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莎 趙青青
家住北京的蔣文娟退休前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退休后熱愛生活的她常常在小紅書上發(fā)帖。2020年10月,蔣文娟的帖子被一個陌生男子點贊評論,兩人在平臺簡單聊了幾句后加了微信,開始聊起各自的興趣愛好、家庭情況等。
蔣文娟透露出自己丈夫已離世,平時都是一個人居住,而該男子表示自己是山東一家酒店的老板,和她一樣也離了婚,有個女兒跟爺爺奶奶生活。兩人在情感經歷方面很有共同話題,于是聊得火熱。
聊天中,他們確定了男女朋友關系,開始出現(xiàn)“親愛的”“夫人”“老公”“老婆”等親密稱呼,這類稱呼像是觸發(fā)了某個指令,針對蔣文娟的騙局就此拉開帷幕。
在一次聊天中,男子似乎是無意間提了一句“等一下,我去投個注”,但蔣文娟沒有接這個話頭。過了幾日,蔣文娟又收到對方發(fā)來的幾段話,大概意思是:我堂哥發(fā)現(xiàn)賭博平臺有漏洞,在某些特定時間段內下注肯定能賺錢,而為了今后兩個人一起生活有更好的經濟基礎,應該試一試,也一起投點錢。
在男子描繪的美好未來引誘下,蔣文娟點開對方發(fā)的鏈接,在一個賭博平臺注冊成為會員并充值了1000元。果然,這1000元按對方要求下注后賭贏了,賺得100元。
男子還說,這筆錢可以提現(xiàn),讓蔣文娟綁上自己的銀行卡提現(xiàn)試試,這一試確實成功了,基本打消了蔣文娟的疑慮。
2020年11月8日,蔣文娟分4次投入20萬元,獲利3.2萬元。第二天,她將賬戶里的錢全部提現(xiàn)。
這時候,男子說,如果能在App里充值滿30萬元,便能進“高級房”賺更多的錢。
蔣文娟有點猶豫了,說自己沒錢。但對方卻很體貼,說可以幫她充7萬元,加上蔣文娟提現(xiàn)的23萬余元就夠了。蔣文娟同意并照做了,也一直聽對方指令下注并獲利。
之后,對方告訴蔣文娟,賭博平臺有一個“彩金預留活動”,意思是充值越多送得越多,但在一段時間內不能提現(xiàn)。于是,從2020年11月10日起10天內,蔣文娟共在該賭博平臺充值了405萬元,其中有一天充值高達180萬元。
除去充值后又提現(xiàn)的部分,蔣文娟實際充值了425萬元,那時,她的賬戶內顯示的總金額已經高達1200萬余元。
問題也在這時出現(xiàn)。過了“彩金預留活動”規(guī)定的不能提現(xiàn)的時間后,蔣文娟發(fā)現(xiàn)平臺仍然無法提現(xiàn)。她連忙找男子要個說法,男子則表示,讓她再等一等。過了兩三天,男子又說:“我們利用平臺漏洞來賺錢的事情被平臺發(fā)現(xiàn)了,錢被凍結了,我的錢也被凍結了?!笔Y文娟終于意識到可能被騙了,于是向警方報案。
那么,和蔣文娟聊天的男子究竟是誰?其實,這個男子名為王博強,是河南省周口市人。2019年12月前后、2020年9月左右,他兩次出境到老撾并加入了一家詐騙公司成為一名業(yè)務員,每天的工作便是到各個平臺物色合適的詐騙對象,以交友戀愛為名,引誘被害人到所謂的有漏洞的賭博平臺充值來實施詐騙。
蔣文娟這一單,他的報酬是30%的提成。然而,這錢來得快,王博強花得也快,光是吃喝嫖賭便花了數十萬元。剩下的一部分錢公司換成了現(xiàn)金,幫王博強帶到他老家。王博強的妻子問這個錢是怎么回事,王博強答復稱:“我跟著老板賺了一筆錢,你不要多問?!?h3>騙了錢還要“為你好”
事實上,蔣文娟只是眾多被害人之一,而王博強也不過是該詐騙公司眾多業(yè)務員之一。
除了業(yè)務員,該公司有專門負責引流的,有負責招募員工、幫人偷渡的,有管財務、管后勤、負責后臺的。分工雖然不同,但都是圍繞博彩詐騙這一“業(yè)務”服務。
“賭博平臺漏洞”也壓根兒就不存在。這些賭博平臺就是這家詐騙公司開設的,他們稱之為“盤口”。一般來說,一個盤口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會換。由于虛假的賭博平臺眾多,更換頻次也高,工作人員起名字時還會上網搜索,如果有人說過被這個名字的賭博平臺騙過,那肯定要避開。
每個負責盤口后臺的工作人員會把業(yè)務員隨機拉到群中,發(fā)對應盤口的名稱及鏈接。每個被害人都是通過業(yè)務員發(fā)的鏈接去注冊的,注冊的時候平臺的后臺會顯示這個賬號是在哪個業(yè)務員名下,充了多少錢便能算成相應業(yè)務員的業(yè)績。而群內還會發(fā)這個盤口在接下來一周內,什么時間段內逢賭必贏,甚至是違背常理的“無論賭大賭小都能贏”等信息。
以王博強這樣的業(yè)務員為例。業(yè)務員進入公司后,會受到專門的培訓,教他們怎么加人,怎么打招呼,像是剛開始聊天的幾句話基本是固定的,“很高興遇到你”“美好的一天開始”等。聊天中要怎么博取對方信任,把對方聊成戀人關系或者兄妹等親密關系,怎么引誘對方投更多的錢。為了能順利釣到大魚,這類培訓甚至還會教業(yè)務員對名車、名表、名牌化妝品、奢侈品等這類物品辨識。
接受培訓后,業(yè)務員會從公司的后勤人員那里獲得各個軟件的賬號,工作使用的手機、手機卡、流量卡等。
在他們撒網前,還有一步工作是“養(yǎng)號”。以后要用來加詐騙對象的微信,會提前發(fā)些朋友圈,放一些生活照,把這個賬號包裝得像個不差錢的人,一來方便取信于人,二來也不容易被官方封號。但封號對這些人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為了避免自己投入的時間、精力被浪費,他們往往會讓客戶再加一個微信,或者在別的應用里也添加成為好友備用。
與“養(yǎng)的號”要保持統(tǒng)一的是他們的人設——名字、年齡、生肖、職業(yè)、家庭情況等都要不出錯。一般而言,他們都會將自己設定成離異狀態(tài),有孩子,情感經歷豐富但經歷過挫折,來和被害人尋求共同話題。有時候,業(yè)務員也會讓后臺幫忙制造一張假身份證圖片以備不時之需。
接下來,便是要找到合適的詐騙對象。只要是有聊天功能的軟件,他們都能使用,像是陌陌、抖音、快手、全民K歌、小紅書、探探、Soul、百合網、真愛網等。通過給用戶點贊、評論或私信的方式,篩選出愿意和他們聊天的人后,再讓對方添加自己的微信。
當雙方建立一定的感情基礎,比如可以互相叫“老公”“老婆”的時候,便到了可以向對方提出利用賭博平臺漏洞賺錢的時候。
有的業(yè)務員會在這個階段突然不回復對方,說自己有項目要忙,或者裝作不經意間說一句“稍微等一下,我去投個注”,只要對方感興趣了,后續(xù)的騙局即可繼續(xù)展開。
如果對方猶豫不決的話,業(yè)務員會提出,幫他們先充個520元或者1314元,“帶著玩一下”。這次下注,肯定會讓對方贏,如果對方想提現(xiàn),也能提現(xiàn)成功。與之后可能騙到的錢相比,這筆投入算得上是放長線釣大魚了。
直到感覺對方很難再往賭博平臺充錢時,業(yè)務員會在后臺給對方的ID備注“永不出款”,這樣后臺負責打款的人看到了便不會再給他們提現(xiàn)。如果沒有備注“永不出款”,那負責打款的人就會在群里面說一下,某某某名下的客戶出款多少,出不出,業(yè)務員回一個“出”,就可以打款了。
有時候,這個騙局也會因為一些細節(jié)而被戳穿。曾經有個被害人發(fā)現(xiàn),之前收到的博彩網站網址打不開了,于是她又收到了一個新網址。然而,當她打開新網址和網站客服對話時,她發(fā)現(xiàn)該網站客服居然還保留著上一家博彩網站和她的聊天記錄,于是察覺出問題,便不再繼續(xù)充錢了。
但更多時候,被害人是到了無法提現(xiàn)時才感覺到不對勁。這時,等待這些被害人的是花樣繁多的借口。他們會被要求加一個“客服”,這實際上是各個業(yè)務員所在小組的組長,由他們統(tǒng)一“善后”。
“需要補繳個人所得稅”便是客服提供的一種“解決方法”。被害人覺得自己確實之前獲利了,但沒有繳稅,如果說繳稅后能把賬戶里的錢都提出來,那何樂而不為呢?然而,即便是“繳了稅”,錢仍然提不出來。
在這個階段,客服還會說是因為“惡意套取平臺資金,賬戶被凍結”,需要交保證金,或者稱其“流水不足”“再多充值提升VIP等級就可以提現(xiàn)”。總而言之,客服想盡辦法榨干被害人的財產,甚至是讓被害人去各個借貸平臺借款來“幫助提現(xiàn)”。
當被害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業(yè)務員會切斷和他們的聯(lián)系,而這竟然也被包裝成了“為你好”——因為一開始業(yè)務員和被害人都會說是自己的哪個親戚朋友“鉆了空子”“發(fā)現(xiàn)漏洞”,那么順理成章的,他們的牟利帶有一些“不正當性”。因此,他們常用的借口是“被抓了”,要么是被警方發(fā)現(xiàn),要么是被賭博平臺的人發(fā)現(xiàn)。而為了被害人好,怕他們在調查中“被牽連”,業(yè)務員往往要求對方將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和聊天記錄刪除,還說事情處理好之后,自己會主動聯(lián)系他們的。因此,有的被害人在對方失聯(lián)數月后,仍會發(fā)消息關心,直到案發(fā),這些業(yè)務員被警方抓獲時才知道,原來自己上當受騙了。
2022年7月起,王博強等24人陸續(xù)被警方抓獲。2023年1月,該案移送至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qū)檢察院審查起訴。
承辦檢察官任啟棟發(fā)現(xiàn),很多涉案人員明知是違法犯罪行為仍要出境“打工”,他們常常是老鄉(xiāng)介紹老鄉(xiāng),有的還是父子齊上陣。但任啟棟也說:“有一些人是被騙過去的,到了當地,護照很快被公司以辦簽證為借口收走。他們孤身在異國,沒有人帶路,可能也沒有勇氣、沒有能力逃出來。而留下來的話,詐騙所得的分成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所以盡管有部分犯罪嫌疑人一開始是被脅迫的,后期也逐漸轉變?yōu)橹鲃拥貐⑴c。”
收走護照只是這家詐騙公司管理員工的方式之一。涉案公司有著極其嚴苛的規(guī)章制度,每一個新人入職后都會領到一本關于規(guī)章制度的小冊子,違反規(guī)定會被罰款。
這些規(guī)定有關于工作紀律的,例如上班要打卡,每天工作時長約為12小時,不能打瞌睡,不能做和工作無關的事情,騙到人可以請假,騙不到則不能請假;有關于人身自由的,上廁所、生病要報備,出辦公樓、出園區(qū)也要報備,公司同意了才能出去。由于辦公樓附近的幾棟小樓開設了專門的餐廳、超市,宿舍樓也在那附近,所以大家的活動范圍非常有限。
為了不被警方發(fā)現(xiàn),公司還規(guī)定,上班期間私人手機要放到統(tǒng)一的柜子里,工作手機跟私人手機不能有關系,不能發(fā)照片,不能發(fā)位置,跟家里人聊天不能拍到外面的參照物等。
經蕭山區(qū)檢察院審查認定,2019年至2021年,這家詐騙公司通過從國內招募人員,將招募的人員統(tǒng)一安排住宿并進行培訓后分為不同小組,各小組組員使用軟件點贊、評論引流后,通過微信聊天、朋友圈等內容虛構身份、職業(yè)、家庭等事實,與被害人聊天建立情感聯(lián)系,之后虛構通過特殊途徑或手段可以在博彩App投注并獲利等事實,引誘被害人到公司統(tǒng)一控制后臺的詐騙平臺充值。王博強等24人從國內出境或偷渡至老撾,被招募進公司后從事上述電信網絡詐騙活動,共計詐騙金額達人民幣700萬余元。
2023年7月,蕭山區(qū)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目前,該案已開庭審理,正在等待法院判決。(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