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們

今天是我爸生日，我媽做了一桌好菜，雞被烤得焦黃，冒著熱氣。色澤紅亮的五花肉在鐵盆里顫顫巍巍地跳動，肉香撲鼻，有炒玉米，還有燉白菜。我爸面前放著鍋湯，里面有大炮車輪，金槍銀鞭，它們驕傲地硬挺著，散發(fā)迷人的藥香。我把筷子伸向我爸面前的鍋里，被我媽打了一巴掌，手紅了起來，像剛烤好的紅薯一樣燙?！耙淮蠖扬埐四悴怀?，要吃這個，這是你爸的，除了你爸誰也不能吃?！蔽野帜樕铣霈F(xiàn)尷尬的笑容。我小心地吹著手，我姐對我的遭遇幸災(zāi)樂禍，臉上帶著笑容，我弟弟埋頭扒拉飯菜。我忍著手痛抓起筷子，帶著報復(fù)的心理撕咬五花肉，吃得滿嘴流油，肚子幸福地膨脹著。

我爸把碗往桌子上一放，飯桌靜下來，我爸說：“我給你們講個古吧，你們都好生聽著！”我爸這么說，我不敢不聽，我媽厭惡地拍了拍我狼吞虎咽的弟弟，我弟弟不情愿地停下來，他抬頭看了一眼他爸。我爸嘴上有個飯粒，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我姐和我媽也沒提醒他。米粒動了，我爸這個初中化學(xué)老師開口說話，他說話了，我就更不敢為了一個飯粒打斷他。

我爸說，清末民初的時候，我們這里有個人物，姓阮，身材苗條，大家都叫他細(xì)阮。有天傍晚，他到飯店吃雞子，黃色拇指大小的雞子正泛起熱烘烘的腥氣。他拎起雞子，甩在嘴里，不咬，直接吞下肚，但還是能感受到雞子的腥味。這讓他想起小時候一個酷熱的四月，在他奶奶的威逼利誘下，他吞過不少蝌蚪。無論是口感還是腥味，蝌蚪和雞子都太像了。細(xì)阮為了壓住腥味，一邊喝酒一邊吃雞子。吃飽喝足，從飯店出來，天有些黑了，黑夜沉沉，壓得他頭重胸悶。肚子里的酒精躁動不安，胃液像沸騰了一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

細(xì)阮強壓著惡心，趕回家。他家在一塊斜坡上，上坡只有一條大道，其他的都是雞湯子似的小巷。

細(xì)阮走在大道上，他對面有一個男人抱著孩子，邁著大步，快速而平穩(wěn)地走下來。兩人在一塊黑暗處相遇，男人往細(xì)阮那跨了一大步，壓了過來。

細(xì)阮連忙躲閃，倒在了粗糙不堪的墻面上，擦破頭皮，后腦勺火辣辣地疼。他掙扎爬起，破口大罵。男人沒理會他，繼續(xù)向下走。他惱羞成怒，追了上去，叫住男人。男人轉(zhuǎn)過身，雙眼射出瘆人的綠光，如同夜里的野獸，整個臉像潭墨綠的死水。男人穿著黑衣，干凈利落，懷里抱著個孩子。

看清男人的模樣，細(xì)阮發(fā)怵，男人甕聲甕氣地問他，什么事？細(xì)阮強裝鎮(zhèn)定，鼓起勇氣罵：“孫子，不長眼睛也得長嘴呀，撞了我怎么也不道歉。”

男人連忙鞠躬道歉，手里還緊緊抱著小孩。

男人的道歉給了細(xì)阮信心，這是個軟包呀，中看不中用。細(xì)阮捂著后腦勺喊疼，他要訛?zāi)腥艘还P錢，他說：“我現(xiàn)在腦袋疼得厲害，你要賠錢給我。”

“呃……好吧！”男人有些為難，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像睡著了一樣不動彈。騰出手，男人掀開上衣，手向褲襠里掏。細(xì)阮心想，這小子錢放得真深，往褲襠里藏。細(xì)阮知道有些出門在外做生意的人內(nèi)褲上都縫一個兜，銀票大洋全藏在那。他期待地看著男人拿出塊破布包著的黑乎乎的東西，天更暗了，他看不清，湊近一看，突然一聲怪叫，拔腿要跑，那是把駁殼槍。

男人爽朗大笑，叫細(xì)阮站住。

細(xì)阮頭發(fā)豎了起來，啪啪響，雙條腿如麻稈般在風(fēng)中抖動。

“孫子，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斃了你。爺爺是烏教的，對你這種人可不會手軟?！?/p>

細(xì)阮跪在地上，小腿的肌肉止不住痙攣，瘋狂地跳動。

烏教是我們那的邪教，早年他們的教主開始時是個游歷各府各縣有名的赤腳醫(yī)生，他看病救人，用藥大膽狠辣，斷腸草也照用無妨，我們那至今還流傳著他用奇奇怪怪的藥方治病救人的故事，流傳最廣的是他用一碗肉羹治好大官的怪病。也是從那次起，他成了大小官員的座上賓，后來他創(chuàng)立了烏教，誰也不敢得罪他們，得罪他們連死都死不明白。

“爺爺，我白長了眼睛，不識大爺您。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奔?xì)阮磕頭求饒。

“趕緊滾。”

細(xì)阮掙扎地起身，往上爬。

在他后面，男人舉起槍，瞇著一只眼，扣動扳機，子彈壓著細(xì)阮的頭皮飛過，幾撮雜毛被燒焦了，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

細(xì)阮癱軟在地，張著大嘴喘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

男人哈哈大笑，把槍插回褲襠，抱起孩子，向下走。

細(xì)阮理順氣，對著男人的背影啐了口水，罵道：什么玩意。

被剛這么一折騰，細(xì)阮肚子不舒服，要吐。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爬起來，雙手撐著膝蓋，躬著身，伸長脖子，張著大嘴。

食糜如洪水般奔瀉而出，搜腸刮肚，一只癩蛤蟆也乘著湍流從胃里沖了出來。

癩蛤蟆渾身疙瘩，長滿膿包，身上還裹著黏滑血水。

它坐在冒腥氣的穢物上，用腳靈活地將身上丑陋褶皺的蟾蛻推到嘴邊，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大嘴一張一合，把蟾蛻吞下肚。

月亮出來了，這時它還很淡，像剛刨下的刨花一樣輕薄透明。

看到月上的金蟾，它深吸空氣，口角邊的一對外聲囊鼓成兩個小球，咧開它的大嘴，剛要叫時，細(xì)阮抹了抹嘴，拾起塊石子，往蛤蟆身上砸，蛤蟆被砸癟了，剛脫下舊皮的它嗚嗚地啼哭。細(xì)阮對著它又啐了口黏黃的口水，照舊罵了聲：什么玩意！

飯桌上安靜下來，我們看著他，確定他講完了古。我媽嗔怪他，你和孩子說這個干嗎！我姐臉上也生出厭惡的神情，只有我弟沒心沒肺，看不出他什么表情。“祖宗呀，好好的飯菜不吃，您講什么古呀，說也不說個好聽的，說這么惡心的故事，還沒頭沒尾的，讓我們還怎么吃得下飯?！蔽倚睦镄÷暳R。

我爸一臉平靜，滿不在乎地對我媽說，也該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媽不理他，招呼我們趕緊吃飯，我弟弟又咕嚕嚕地吞起肉，我姐和我媽她們慢條斯理地吃著。我憤怒地扯下個大雞腿，塞進(jìn)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好壓住那些惡心的畫面。

我爸拿起碗繼續(xù)吃起飯，但他自始至終沒碰那鍋里的東西，連湯都沒喝一口，真是可惜。

噢，對了，那個飯粒最后還粘在我爸嘴角上，像個白色的痣。

【作者簡介】 黃寧東，2003年生，廣東湛江人，現(xiàn)就讀于廣東工業(yè)大學(xué)，有作品在各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