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

陳宏偉

1

古老師想將一本日歷釘在黑板右邊的墻角，他沒有錘子，讓坐在前排的聞濤出教室尋半塊磚頭。聞濤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書包里掏出了一個軸承。古老師看了眼那銹跡斑斑的鐵疙瘩，想要發(fā)作，又忍住了。同學們哄笑起來，聞濤的臉上也有點害羞。我們知道他的軸承密封鏈斷裂，還缺了兩顆鋼珠，在班上遭到男生嫌棄。他像是破罐子破摔，確信古老師不會沒收。

讓他賭對了，古老師掄起軸承嘭嘭幾下將釘子釘牢，果然又還給了他?？吹嚼蠋熑绱藢捜荽蠖?，教室里又一陣大笑。把我們正流行的玩具亮給老師看，聞濤是第一個，有點像自曝隱私。然而我們沒想到，從古老師往墻上釘日歷那刻起，我們?nèi)荚饬搜辍?/p>

這本日歷每一頁都有名言警句或者百科知識。你們每天背一條，人人都得會背。古老師清清嗓子，說，誰若被我抽查到?jīng)]記住，就獎勵三教鞭！他手持那根兩尺長的箬竹教鞭，啪啪啪敲打幾下講臺，這樣三鞭下去，我保準你們的手就成了發(fā)面饃！

我們?nèi)悸犐盗耍嫱纯?，我們干啥都可以，可我們不擅于背誦。古老師忽然走下講臺，目光銳利，他拿起聞濤桌上的軸承，高舉著問道，它為什么銹死了？然后自答，因為缺乏轉(zhuǎn)動！人腦就像這個軸承，越用越靈，不用就成了廢鐵。

古老師在黑板右下角畫了一個方框，說，聞敏，你每天將日歷上的名言警句抄在這里，其他同學都抄在課本上，你放學時抽查，發(fā)現(xiàn)誰不會背，就把他名字記下來。

我家離學校大約四里路，下午放學，我和李響喜歡繞一截路，沿著河邊走。我倆在路上一邊玩，一邊背聞敏抄在黑板上的名言警句。這時五年級的劉大鼻涕推著他的雞公車從我們面前跑過，我覺得如果有一輛雞公車，我也可以那樣飛速奔跑。自從劉大鼻涕用軸承制造出了雞公車之后，軸承開始成為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李響的心思顯然沒在背誦名句上，看著劉大鼻涕風馳電掣的身影，他不服氣地說，我爸說了，準備從油田給我搞一個新軸承。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不過仍然感到有點落寞。他爸爸是個油田工人，在我們心目中是個神秘而高尚的職業(yè)。

我和李響在學校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卻極少見到他爸爸。在我們方圓數(shù)里地，他爸爸的名聲不太好。每年回家兩三次，每次和他媽媽鬧離婚。不過我爸爸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喜歡酗酒和賭錢。這么說來，我和李響算是同病相憐的學友。

2

我家收到一個從珠海寄來的包裹，那是寄給我的禮物，一只旱冰鞋。是我表姐！這令我驚喜萬分，激動得快哭了。寨河鎮(zhèn)藏在大別山深處，我們這兒大部分學生讀到初二就算義務教育結(jié)束了，要出去闖世界。鄰村的表姐初中畢業(yè)，也出去打工了。

我跟表姐說過，想要一個軸承！我們同學間流行很多玩具，但我最想要的還是軸承。那些專為孩子生產(chǎn)的玩具我都不感興趣，尤其是塑料材質(zhì)的，廉價、夸張而易損，看上去像糊弄傻子。唯有軸承，它來自成人世界，原本不是玩具，可是那種生猛、精密、剛硬、嚴絲合縫的金屬氣質(zhì)令我癡迷。

那只旱冰鞋非常貼心地配了一個備用軸承。我將備用軸承裝在兜里當作玩具，軸承的孔徑很小，和戒指差不多。我的無名指嘗試著插進去，有點澀，就再不敢胡亂往里插了。軸承本來應有金屬的冰涼，可無時無刻不被我在手里盤玩，帶著我的體溫，這使它摸上去仿佛不是金屬。

玩歸玩，背誦名言警句依然是壓在我們心頭的巨石。那些被古老師稱之為“閃閃發(fā)光”的金句，成了我們的緊箍咒。第一次檢查背誦，古老師搬張凳子坐在教室門口，背一個走一個。最先出差錯的是聞濤，古老師說，雪萊。他背誦道，春天到了，冬天還會遠嗎？本來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毛病，站在旁邊的聞敏眉頭皺了皺，“哎”了一聲，引起了古老師的警覺。他伸手一攔，雪萊到底是咋說的？我們想笑不敢笑……

那天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古老師三教鞭的有十多個學生，其中就有李響。他可真倒霉，日歷上除了名言警句，還有百科知識。古老師問他，地球繞太陽公轉(zhuǎn)一周的時間是多少？他立刻傻在那里，好像壓根不知道有這條。古老師的兒子古聰在旁邊玩吹氣球，他比我們小一歲，在隔壁班上三年級。古老師喊，古聰，你過來，背給他們聽聽！古聰口齒流利地回答，三百六十五天五小時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沒有一絲磕巴！

我們驚嘆之余，又像受到了一種說不清楚的莫大羞辱。古老師臉一沉，李響立刻乖乖地將手掌伸了出來，古老師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他三教鞭。李響先是笑著，當打完最后一下，眼里卻沁出淚來。天漆黑的時候，我們才回家。李響不時將手從兜里掏出來看看，說，不像發(fā)面饃。我意識到他可能怕被他媽媽發(fā)現(xiàn)在學校挨了打，不知怎樣安慰他，想了想，我從兜里掏出了小軸承，遞給他說，給你玩幾天！他的眼睛頓時在暮色里發(fā)亮，贊嘆說，你這個軸承絕對萬里挑一！

3

那天我們學課文《魚和潛水艇》，文章標題上方是水平面，畫著兩艘船，看上去有點像軍艦，中間是課文，下面畫著海藻和鯨魚。課文學完了，古老師用手拍著課本問道，你們看課文這一頁，上面是船，下面是魚，那么中間這一行行文字像什么？我們?nèi)紗∪唬恢骱位卮稹?/p>

古老師抓起他的教鞭，從講臺上慢慢踱步下來。他先用教鞭指了指王廣，王廣站起來說，我懷疑像蝌蚪。我們都笑了起來，然后又急剎車似的停住，不知道古老師下一個會問誰。

古老師的教鞭指向了李響，剛才他還齜著牙，立刻不敢笑了，站起來說，我懷疑……像花生米。古老師低聲斥道，站好！

然后模仿李響的口吻說，我懷疑你長大了要吃花生米！這是一句黑話，意思是挨槍子。

古老師在教室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指了指聞濤，聞濤回答說像玉米。古老師終于無法忍受了，說，把手伸出來！當他高揚起教鞭時，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聞濤雖然慢騰騰地伸出了手，卻沒有張開。古老師吼道，手伸開！聞濤被逼入絕境，手掌慢慢松開，我們看到了一個锃亮的物件——一個小軸承。古老師怪異地笑了，你們天天只知道玩，玩軸承的后果是什么？就是腦子也比較軸，想問題一根筋，華佗難醫(yī)，扁鵲難救！

古老師沒收了聞濤的軸承，宣布每人獎勵一教鞭。終于得到了解脫，每人一教鞭的話，也很公平。

聞濤被沒收的軸承像我借給李響玩的那個，全班只有我有這樣的小號軸承！我一直從身后盯著李響，他回頭看過我一眼，發(fā)覺我盯著他，就立刻轉(zhuǎn)回臉。古老師從聞濤開始，一教鞭一教鞭地往后打。全部打完了，古老師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說，這上面畫的是船，下面畫的是魚，那么居于中間的這些文字難道不是像流水嗎？這么簡單的問題，連古聰昨晚都知道這些文字像流水，我怎么說你們呢？

放學時，李響急急匆匆往外跑，我立刻追了上去。在校外的田埂上，我揪住了他的衣服，問他，古老師沒收的是不是我的軸承？李響見隱瞞不住，可憐巴巴地說，是的，我也沒想到會這樣，聞濤說只要給他玩一下，他就跟他姐聞敏說名言警句我都會背，否則他就讓他姐把我名字記下來，并告訴古老師……

我看他那軟弱無能的樣子，竟然被聞濤拿捏得死死的，真是可氣又可恨。失去那只心愛的軸承，我渾身難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魂。

4

紫云英花開的時候，上學的路上比較有趣。聞著醉人的花香，總是讓人心生逃學的欲念。有一次，古老師說下午放學檢查背誦，結(jié)果我就在上學路上，倒在紫云英花叢中睡著了。第二天，我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李響檢查背誦的事，他說古老師可能忘了，然后頓悟般地大叫，我懷疑你逃課了，你沒來嗎？

遠遠地，我看到李響在一片紫云英田埂上站著，像是專門等我。他沖我招招手，神秘地說，如果軸承要不回來，我可以送個東西給你。他從懷里掏出一本用報紙包著的書，遞給我，說，這本書里講一個故事，我沒跟任何人講過，送給你，說不定你可以得到一個仙女，比軸承強多了。

我看了看那本書，書名叫《成語故事三百篇》，我知道這是他爸爸從油田帶回來的，可書怎么能和軸承比？我感覺還是吃虧了。李響說，這是個寶貝，書里面有一篇《畫里真真》，只要對著仙女喊一百天“真真”，仙女就可以從畫上走出來。你忘了古老師讓我們背的格言嗎？有個人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整個地球，那么給你這本書，你就能得到一個仙女。

他認真的神情把我逗笑了，雖然我不相信，但我覺得這個故事挺奇妙有趣，就勉強同意了。

我們肩并肩走到學校時，才知道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對我倆而言差不多是天塌了下來。

古老師帶著古聰去武漢醫(yī)院了！上課時，古老師沒來，教室亂哄哄的。聞敏一直用手帕擦眼淚，聞濤的眼睛也是腫的，像是挨了打一般，最刺目的是他的頸脖處，抹了一片紫藥水。李響比較機靈，他四處打聽，不一會兒就知道了真相，臉嚇得慘白，走路都兩腿發(fā)顫。

出事的是古聰， 那么聰明的天才，竟然干了件傻事，他將小軸承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不料無法取下來。古老師帶著他跑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也束手無策， 讓立即送到武漢急救。

除了聞濤，最難受的就是李響和我。空氣萬分壓抑，時刻有種要窒息的感覺。那個軸承在眼前晃動，我難以想象古聰經(jīng)受過怎樣痛苦的考驗。

古老師求醫(yī)很快有了結(jié)果，據(jù)說他帶著古聰乘車趕到武漢的同濟醫(yī)院，軸承在高明的醫(yī)生手里，像變魔術(shù)一樣輕輕取下來了，前后不過十幾分鐘。我明白古老師講出他在武漢求醫(yī)經(jīng)歷的原因，大約是故作輕松，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古聰?shù)氖种覆坏K事。但無論怎樣，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完結(jié)。聞濤說不定已經(jīng)交代出軸承是李響的，而李響和我都還渾然不知。

5

古老師走進教室，有種歷經(jīng)生死劫之后的輕松。他從懷里掏出一塊手帕，手帕里臥著一個軸承，锃亮，遠遠看去像個碩大的戒指。他一手拿軸承，一手持教鞭，走到聞濤面前。

還沒等他說話，聞濤唰地站起來，說，古老師，這個軸承是李響的……說完竟捂著鼻子哭了。我們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古老師怪笑了一下，踱著步子來到李響面前。我們?nèi)伎聪蚶铐?，他哈著腰慢慢站了起來，還畏畏縮縮地伸出了手掌。古老師瞪著李響，把軸承摔在他的書桌上，啪，一鞭打下去！軸承很好玩是吧？啪，又是一鞭！李響沒有像聞濤那樣哭號，但眼淚卻像豆子往下掉。挨到第三下時，李響終于承受不住了，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說，軸承是陳光的。

古老師這回真的吃驚了，眉頭緊皺成一個“川”字，像幾道利劍，眼睛里噴射著無形的憤怒之火，轉(zhuǎn)臉看向我。雖然沒有任何思考，卻像是水到渠成，我從書包里掏出那本《成語故事三百篇》，說，軸承是李響拿這本書跟我交換的，它早就不是我的了，我們說好扯平了。

古老師略微一愣，拿起書翻了翻，笑得更加詭異，好，真好！他將書扔在我面前，高舉著教鞭，猛然一轉(zhuǎn)身，啪、啪、啪，教鞭像雨點似的落在李響的手心上、手背上，他罵道，你對得起你爹嗎？拿這么好的書跟人家換軸承，又把軸承傳給別人玩，你個害群之馬！我說的絕對不會錯，你早晚要吃花生米！

我們看到李響的手不知不覺間腫了起來，真的有點像發(fā)面饃。但他只是無聲地流淚，一下都沒有叫喚。他數(shù)次看向我，我生怕他說和我交換是在軸承被沒收之后，然而古老師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抓起他的書包扔到教室外面，咆哮道，你給我滾出去！

6

我最怕放學背書，仿佛成了一生的夢魘。老師說下午放學背書，背一個走一個，于是上學的時候路過一片紫云英，我走進田壟間，悄悄蹲了下去，然后我就被那紫云英的花香迷暈，在花叢中睡了一覺。

半夢半醒之間，我看到李響慢慢走過來，他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喊道，陳光，看到你啦，你在逃課！我分不清是夢中還是現(xiàn)實，紫云英的氣味太好聞了，我手心里好像握有一個軸承，它令我睡得更加安心。希望時間永遠停止，那樣就不用背書了。我那么狂熱地喜歡軸承，真有點不可理喻，但事實就是如此，反復做這樣的夢，我感覺自己就如同一個軸承，不停地旋轉(zhuǎn)、輪回……

棟梁//摘自《長江文藝》2023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