有展開論述。一是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卷首所鈐的《睿思東閣》印可能是一方有問題的印。目前所見的《睿思東閣》印有三類四款,但“互不兼容”:第一類為朱文?。▋煽睿湟灰娪谔m千山館藏《榿木詩》卷,其二見于褚遂良臨摹王羲之《蘭亭序》,但兩款印文有區(qū)別),第二類為朱文疊篆?。ㄒ豢?,見于唐韓滉《五牛圖》),第三類為白文印(一款,見于東晉王羲之款《草書長風(fēng)帖》)。二是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之胡長儒、王執(zhí)謙、黃玭三跋,吳升、徐邦達已指其偽,實際上胡長儒、黃玭二跋是摹寫件,王執(zhí)謙的跋可能是臨摹件。三是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中的鄭元祐跋是摹寫件,署名、印章都是高仿的。四是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的危素跋所鈐的《危素私印》也是作偽的。綜合以上因素,可以推斷蘭千山館藏《榿木詩》卷全卷的“集成偽作”時間大約在明代洪武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