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中：一生何求，惟法治爾

劉亞

2023年12月中旬，京城的大雪如約而至。所謂歲寒聽雪落，喧囂世界雪落有聲，嘈雜聲處亦有鐘鳴——“鐘鳴老人”是陳光中給自己取的微信名，“鐘”諧音“中”，提醒自己要像銅鐘一樣，在嘈雜聲處常撞常鳴。

作為新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的開拓者和重要的奠基者、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如今93歲高齡的陳光中現(xiàn)住在北京海淀一處安靜的住宅里。當《方圓》記者踏入陳光中家中時，他坐在沙發(fā)上沖著記者溫和一笑，邀請記者進去。

采訪開始前，陳光中特意換上整潔的西裝和襯衣，配上一條紫紅色的領帶，滿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還讓助手整理好客廳茶幾——盡管桌上桌下都滿當當?shù)剞麧M了各類法律書籍。

近幾年，陳光中的身體逐漸衰退，聽力也大不如前。助手遞上他的助聽器，陳光中緩緩戴上，彎著腰前傾，想盡量聽清楚記者的問題。在回答每個問題前，陳光中都是略加思索，語速雖慢但邏輯清晰、口齒清楚，對大多數(shù)問題特別是時間節(jié)點、重大事件都了然于心。少數(shù)記不清的問題，他坦言“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等查找資料后再告訴你答案”，有時候則會顫巍巍地說“人老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但心里念念不忘的還是他傾注一生心血的刑事訴訟法。

“根據我國立法部門的規(guī)劃，刑事訴訟法要再一次進行修改，也就是歷史上的第四次修改，我希望這次修改后能夠更加科學、民主?！标惞庵姓f，現(xiàn)在的工作主要依賴手機，因為手機有光亮，屏幕上的字體放大后能看得清楚，報紙書籍閱讀起來就比較困難。所以手機是他最重要的通信和了解新聞的工具，他使用得非常頻繁，是個十足的“手機迷”。

時間在陳光中的娓娓道來中很快流逝，窗外飛花似夢、白雪皚皚。陳光中頭低垂，緩緩說道：“我從年輕時就立志做學問，到讀高中上大學后，一生都在做法學教育，感覺很自豪、很樂意。我不后悔這一生。如果有來生，我愿意繼續(xù)做法學教育，當法學教授、教育家。”這句話讓現(xiàn)場的人幾乎淚目。

耄耋之年依然孜孜以求

“近年來，我體力上逐漸衰退，但學術上仍孜孜以求，不敢有所懈怠?！闭勂鹱罱容^關注的法治問題，陳光中告訴《方圓》記者，就在前幾天，在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主辦的“首屆中國法學創(chuàng)新與刑事一體化發(fā)展”高端論壇上，他作為專家發(fā)表了自己對刑事案件法律援助辯護問題的看法。

在陳光中看來，我國的法律援助不僅僅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援助，還有對被害人的法律援助?，F(xiàn)行的刑事訴訟法第35條規(guī)定，一般情況下只有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的情形下才應當提供法律援助的辯護，此外其他的法律援助一般需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進行申請才可以提供。

“但是對比國外的情況來看，我們國家的規(guī)定與西方相比差距太明顯，我國在當前的階段必須對這一規(guī)定進行修改，應當與國際標準在大體上接近或者相當，所以刑事訴訟法應該調整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應當為其提供法律援助的辯護。我認為這樣的修改是現(xiàn)實、可行的?！标惞庵芯従徬蛴浾哧U述自己的觀點。

2023年12月中旬，陳光中在家中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攝影：方圓記者 張哲）

盡管說著“年紀大了，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但陳光中對刑事訴訟法的熱愛已刻進骨子里，許多法條早就形成習慣性記憶脫口而出。這種熟稔也讓他能堅持在熱點法治事件中積極發(fā)聲。

“我近些年印象比較深刻的案件是山西省呂梁市原副市長張中生貪污受賄案，這是2021年度中國法治實施十大事件之一?！标惞庵姓f。由于張中生案貪污受賄數(shù)額非常巨大，一審判處死刑，上訴以后改判死緩，這起案件引起了極大轟動。2022年1月，陳光中點評該案時表示，張中生二審改判死緩，一是體現(xiàn)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和堅持“保留死刑，嚴格限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態(tài)度，二是有利于正確把握重大貪污受賄犯罪案件的死刑適用標準。

在陳光中家的客廳茶幾上，幾本摞在最上面的新書引起了《方圓》記者的注意。陳光中指了指其中一本《刑事訴訟法》的英文版說，那是今年7月剛出版的、由他主編的《刑事訴訟法》（第七版）進行翻譯形成的作品。他一邊用手撫摩著書本，一邊笑稱，與中文版相比，英文版譯作足足厚了一倍。

中國政法大學校長馬懷德評價此書時說，《刑事訴訟法》（第七版）是我國權威的刑事訴訟法學教科書，英文版的翻譯嚴謹翔實，是將中國刑事訴訟法宣介到域外的全面、權威、詳細的教材譯著，將推動中國法治與世界各國法治的比較和互鑒，對我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具有重要意義。

對于陳光中而言，《刑事訴訟法》（第七版）是其等身著作中集大成之作，也是他一生致力于刑訴法的深刻寫照。

少年時期立志“光大中華”

1930年，陳光中出生于浙江省永嘉縣的一個士紳家庭?！肮庵小边@個名字，取“光大中華”之意，可見父母之期許。兒時，陳光中白天去學校上學，晚上回來后則跟著考中過清朝舉人的堂伯父學習古詩文，小學便已讀完“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

走上法律道路，陳光中的考慮并不復雜，因為法律體現(xiàn)了公正，生活也有保障。如果學得好可以當教授，即使到不了教授的水平，還可以當律師。在1948年報考大學時，18歲的陳光中沒有任何猶豫，堅信“一個人不應庸庸碌碌度一生，要做一個對國家和社會有貢獻的人，應當在‘立功、立德、立言上有所建樹”。根據個人的性格、愛好，他決定報考文科，走教授學者的道路，“我所報的專業(yè)，多數(shù)是法律，因為我立志從學術上為國家的民主法治作出貢獻”。

大學時代的陳光中。（圖片來源：劉旭紅提供）

隨后，陳光中考取了清華大學、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法律系，并就近入讀中央大學。新中國成立后的1950年夏，他通過考試轉學到北京大學法律系，1952年夏畢業(yè)。雖然他在北大學習只有短暫的兩年，但北大追求民主、科學的氣氛濃厚，愛國主義的傳統(tǒng)和勤奮治學、自由探討的學術氣氛影響了他的一生。

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陳光中隨北京大學法律系調到北京政法學院（中國政法大學的前身）。在全面建立法律學科時，他被分配到刑事訴訟法方向上?！爱敃r國內沒有刑事訴訟法，要完全學習蘇聯(lián)的模式?！边@期間，陳光中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蘇聯(lián)的辯護制度》。

“我心底始終保留了一點夢的影子，想為法學作點貢獻?！睅е@個夢，陳光中馬不停蹄地投入刑事訴訟法研究工作中，先后與人合寫了《刑事證據理論》《中國古代司法制度》等一系列在國內開先河的專著。

1993年，陳光中任中國政法大學校長，他扎實的工作作風、平易近人的處事，讓他在學生中有“布衣校長”之稱。1995年，他創(chuàng)立中國政法大學刑事法律研究中心，為刑事法律和訴訟法律學科增設科研平臺，進行項目研究，并作為開展中外刑事法學合作和交流的基地。2002年，他被中國政法大學聘為“終身教授”。

90余載人生路，陳光中不斷求索、筆耕不輟，是我國刑事訴訟法學的重要奠基人，為推動我國法治建設鞠躬盡瘁、功績卓著，不負“光大中華”之志。

將“疑罪從無”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

在陳光中的法治生涯中，人民至上的思想始終被擺在最重要的位置。在刑事訴訟理念上，他反對重打擊輕保護、重實體輕程序的傳統(tǒng)觀念，堅持動態(tài)平衡的訴訟觀，即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相結合、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并重、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相結合、公正優(yōu)先兼顧效率等。陳光中認為，只有在立法、司法上堅持平衡的訴訟觀，才能保證我國刑事司法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

我國第一部刑事訴訟法誕生于1979年。1993年，中國改革開放進入了第15個年頭，社會發(fā)展日新月異，這部刑事訴訟法的理念與模式已落后于時代，呼吁盡快修改完善的聲音逐漸多了起來。

那年10月，陳光中收到了一份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發(fā)來的函，請他組織起草一份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當時身為中國政法大學校長、中國法學會訴訟法學研究會會長的陳光中，接到函件“既感到興奮光榮又覺得千斤壓頂”。

1993年到1994年，陳光中組織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老師成立了研究小組，進行了國內調研和國外考察。大家立足實際、博采眾長，殫精竭慮，數(shù)易其稿，擬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1995年，轟動學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改建議稿與論證》出版。1996年3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被全國人大順利通過，而陳光中主持起草的建議稿中有65%的條文為此次修正案所吸收。

“建議稿最重要的建議有三條：一是改革審判方式，增加辯方的話語權；二是律師在案件偵查階段可以介入；三是確定疑罪從無的原則?！痹诨仡欉@段往事時，陳光中說，把“疑罪從無”原則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一點，但它的入法過程卻無比曲折。

1996年以前，我國的司法實踐側重打擊犯罪，法官對證據不足的案子裁判時或“留有余地”，或“疑罪從輕”。陳光中敏銳察覺到這一現(xiàn)實問題，力主將“疑罪從無”原則寫入新法案。

“所謂疑罪，就是案件中有證明被告人可能犯罪的證據，但綜合來看，認定其有罪的證據不足。如果定了有罪，有可能冤枉；定了無罪，有可能放縱壞人，這種兩難的疑難案件怎么處理？”陳光中向《方圓》記者進一步解釋，那就是“寧縱個別犯罪，不能冤枉無辜”。

經過研究思考，借鑒外國的經驗，陳光中最后提出了“疑罪從無”原則，即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確實、充分的，應當作出無罪判決。

這一原則在當時的司法環(huán)境中是具有劃時代的重大突破，面臨的思想禁錮之大可想而知，但陳光中始終力陳己見、保持學術定力，“‘疑罪從無一定要寫進去，這對防止誤判、保障人權至關重要，是世界潮流、大勢所趨”。最終，在其他學者的共同努力下，這一現(xiàn)代法治原則被寫入刑事訴訟法中，這是思想上的進步，更是司法實踐、司法制度上的進步，對防止冤案的產生起到了重大作用。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前會長卞建林曾對此表示：“‘疑罪從無的入法，毫不夸張地說，他（陳光中）居功至偉?！?/p>

2012年，在我國啟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次大修改以前，陳光中意識到自身肩負的社會責任，不顧年邁而主動請纓，成立了刑事訴訟法再修改課題組，組織了國內20多名專家學者馬不停蹄地開始了新一輪的研究和探討。這一次，他為“尊重和保障人權”鼓與呼，堅持主張“最高人民法院復核死刑案件，應當訊問被告人”，最后被立法所采納（原草案規(guī)定“可以訊問被告人”）。其他諸如“完善偵查階段辯護律師的地位與權利”“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等主張也在修法中得到一定程度的吸收。

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公布之后，陳光中通過媒體報道與發(fā)表文章提出了若干意見供立法機關參考，其中有的建議已被立法機關所采納，例如對值班律師職責由提供“辯護”修改為提供“法律幫助”等。刑事訴訟法的一次次成功修改，使中國刑事司法制度進一步科學化、民主化，陳光中先生也因此被稱為“新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的開拓者和重要的奠基者”。

親身經歷和見證聶樹斌案被改判

陳光中的法治追求，不僅在推動法治進程上，更在一個個法治案件中?！白屛矣洃涀钌羁痰陌讣撜f是聶樹斌案，雖然這個案子我不是一開始就介入，但后來在我關注介入以后就開始發(fā)表相關意見，最后平反的時候也被邀請參加庭審，整個過程回想起來非常令人震撼?！标惞庵懈嬖V《方圓》記者。

1995年4月25日，聶樹斌因故意殺人、強奸婦女被法院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同年4月27日被執(zhí)行死刑。但10年后，河北省廣平縣人王書金在河南被警方抓獲時供述，曾強奸多名婦女并殺死4人，其中就包括聶樹斌案中的被害人。

此后，聶樹斌案引發(fā)了廣泛的關注。在此過程中，陳光中曾著文及接受媒體采訪，指出案件的5大疑點已經撕裂了原有的證據證明體系，符合再審條件，理應重新進行公正審判，并呼吁最高人民法院提起再審。此外，陳光中還就此案的專業(yè)法醫(yī)問題邀請專家召開會議，并形成“聶樹斌案法醫(yī)問題咨詢交流會內容紀要”，提交最高法內部參考。

2016年12月2日上午，最高法對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一案作出了再審判決，依法宣告聶樹斌無罪。宣判現(xiàn)場，時年86歲的陳光中作為專家代表現(xiàn)場旁聽，親身經歷和見證了聶樹斌案件被改判的歷史性時刻。

陳光中向《方圓》記者回憶當時的情景時說，當時他就坐在聶樹斌母親旁邊，在聶樹斌被宣告無罪后，這位滿頭花白的老人先是落淚，然后開始號啕大哭，這讓他深深觸動。

“聶樹斌案是一個冤案，聶樹斌被傷害、被冤枉致死，這給我的心靈帶來很大的震動。辦案不僅涉及公平正義，而且關系到一個人的生命，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标惞庵姓f，最高法的再審判決糾正了聶樹斌一案的原判錯誤，還給了九泉之下的聶樹斌本人及其家屬以法律公正。最高法對于聶樹斌案的終局改判，不僅創(chuàng)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經典司法案例，更充分體現(xiàn)出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在“全面依法治國”的背景下，最高法踐行司法為民、公正司法的決心。

此外，聶樹斌案的再審結果也是又一次貫徹了“疑罪從無”原則的要求。陳光中動容地說，作為一項為現(xiàn)代法治國家所普遍認同并為我國刑事訴訟法明文規(guī)定的重要刑事司法原則，“疑罪從無”是一種對于疑案處理的價值選擇。面對刑事訴訟不可避免出現(xiàn)的個別疑案，如果選擇寧枉勿縱，就很有可能形成冤假錯案；而如果選擇寧縱勿枉，雖有放縱犯罪的可能，但能夠最大限度地去避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聶樹斌案的原審人員在基本證據確鑿都未達到的情況下，倉促判處聶樹斌死刑，導致一個年輕的生命被驟然剝奪，并給其全家?guī)砭薮蟮谋矗@是難以彌補的。

陳光中還表示，從聶樹斌案的糾錯平反中，我們必須吸取深刻的教訓。司法機關在辦案中必須堅持保障人權與懲治犯罪并重、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并重，堅決貫徹證據裁判原則與疑罪從無原則，銘記于心而踐于行，這樣才能做到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

2020年11月8日，陳光中受邀參加中國現(xiàn)代司法制度發(fā)展問題研討會暨《中國現(xiàn)代司法制度》新書發(fā)布會。（圖片來源：劉旭紅提供）

在聶樹斌平反后的第二年，于歡案再次轟動全國。2017年5月27日，87歲的陳光中又一次趕到了審判于歡案所在的開庭現(xiàn)場。

“于歡的行為造成了一死二重傷一輕傷，這樣嚴重的危害后果本應判刑更重，但是法院考慮到于歡有被侮辱情節(jié)等一些因素，綜合各方利益考量，平衡各方利益，最終判了他五年實刑，做到了罪責刑相適應?！倍徯泻?，陳光中作為專家參加了專家討論會議，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

雷洋案亦是如此。2016年5月，陳光中就此案發(fā)表“建議最高檢督辦、北京市檢察院主導”的看法，引起社會各界對該案的進一步重視，對于檢察院介入該案起到了推動作用。

聶樹斌案、于歡案、雷洋案……這些在法治長河里留下深刻印記的案件，背后也傾注了陳光中的心力。離析案情，組織專家討論，提出意見建議，也是陳光中一貫主張“知行合一、學以致用”的生動體現(xiàn)。

著作等身，桃李天下

作為國內公認的刑事訴訟法領域第一人，陳光中長期致力于刑事訴訟法學、證據法學、中國司法制度史和國際刑事人權法的研究，為培養(yǎng)法學高級人才，發(fā)展訴訟法學特別是刑事訴訟法學，改革和健全中國刑事司法制度，加強刑事司法人權保障，開展國內外訴訟法學交流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1986年，經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中國政法大學成立全國第一個訴訟法學博士點，陳光中成為全國第一位訴訟法學博士生導師。1994年卸職中國政法大學校長一職后，他繼續(xù)擔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作為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陳光中仍未離開三尺講臺，繼續(xù)在傳道解惑，培養(yǎng)法學人才。

《方圓》記者曾兩次造訪陳光中家里，每次都有幾名學生在和他交流法律問題。在治學上，陳光中總是教育學生要“博而后精，學以致用”。至今，他已培養(yǎng)博士100余人，為國家培養(yǎng)了眾多高級法律人才，他們當中有的人成為卓有成就的學者，有的成為實務部門的重要骨干……桃李盈門，英才輩出，這令陳光中無比欣慰。

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宋英輝是陳光中的學生。在讀博期間，他感受最深刻的是陳光中的治學嚴謹，“在學術研究方面，先生對我的幫助很大。不論著作、立法建議稿還是教材，他都要求在完成后分別發(fā)給其他作者，把每章每節(jié)、逐字逐句過一遍，再結合提出的修改意見不斷完善，以保證成果的高質量。為了精準表達，先生更是逐字逐句地修改，有時一兩個字的改動，都讓我受益良多，也總使我看到自己的差距與不足，因而不敢有半點兒馬虎。在我開始指導研究生以后，也學習了先生的做法，這些研究生也產出了許多優(yōu)秀成果”。

“除了‘大師二字，我實在想不出其他更貼切的表述來概括先生的成就?！弊鳛殛惞庵械膶W生，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施鵬鵬受其影響頗深。他說：“我大學時代對刑事訴訟的認識和理解均源自于先生的著述。在那個‘重實體、輕程序的年代里，先生的思想就像是一束光，凝聚而有穿透力，為后一輩的學人們指引著方向。中國刑事訴訟近幾十年來對正當程序、人權保護的日益重視，先生的貢獻無人能及?！?/p>

直到現(xiàn)在，陳光中仍活躍在法學科研第一線，承擔了“2011計劃”國家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中國司法制度的發(fā)展與轉型”項目、北京市社科重點課題“中國司法改革研究”等多項科研項目，學術成果相當豐碩。著作方面，陳光中主編出版的《中國司法制度的基礎理論問題研究》《刑事訴訟法學（第四版）》《證據法學》成為國內刑事訴訟法學有代表性的教科書，獲得了廣大師生的好評。另外，還有《論檢察》《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實施問題研究》等著作，對于我國的司法、立法均有重要指導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陳光中主持的司法文明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團隊將“中國司法制度史”（三卷本）列入重點課題，分別研究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中國近代司法制度和中國現(xiàn)代司法制度。新著《中國古代司法制度》于2017年12月出版，貫徹了“以今觀古，以古鑒今，通古今之變”的指導思想，受到法律界的好評，被譽為“研究、闡述古代司法制度的傳世之作”。

此外，2015年7月起，陳光中受聘擔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編輯委員會委員、法學學科主編?！吨袊蟀倏迫珪肥菄鴦赵褐С值膰壹壌笮统霭骓椖?，是我國科學文化事業(yè)的一項重要的基礎性、標志性、創(chuàng)新性工程?！吨袊蟀倏迫珪罚ǖ谌妫┓▽W學科的編纂，是新時代中國法學研究成就的匯總和展現(xiàn)，也是世界深入了解中國法學和法治發(fā)展的窗口，意義重大。

目前，該書法學學科條目編纂工作基本完成，審改任務仍然艱巨?！翱梢哉f，擔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三版）法學學科的主編工作，是我追求法治人生中濃重的一筆，我將知難而上，盡力圓滿完成編纂任務?！标惞庵袌远ǖ馗嬖V《方圓》記者。

被譽為世界級法學家

說起與檢察院的緣分，陳光中坦言自己接觸得比較早。相比來說，他最關注的檢察工作是公訴工作。自1999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至今，陳光中一直是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作為檢察改革的一項重要舉措，專家咨詢委員會被譽為最高檢的“智囊團”，不僅在最高檢的重大決策和部署里有他們的智慧，在研究和解決檢察工作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時，“智囊團”也給予了大力支持。

陳光中還記得2009年12月16日第一次給最高檢檢委會授課的情形?！爱敃r，最高檢第十一屆檢委會進行第四次集體學習，我應邀作了專題講座。講課的題目是‘刑事訴訟法修改與檢察機關相關職能的完善，聽課的是最高檢檢委會成員，講了大約兩個小時，然后有20多分鐘的提問?！?/p>

“后來反饋說，時任最高檢黨組書記、檢察長曹建明對我的講課充分肯定，說很受啟發(fā)，以后要增加授課次數(shù)?！标惞庵谢貞浀溃皩ξ姨岢龅年P于檢察職能配置的改革完善建議，曹建明檢察長表示贊許。”時至今日，陳光中仍然積極參加最高檢召開的有關司法解釋及司法改革方案征求專家意見會，力陳相關改革建議。

心系國家立法和司法進步是陳光中“學以致用”治學方針的集中表現(xiàn)。作為一位站在法學研究前沿的學者，陳光中深知比較法研究的重要性，因此在年逾80歲之后的歲月里仍然不遺余力地開展與海外的學術交流活動。

2012年11月，陳光中邀請日本刑事法學專家松尾浩也教授來華作學術演講。2014年8月，陳光中參加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法學院主辦的“庭審中心與傳聞證據規(guī)則”交流座談會。同年9月，他以國際刑法協(xié)會中國分會名譽會長的身份參加巴西里約熱內盧州法院主辦的第19屆國際刑法大會。2016年12月，首屆“德中刑事訴訟法學高端論壇”在德國維爾茨堡大學召開。作為中方代表，陳光中以86歲高齡率領國內10名中青年知名法學家赴德國參加會議，開啟了中德兩國刑事訴訟法學深入交流的序幕……陳光中的學術成就在國際范圍內獲得了相當高的評價。在陳光中看來，照搬西方不是中國發(fā)展、繁榮中國法學的真正出路，我們應當創(chuàng)建屹立于世界法學之林的中國特色法學。美國西北大學法學院教授艾倫認為在中國法治建設方面，陳光中應當被視為引領中國“走上成功之路的國家英雄”。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教授菲尼則評價他“是一位學者、一位改革家、一位為中國乃至全人類帶來深遠影響的人”。

在馬懷德看來，陳光中是享有崇高學術威望的法學教育家，是身體力行的法治推動者，是勤勉務實的學術領導者，是有情懷有擔當有仁愛之心的大先生，“陳光中教授立德樹人的師道傳承，嚴謹求實的優(yōu)良學風，勇于創(chuàng)新的開拓精神，忠誠擔當?shù)闹琳榍閼?，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法治終生求

“頭上莖莖白發(fā)，心底片片青山；矢志追求民主，鞠躬盡瘁法治?！标惞庵袕?0世紀50年代初期開始從事法學研究工作，以刑事訴訟法學和證據法學為主，兼及民事訴訟法學、行政訴訟法學、中國法制史和國際人權法。70多年來，陳光中為青年時期樹立的“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民主法治國家”之理想孜孜以求，以“不管東南西北風，咬住真理不放松”為座右銘，崇尚科學、倡導創(chuàng)新、求真務實、筆耕不輟、著述等身，形成了自具特色的系統(tǒng)法學思想。

“刑事訴訟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如何正確對待和處理這些矛盾事關重大?！标惞庵泻茉缇鸵庾R到這一問題的關鍵性，并提出平衡應當成為刑事訴訟的一項基本理念。經過近幾年的反復思考，他在以往學術主張的基礎上形成了更為系統(tǒng)的平衡觀念，即動態(tài)平衡訴訟觀，并作為他多年來訴訟法學思想的總結和名片。

在采訪中，陳光中多次談到法治是他終生所求的問題，主要有三：一是法治就是依據法律治理國家，也就是制度之治、規(guī)則之治與程序之治。二是法治必須與民主相結合，以民主為前提。三是法治以公正為靈魂。公正司法是實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的最重要手段之一，也是體現(xiàn)社會公平正義最重要的一個窗口。

法治終生求，那么終其一生，求到答案了嗎？陳光中微微一笑，說在其80壽辰祝賀會上，他曾吟詩一首：“風雨陽光八十秋，未敢辜負少年頭。伏生九旬傳經學，法治前行終生求?！彼栽娒髦?，希望自己耄耋之年在學術上仍能作出新的奉獻，更坦言“應當趁身體尚健康的時候，做人生的最后一搏”。

“至于求到了什么樣的答案，我一輩子都在法治終生求，但是法治的實現(xiàn)并不容易，它是一個系統(tǒng)、復雜且艱難的過程，離真正的實現(xiàn)還有相當?shù)木嚯x，需要不斷地努力。這不僅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的學生，還有一代代的努力，才能實現(xiàn)法治的要求。”陳光中說。

在采訪的尾聲，陳光中一字一句認真告訴《方圓》記者：“人生難百歲，法治千秋業(yè)。我今年93歲，來日不多了，但是我希望我這一生最后的時間，若還能再為國為民作最后一點貢獻，我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