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守小曲種的大情懷

邵洪濤

大道至簡。曾經(jīng)聽到過這種講述人生道理之說，似懂非懂，也就一直沒放在心上，直到近日回憶起與恩師宋小青的幾件事情，隱約間好像懂得了一些......

“看了鸚哥班，男人勿出畈，女人勿燒飯?！痹诮B興一直流傳著這種說法，道出了百姓對紹興攤簧這個曲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之情。紹興攤簧屬于攤簧戲中的“后攤”，興盛于清末民初和20世紀30年代前后。由兩位或多位藝人自奏自演，表演內(nèi)容通常以象征性的裝扮和摹擬性的道具展開，主要由旦角和丑角這兩類人物表演故事中的“戲弄”，因為像一對鸚鵡啼唱，所以民間也俗稱鸚哥戲。正如同流傳于江南地區(qū)的其他攤簧一樣，紹興攤簧也富有民間趣味性，這種戲常以男女戀情為主線，語言幽默風趣，動作樸實而又滑稽，情節(jié)通俗易懂，鄉(xiāng)土味濃郁，非常擅長表現(xiàn)普通百姓家長里短的故事，在反映百姓日常方面有其獨到之處。攤簧班演員精干簡練，幾乎每一個人都能獨當一面。宋小青老師年輕時候正值傳承人青黃不接階段，只有一些老者按照傳統(tǒng)表演樣式還在延續(xù)著。

宋小青老師從小喜歡唱歌跳舞，從朋友處聽說紹興曲藝團的招考消息，說服爸媽想去報考。她媽媽也喜歡看戲，雖然擔心女兒在外面獨自生活會吃苦，但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事情也就沒多說什么。但父親總歸是小學校長，內(nèi)心覺得女兒去唱戲可能出路不好，就沒有立刻答應(yīng)下來。于是，宋老師花費了幾個晚上才終于用誠意感動了父親，并用一張錄取通知書換來了父親的認可。

當時招收的是曲藝班，有紹興攤簧，還有紹興蓮花落、紹興宣卷、紹興詞調(diào)和紹興平湖調(diào)。平湖調(diào)文詞典雅，旋律悅耳，而且又是坐在桌前彈唱，頗受女學員歡迎。宋老師也一心想學習平湖調(diào)，可老師覺得她的形象和嗓音都更適合紹興攤簧，就沒有同意。而且更令人失望的是，竟然還把她分到了老生行當，小小年紀要學中老年男人模樣，形象上一點都不好看。這下子要說服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了。宋老師懷著對藝術(shù)的巨大熱忱，又想到唱攤簧能夠在舞臺上表演，也是一件好事。想到這里，宋老師也就慢慢釋懷了，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調(diào)整狀態(tài)，努力模仿生活中的中老年男人的姿態(tài)，力求做到惟妙惟肖，生動有趣。同時，她努力學習最吸引人的唱腔部分。只有唱好了曲子，才能最大程度發(fā)揮紹興攤簧特色，讓人記住紹興攤簧名字，這是老師一直在堅持的地方，也是我從老師那里學到的最受益的方法。老師的唱腔別具風味，吐字清晰，韻味濃厚，聲聲送耳。

付出終于得到了回報，宋老師的表演日益精進，唱腔上形成的特色也獲得了她的老師和觀眾們的認可。每次下鄉(xiāng)演出，她都能贏得百姓的轟鳴掌聲，她也成為了當之無愧的臺柱子。有一出攤簧戲叫做《賣青炭》。劇情以賣炭姑娘“白牡丹”賣青炭為主線，展開了“朝奉先生”與“白牡丹”之間的戲情故事。經(jīng)過宋老師的發(fā)揮，朝奉先生調(diào)戲女嬋娟中的一曲“朝奉先生看見儂個白牡丹”幾乎是家喻戶曉，極盡風趣幽默之事。她通過各種夸張手法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白牡丹的美貌，如“肉店老板看見儂白牡丹，拎起提刀亂來斬，啪啦嗒，五個手指都斬完，光剩一塊手底板”。唱到哪里，觀眾的笑聲傳到哪里，十分具有畫面感?？戳怂卫蠋熝莩龅娜硕颊f她口齒伶俐，吐字清晰，眼睛會說話，雙手會傳神，勾起了觀眾的濃厚興趣，在傳播紹興攤簧文化上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不巧迎來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是舊戲不準上演，后來曲藝團也直接遭到了解散，宋老師也被分派到了一家電子修理廠里做工作?，F(xiàn)在想起來，這對正處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旺盛期的那一代舞臺從業(yè)者來說，這種破壞性影響是極其深遠的。特別是在紹興，文化多元豐富。作為本土攤簧曲種，本身受保護力度有限，再加上這種毀滅性沖擊，宋老師在生活中的失望與落寞也就可想而知。土生土長的紹興方言演唱的民間故事是多么受到老百姓的歡迎，這么好聽的旋律曲調(diào)在那時卻完全變成另外一番冷清景象。

宋老師的困惑是那個年代的特殊記憶，同樣宋老師對藝術(shù)的堅守也是那個年代造就的偉大品格。她有空暇時間就會哼唱攤簧給工友聽，閑下來把文本寫下來，隨時準備以后能用得上。功夫不負有心人，改革開放時期開始，政府決定恢復曲藝團，當宋老師再回劇團時，她的激動之情無以言表，如愿站到了舞臺上?；貧w舞臺讓宋老師體會到從藝的不容易，同時教過自己的幾個老師也都年過花甲古稀，她的恩師語重心長的教導與囑托讓她燃起了保護傳承攤簧藝術(shù)的使命感。宋老師一鼓作氣，把以前丟下的幾個曲目都鄭重拾起來，鉆研精進文本與唱腔，打造出了好幾個攤簧代表性曲目。

造化弄人，90年代的下海風潮席卷而來，戲曲、曲藝市場都受到了巨大沖擊，觀眾接受到了更多娛樂信息，土里土氣的攤簧也很難入眼了。越劇團情況還好些，于是宋老師又再度被分派到了紹興小百花越劇團整理服裝。上一次離開舞臺或許是一種人為錯誤因素導致的結(jié)果，但這次卻是徹底來自觀眾的拋棄，冷酷無情，但卻是現(xiàn)實。老師陷入了自己想表演也沒人聽的尷尬境地，只好又像從前那樣選擇堅守，默默承受這一切。但是看著越劇演員還能上臺演出，她心里也經(jīng)常發(fā)癢，可是眼前沒有劇團，沒有經(jīng)費，沒有演員，又去哪里。恰好在這時，唱紹興蓮花落的某藝術(shù)家向宋老師發(fā)出了盛情邀請，勇闖上海灘。那位藝術(shù)家認可宋老師的能力，也找準時機想拼搏一番。宋老師考慮了一段時間，還是沒答應(yīng)下來，盡管她想表演的愿望十分強烈，可是遠去上海對照顧孩子不方便，而且最主要的是自己單干還是不如在劇團里發(fā)展前景更好。所以，宋老師相信只要等著，一定會再次恢復劇團，自己也可以再次發(fā)光發(fā)熱。

老師就這樣一直等到了新世紀初，VCD光盤的流行文化讓宋老師重獲演出機會。宋老師不僅領(lǐng)銜主演了包括《賣青炭》《阿必大回娘家》《三戲白牡丹》《九斤姑娘》等經(jīng)典作品，使紹興攤簧藝術(shù)通過電視廣播新手段傳到千家萬戶，跟之前傳統(tǒng)的下鄉(xiāng)演出相比，觀眾受眾面更廣，攤簧藝術(shù)也以另一種新形式煥發(fā)出生命力。也正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政府看到恢復曲藝團和培養(yǎng)一批青年演員的必要性，請宋老師和同時期的一批老藝術(shù)家出山，來到戲校傾心教授技藝。我正是得益于此，那時我在戲校擔任教學工作，主教身段、表演，作為助教跟隨宋老師教學過幾出曲目，算是與老師結(jié)下了一定的緣分。那時候宋老師也組建了一批隊伍在紹興劇院定期演出紹興攤簧，做得紅紅火火，獲得了老百姓的一片贊許聲。有一次臨時演員身體出現(xiàn)問題，宋老師找了我來頂替，開始了我與老師在舞臺上的多次正式合作。與宋老師對戲，我充分感受到老師對舞臺的激情活力，對唱腔和表演的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有一次在演出時，我需要在表演中抓住宋老師的手不放，那次抓住宋老師的手之后我明顯感受到了她不自覺的抽搐與疼痛。但宋老師沒有說什么，咬著牙把戲演完了。事后我才知道，宋老師在前一天夜戲結(jié)束拆臺時不慎跌倒導致手骨頭斷裂，但她一言未發(fā)，怕耽誤演出進程，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知情的我讓她承受了巨大痛苦。宋老師不僅手把手教會我們，也很支持我們排新曲目，多次前來指導，保證了我們曲目的質(zhì)量，也讓我們吃了定心丸，所以在面對觀眾檢驗時我們是不擔心的。直到2021年，我有機會終于在紹興市柯橋區(qū)非遺保護中心的見證下拜入老師門下，正式成為紹興攤簧弟子。自己雖然現(xiàn)在也收了徒弟，但是在面對宋老師時，我始終感受到她的溫暖關(guān)懷，她在藝術(shù)上的諄諄教誨讓我體會到藝術(shù)永無止境，前途漫漫，還需上下求索。

面對自己喜歡的事業(yè)，一輩子孜孜不倦，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即使我現(xiàn)在已是紹興小百花實驗曲藝團的團長，但從宋老師的身上，我看到名利不是求來的。當我們盡自己力量做到最好時，不輕言放棄，成功就在彼岸，名利是對我們的一種嘉獎，是對這個階段的肯定，但更多的是一種激勵和鞭策，指引我們一直向前奮進。雖然紹興攤簧是一個小曲種，但是在宋老師的帶領(lǐng)和我們后輩的傳承下，一定會煥發(fā)新的光彩。

（作者：浙江省紹興小百花實驗曲藝團團長）

（責任編輯/陳琪穎）